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 冥 细 雨 来
文 | 行之
昨天夜里,我在黑暗中,又听见雨声。
梅子黄时雨,最为变幻不定。雨大时,黄豆般泼泼洒洒,窗前屋顶,雨花跳跃。雨小时,细尘般碎在空中,聚成雾气。只有这季的雨声有渐变效果,浓淡间,有娓娓道来的婉然语气。
雨再急,雨脚也萧疏,去暴烈之气。雨再慢,雨丝也银亮,在暮色里,反射出一层几乎不可见的苍灰之光。这也是江南水气最足的时候。
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四季,梅雨之季大概相当于青春期。潮湿、阴郁,带有难以琢磨的不安情绪。
青春期,极度妖冶的一个人生阶段。无论之后,看起来多么云淡风轻的故事,放在那时,都恨不得惊神泣鬼。任何有关爱恨情仇的情绪,只要碰巧闯入那个结界,都不过是造作之势的殉葬品。
人只有在青春期的时候,才会因一个敌意的眼神,拔刀相向,以为争一口气就是胜利。也只有在这期间,才会因为一个多情的眼神,飞蛾扑火,甘愿耗尽所有生命,去问世间,情为何物?
坂上智代说,「堕落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是,不堕落却是有原因的。对处于青春期的人来说,要是没有理由的话,谁都会变得堕落。」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无法证实或证伪。但可以肯定的是,于青春之年,如博尔赫斯所说的「玫瑰无因由,花开即花开」,近乎一种玄学。
听潮曾告诉我,他那里还保存着好几封,我们高中时通的信。
通信时我们的班级,只有一墙之隔。那时我们几乎质疑一切。真是虚妄的年岁,觉得整个世界皆可质疑,却又不知该怎么质疑。
叛逆、偏执,是一张无形的网,每个人都是一条鱼。那时,我也总为抑郁的情绪而自寻烦恼,总有一种冲动,逃出围墙外,拥抱自己都无法形容的自由。
人在年轻的时候,惯犯的毛病是只追求姿态,不追求本质。向往自由时,看重的是向往,却也没明白究竟何为自由。
有一次心情实在很糟,我就在晚自习间跑了出去。
在操场上,遇到了老师A。他跟我聊天,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心中的秘密并不想说。
那老师也算年轻,三十岁左右。他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你放心,你跟我聊的所有事情,我不会跟这个世界任何人,吐露半个字。
大概是我真的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也大概是我被他的眼神所打动。我在黑暗的操场,那个靠近大门的花坛边,在门房照过来影影绰绰的光里,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种神奇的信任。
我就那样,混沌地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了他。他听后,和我聊了一堂课的时间。我沉溺于自己的倾诉,并没有去分辨他倾听时的表情。
他说了一些安慰我的话,我的心情也似扇面般徐徐舒展开。我亦认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答应我保守那些秘密,身为老师的他,应该会做到的。
半个月后,另一个老师B找我谈一些事。聊了没几句,他忽然笑着说起了一些事,我听了特别震惊。
因为这些事,是只有那个老师A才知道的。他继续说了阵子,我才知道,原来那晚我跟那个老师A倾诉完后,第二天他就把这些,在办公室当笑话传了出去。
以至于,这些事再传到我的耳中,带着十足的戏谑。
那一刻,我俨然有一种信任被狗啃的感觉。莫名想笑,我笑着跟老师B说:他跟我说过,会替我保守秘密的。
那个老师也笑了,说:别人或许可以,但是可能老师很难。因为老师,要通过案例,再去开导别的人。
我忍不住又笑了。「信任」二字如墙灰剥落。
那时我17岁,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保持着基本的敬畏。但突然就感觉像是一个笑话。由是后来,相比善变的人类,我更信任文学。白纸黑字间,说一是一,永恒如上古化石。直白又隐晦,徜徉其间,如参阅头顶一条斗转星移的银河。
心绪纷杂的年月,我与听潮来回通信,晚自习时写,休息期间传递。不必言语,尽在字里行间。
如果世间无神可敬畏,那就敬畏文字。
后来,文学教会我敬畏更多的东西。所谓信任,我也终于明白:在无常世上,信任不是买保险,而是赌博。你一旦选择信任一个人,就是把自己灵魂的筹码押在他的身上。未来,哪怕他真的辜负了你,伤害了你,你也要认。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别怨也别怪。「信任」的关隘不在逢赌必赢,而在愿赌服输。
其实在当时,我们都明白,终有一天我们会和其他的成人一样,有着生茧的内心,不再轻易痛惜那些夜晚,纠缠不休的残梦。我们会淡然一笑,没有什么是不朽的,我们终将化为粉尘。归彼大荒是一种境界,但不是生活。
只是我们纵能远望,却不能当归。
尚未成年的少年锦时,我们矫情过,说过: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两件事,一是时间终于将我对你的爱消耗殆尽。 还有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我遇见你。
这个「你」,起先是一个具体的人,后来变成了一切的代名词。
而岁月如白驹过隙,「终于」二字终于成为现在时。誓言散去,谶言应验。但这就是青春。
青春就是冥冥细雨来,你不得不淋一场雨,才能长大。
人道是,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无形之象,静默之声。懂得欣赏的人,生来本就孤独。若要别的,只好拿天真来换。
成年后,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很多事,人在江湖,道不同,也得为谋。绝对的自由,不过是镜花水月,蛊惑人心的假象。
但还有些事,本身不存在意义,却非做不可。正如我,还是要写,写是一件没办法的事,纵然什么也得不到,却非这么不可。
我们都是被看不见的宿命,摆布的棋子。
细雨若来,要么呼喊,要么打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