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叠的语言世界——再说语言特点
1
被《北京折叠》刷了屏。
庞大的城市被分成三个世界，不同世界的人轮流工作与休息，彼此之间没有重叠。
“第一世界的人从一个social的场合到另一个social的场合，交换名片和资源，一刻也不得休息；第二世界的人工作之余，还要把时间用在技能培养和自我提升；第三世界的人在各种充斥着垃圾信息的互联网上度过，用廉价的食品喂饱自己，又用廉价的社交媒体消耗掉。”
其实，即便大地不会翻转，同一个地球上的人，也无不生活在现实世界的平行空间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每个人都无法看到世界的全部。
或许，语言世界也存在平行空间。
前几天写了一篇关于文风的文章，有读者表示，文风是客户的要求，标准因人而异。“文风”这个词或许有欠妥当，改成“语言特点”更加准确一些。客户要求的文风，是建立在语言正确基础上的细节修饰。我想说的语言特点，是除了初学者通病之外，每个人反反复复出现的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的语言问题。
2
某一天，小朋友问我，我到底适合做法律翻译吗？
（饱含绝望脸）
为啥这么说呢？
我能接受自己犯错，但是总在同一个地方错，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深深抑郁状）
我也不想原谅TA呢。这位选手，一大特点是喜欢用超出正常逻辑的顺序组织语言，所以不时会给我些惊吓。
例如：
Upon the signing of this agreement, eachpartyshall notdisclose the Confidential Informationof any other party to any third party,except forsuch party’s employees, directors,agents, advisors and other representatives (“Representatives”), provided thatsuch individuals and entities are notified of the confidential nature of suchinformation and subject to confidentiality requirements at least as strict asthose set out in this letter.
改前：签署本协议后，各方不得向其员工、董事、代理、顾问及其他代表（“代表”）之外的任何第三方披露其他方的保密信息，前提是上述代表被告知该等信息的保密性，且受限于至少与本协议所载要求同样严格的保密要求。
改后：签署本协议后，各方不得向任何第三方披露其他方的保密信息，但向其员工、董事、代理、顾问及其他代表（“代表”）披露除外，前提是上述代表被告知该等信息的保密性，且受限于至少与本协议所载要求同样严格的保密要求。
这个句子的第一层断句毫无疑问在except for之前。然而原翻译将断句落在provided that之前，彻底改变了provided that这一但书的修饰对象（由修饰except for转而修饰shall not）。
再例如：
因此，原审判决认定案涉协议包括在一定条件下被投资方股东回购股份的承诺等内容合法有效正确，本院予以维持。
改前：The Court, therefore, upholds the findingin the original judgment thatthe agreement,including provisions regarding the investee shareholders’ commitment on sharesrepurchase under certain circumstances,is lawful, valid and correct.
改后：Therefore,the original judgmentthat the agreement,including provisions regarding the investee shareholders’ commitment on sharesrepurchase under certain circumstances, is lawful and validis correctand upheldby the Court.
句子的主干是原审判决正确，正确的是判决而绝不是协议。这之间的巨大差异，大家自行感受。
不过，这种天马行空的逻辑问题，发生在一个看见落叶都会感慨半天的浪漫文艺青年身上，也并不奇怪。我刚见到TA的时候就说过，逻辑问题是你的功课。
并且一再苦口婆心地说：做翻译，先说正确，再谈美好。先定框架，再抠细节。
然而这绝不是一日之功。所以我现在还想加上一句：知易行难。
3
人的语言习惯就是可以顽固到可怕却难以自知的地步。
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问小朋友，find的过去式是什么？
Found啊。
Fund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基金嘛。
那么你为啥总在该用found的地方用了fund？
笔误吧……
当年笔试就这么用的你知道吗？
这……
《中式英语之鉴》的作者在书中谈到，爷爷经常说一句话I’m going to go to work and ...
比如：
I’m going to go to work and build a set ofsteps.
I’m going to go to work and shell thosepeas.
直到有一天，爷爷准备睡觉的时候说了句：I’m going to go to work and take a nap，作者才意识到，这句话其实已经没有任何语言意义，只是爷爷准备宣告行动意图的引语。
就像这位小朋友总是习惯性将逻辑结构拆分组合天马行空一样，还有人喜欢在表示动作的地方增加动词以示分量十足，有人喜欢通篇照搬同样的词组，有人喜欢沿用英文结构……
细节之处，尽显性情。大家在自己的语言世界里，各自欢喜。
4
看到这些循环往复的现象，我经常想起电影《土拨鼠日》。气象播报员菲尔报道土拨鼠日活动之后，发现自己的生活停留在2月2号，不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继续到2月3号了。其实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土拨鼠日，看似全新的一天，无非是前一天的重复。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我们是被自己的潜意识操控了。由潜意识到意识的过程，是改变的开始。然而，多数人的一生，不过就是漫长的单曲循环。
所幸是，语言世界的折叠并非不可跨越。我们要不要，以及如何跨越不同的世界？
如果你不想在自己的世界里暗无天日，而是想看到其他世界里的太阳，刻意练习很重要。
要刻意。
对无意识的错误觉醒越多，进步就会越快。刚入行时是恐慌期，处处挨骂，处处警醒。时间久了，不论是自己水平确实提高了，还是别人已经觉得你不可救药了，你都会不自觉进入舒适区，不再以第三人视角审视自己，水平基本就定型了。此后的职业生涯，是对自己现有功底的重复消耗。如果没有强烈敏锐的觉知，很难跳出这个圈套。“觉得自己挺好”，是很多人停滞不前的根本原因。
要练习。
如果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坑，就应该马上能回避开，那你就错了。“不二过”是个美好的愿望。更多的情况是，每个人都会反反复复往同一个坑里掉，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功课要做。在看到和做到之间，还有无数次练习呢。
回到最早的问题，“适合做XX吗”决定的只是发展上限。事实是，多数人此生并无法达到发展上限。所以，除了适合，热爱、觉知和努力或许更重要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