人间故事|遇见阿华
别人所给予的阳光和温暖，是会让人记住一辈子的。
许多年后再回到老家时，明仔才算真正地明白这个道理。
这一切需要感谢一个人，那就是阿华。每次想起阿华，明仔的心里总会涌现出复杂的情绪，夹杂着温暖和感激，同时也包含着愧疚与遗憾。
初识阿华
明仔8岁那年，被妈妈和继父送到爷爷奶奶家。就在那个晚上，明仔第一次见到了阿华。
那是个燥热的夏天，奶奶家不到20平的小屋里聚集了一堆人。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有时候笑的很大声，有时候又像在吵架。明仔双手环抱着膝盖，蹲坐在角落边的楼梯上，盯着地板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仔听到外面传出爽朗的笑声，笑声清澈极了，干净纯粹，不带任何杂质。一点也不像妈妈把明仔送走时，为了表明她并不是不要明仔，而发出的笑声。更不像邻居们们见明仔被送回来时那种看热闹般的笑。当然和学校那些欺负明仔的同学发出的嘲笑声也不一样，那些笑声，明仔一听就要厌恶的。
明仔被那笑声吸引了，他抬头看到一个近30岁，光着膀子的男子，满脸堆笑着进了奶奶家。
那个人指着明仔问：“这小家伙是谁？从哪里来的？”明仔低下头继续看地板砖缝隙里的脏东西。
领居家的大婶回答那个男子：“这是家平的儿子。”
那男子恍然大悟一般，大声说：“哦，原来是之前被路上掉下来的砖头砸死那个人的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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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那个人是住奶奶家隔壁的阿华，阿华说完那句话后，屋里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只有他继续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过后，他走到明仔旁边，对着明仔说：“是你啊！以前我跟你爸爸还一起去池塘捉过鱼呢！”
明仔觉得屋里所有人这时候全部在盯着他看，他浑身都不舒服，也不回答阿华的问话，只是斜着眼看阿华脚下那双，底快被磨平了的人字拖。
明仔感觉到有双大手摸了他的头，一股热流透过那只又大又暖的手，传递到明仔全身，屁股下的楼梯板变得更加冰凉了。
“阿华，今晚六合彩开什么？”明仔的叔叔开口问了阿华一句。大家又热聊起来了，一边讨论着自己白天看《天线宝宝》和曾道人图册的心得，一边期待着阿华说出一个特码。
阿华不理会众人，在明仔边上坐了下来，跟明仔聊他和明仔爸爸小时候的事。明仔认真地听着阿华说话，从阿华的话语中捕捉那位陌生的“爸爸”的模样。明仔在心里问，如果爸爸还在，他会带着自己去池塘边捉鱼吗？会像继父对弟弟那样，也给明仔做木剑，教他折纸飞机吗？
过了一会儿，阿华问明仔：“小子，你骑到我背上，我带你逛逛附近怎么样？”明仔点了点头。
明仔抱着阿华的头，被阿华驮着从巷头走到巷尾，阿华一路唱着:“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他们走出黑灯瞎火的小巷，来到热闹又明亮的大街，在阿华和爸爸小时候常去玩的池塘边逗留了一会儿。
阿华原来是这种人
明仔回到奶奶家后，姑姑过来小声地对明仔说：“刚刚阿华驮着你到街上玩了是吗？”
明仔望着姑姑点了点头。
姑姑笑着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吧？他可是个疯子啊！你不怕他把你丢进池塘？”
明仔愣住了，回想起今晚跟阿华待在一起时发生的事情，阿华的一举一动，还有众人对他的态度，恍然大悟。
那晚过后，明仔便下意识地疏远阿华。因为跟疯子一起玩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而且明仔不想让别人说他和疯子是一伙的。每回阿华到奶奶家找明仔时，明仔都不理阿华，对阿华的好表现出厌烦。路上远远见到阿华，明仔也都躲得远远的。
阿华真是个疯子啊，尽管没发病时的阿华跟平常人没啥两样，可是只有疯子才会那样笑，也只有疯子才会一直对明仔好，别人都不喜欢明仔的。最重要的是，他都看不出明仔讨厌他，一如既往地对明仔好。
有一天，明仔正站在池塘边看鱼在水底呼吸时冒出来的泡泡。阿华拿了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占满泥土的玻璃罐子给明仔，里面装着一只知了。明仔当着阿华的面，生气地把罐子扔到池塘里去，跑开了。留下阿华站在那，看着罐子把池塘水砸出了好大的水花，而后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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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明仔每次碰到阿华，都会觉得很生气。很长一段时间，为了避开阿华，明仔放学后索性把自己藏到阁楼上读书。渐渐地，明仔习惯了只和书相伴的日子，他觉得书才是自己真正的朋友。跟书在一块的时候，可以不去听那些厌恶的笑声，也不必再应对阿华。
阿华发病后
在明仔读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傍晚，他在阁楼里读书，突然间听到隔壁发出一阵狂叫声，那声音听着十分慎人。明仔感觉得出来，声音是从阿华家传来的。书也读不进去了，明仔下了阁楼出门。走到阿华家门口，明仔假装不经意的样子，往里面瞄了几眼。他看到阿华的爸爸手里拿着一副捆绑物品的长皮带走下楼梯，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明仔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问。直到晚上，邻居家的婶婶来串门，问阿华的生肖，说晚上六合彩要买他。那时候，明仔才从他们的谈话中偷听到，疯子阿华发病了。
这次的发病十分严重，他爸爸用皮带把他绑在二楼的椅子上。阿华一直在挣扎，隔着墙壁，明仔都听得到阿华的哭喊声，感觉得出来他在上蹿下跳，把房间弄得一震一震。
有一天明仔放学回家路过阿华家门口，看到阿华全身只穿了一条内裤躲在他妈妈后面，一声声地叫着：“阿爸——阿爸——我再也不敢了——不要绑我——”“阿妈救我——”
阿华的爸爸拿着皮带，跟他的妻子像玩“老鹰捉小鸡”一样，试图去捉阿华。
阿华的妈妈满脸泪水，一会儿哭着对阿华说：“不绑你了，不绑你了，阿华乖——”，一会儿又哭着求她老公：“能不能不要绑了？他这几天也没做什么错事。”
阿华的爸爸一边推开他老婆，一边说：“不绑起来，他跑到外面惹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你们女人就是心软！快让开！”
阿华的妈妈最终妥协了，哭着帮她老公按住挣扎着的阿华，把阿华绑了起来，她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阿华乖，阿华乖，乖一点就不绑你了——”
许多年以后，每当明仔回老家路过阿华家门前，总会想起那天阿华他们家三个人的那一幕，他们三个人的神情，动作还有语气，一遍又一遍地在明仔脑中回放。
阿华的喊叫声十分影响邻居们的生活，大家私底下议论纷纷，可当着阿华父母的面，又只字不提。
哭喊声持续到第9天的时候突然安静了，阿华的爸妈把他送到市中心的精神病院里去了。
阿华回家
半个月后，明仔在池塘边看到阿华的妈妈拿着刷子在给一个全身脏透了的男子洗澡，那男子只穿着一条内裤，从他身上刷下来的水乌黑乌黑的，跟臭水沟里的颜色一样，味道也一样。
听阿华的妈妈说，阿华今天早晨又脏又臭地出现在家门口。原来阿华到医院没两天就逃出病房，跑回家了。
众人十分震惊，市中心离家足足有60公里路呢！不知道阿华是怎么走回来的，怎么会认得回家的路，这半个月又是怎么度过的。
阿华回家后安静了好多，不哭也不闹了，顺从地被他爸绑着瘫坐在椅子上。明仔从他家门口经过，刻意弄出动静来，阿华也不抬头看一眼，两只眼睛空洞无神，始终盯着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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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华回家后的第7天，奶奶叫明仔去家后头的小卖铺买酱油。明仔买完酱油走到阿华家后头的时候，看到一个满脸胡茬、头发乱蓬蓬的男子，全身光溜溜地躺在阿华家后窗正对着下方的泥土地上，身上缠绕着断了的半截皮带。明仔怀着忐忑的心靠近那名男子，发现地上躺着的那是阿华！
明仔吓得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候，他看到阿华的爸爸低着头从前面匆匆地往这赶，手上还拿着另外半截的皮带。明仔趁阿华的爸爸没注意的时候，假装若无其事地走了。在和阿华的爸爸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明仔瞥见他头发都湿了，满脸通红，却又若无表情。
那天夜里，阿华家又传出了凄凉又尖锐的哭喊声，而这一次哭喊的，不是阿华，而是他妈妈。
阿华从他家二楼的窗户上摔了下去，死了。
办丧礼的时候，邻居都去帮忙，明仔也去了。
明仔听到正在洗碗的邻居大婶说：“阿华死了也好，他爸妈这半辈子都被他给拖累了，这下可以轻松了。”
旁边择菜的阿姨接话：“记得阿华以前是正常的，都怪那时候买了那栋新房子，听说那里面有脏东西。阿华晚上自己住在里边，给沾上了。”
洗菜的大妈小声说：“好像是他爸把他推下去的，因为不想让他拖累了。他爸是老师，阿华生病后对他声誉影响很大，以前还能叫学生来家里补课，现在都没人敢到他家了。”
择菜的阿姨手不停，嘴巴也不停：“阿华好像是属鸡的吧？他爸属什么来着？哦，对了，是龙，今晚买两个特码！”
明仔在一旁帮做菜的师傅切菜，眼睛不时地往做丧事的方向望去，盯着阿华的棺材。
那天夜里，明仔梦到自己站在池塘边看鱼发出的泡泡的时候，突然间有个泡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阿华就从那个水泡中浮了上来，站在池塘中冲着明仔笑。
梦醒了，明仔哭了。
第二天，明仔到村口的老树上捉了只又大又肥的知了，装进玻璃罐中，把它带到阿华家后窗下，挖了个洞埋了起来。
被掩埋在时光的隧道里
初中开始，明仔就一直在外面读书很少回奶奶家。远离童年的环境后，明仔的人生开始有了新的变化。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说话，习惯静静地观察周围人的一举一动，从别人的对话中获取信息却甚少参与话题讨论。
明仔也很少再听到那些别扭的笑声了，更多的时候，传来的是像阿华却又不似阿华的笑声，让他觉得温暖，也觉得亲切。他学会了去接纳别人对自己的好，也学会了抬起头来看人，最重要的是，他学会了用心地对别人笑。
十多年过后的某一天，刚下班回到出租屋的明仔接到奶奶打来的电话，说老家就要拆迁重建了，有空的话回去看一看。
明仔在接到电话的第二天请假回了趟老家。邻居家的叔叔婶婶知道他回来了，全部都跑到奶奶家来看他，所有人都当着明仔的面，笑着夸他有出息，学习成绩好，现在在外面挣大钱了。
明仔对大家笑了笑，不接话。
不知谁提了句：“小时候看明仔傻傻愣愣的，没想到读书那么厉害！记得那时候他还经常跟隔壁的疯子阿华一起玩！”
明仔问:“他们家是不是都搬走了?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隔壁婶婶回他：“很早之前就搬走啦！阿华的爸爸有退休金，一家人到城里享福去咯，待在这边也没意思，只会想到不开心的。”
……
趁众人在讨论六合彩之际，明仔溜出门往街上走去。
走到阿华家的门口，他看到阿华家的家门紧闭着，台阶上长了一层厚厚的青藓。他们家的木窗户破了个洞，透过那个破洞，明仔看到楼梯边上有几束光穿过破碎的瓦片缝隙照射进阿华家，像一根根长长的玉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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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仔沿着早已残旧的小巷出了街，来到池塘边。当年清澈见底的池塘已浑浊不堪，还发出一股臭味，水面上漂浮着一些垃圾，明仔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转身走开了。
明仔转身之后，那片污浊的池塘水面上，有几处冒出了泡泡，很小很小。
不久之后，那里的人就都搬走了，旧屋被拆了，池塘被填了，整条小巷变成了一座现代的大商场，往事再也无迹可寻。
时间这条单行线，永远只会不停地向前延伸，可他人给予的温暖，却能永远在心头驻足。每当想起童年时期遇见的阿华，明仔心里头都会觉得热乎乎的。
这股热乎劲，让他学着敞开心扉去接纳，伸出双手去触碰，同时也付诸行动去赠予。
作者，尚小又，记录身边人身边事，在文字中感知生活、触碰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