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修十日：第七天
文|王 兵
第七天：拥抱·善意解读
清晨，打坐，内心比以往安静了很多，虽然还是有各种疼痛，不过一坐下来，也不在意时间，想起来休息的时候就起来走动，看到楼下挂的钟，过了差不多 45 分钟了。
走动的时候，突然联想到，为什么佛陀这么一个自然主义的哲学家，为什么他后世的信徒会在佛学体系中加入轮回概念呢，可以想象佛陀宣扬的目标是离苦，可是为什么要用修行离苦呢？既然活着就是受苦，自杀不就可以离苦了吗？于是轮回概念就派上用处了，因为自杀之后再堕入轮回，还是无尽的受苦，并没有改变什么。甚至为了加强阻喝的效果，凡是自杀的人，还要在更痛苦的十八层地狱中煎熬很久才能再回到轮回，对于痛苦的场景还描写得无比真实。不过既然有了地狱和轮回这两个假设，只是为了阻止人们自杀，未必太大材小用了，佛陀有戒律，劝人向善，但他并没有说为什么要行善。于是就可以用地狱和轮回来加强这个理由，人间没有人有上帝视角，能公正地判断一个人到底作了多少善恶，那么有地狱审判就可以了嘛。还有轮回，积善多的可以去天道轮回，积恶多的去畜生道、恶鬼道。于是向善就有意义了，有了地狱还得有西天极乐，那些修成菩萨、罗汉、佛的人去哪了？肯定不会是地狱，那就是西天极乐了，于是人们继续想象西天极乐有各种各样的讲佛法的场景。当然，这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佛教后来诸多超自然概念的发展路径，目的是为了让整个叙事更加自洽。
追求自洽的叙事很有意义，一个人自己有了自洽的叙事，就能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感到安心，因为一切都能获得解释。心理咨询最终的目的也是给来访者建立一个稳定的，好的叙事。可是自洽的叙事也有问题，就是它无法容忍矛盾的存在。比如有人做好事是因为他相信「善有善报」，但是当他发现世间充满善行没有善报的现象时，困惑就产生了。于是他可以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放弃「善有善报」的叙事，一个是增加「来世善报」的叙事。但是这里不同的选择就可能会导致冲突，比如有两个人分别选择了这两个叙事，如果两个恰好是朋友，就可能会发生前者劝后者不要迷信来世，后者劝前者行善积福的冲突。而如果两个人恰好是敌人，那更可怕，前者会指责后者妖言惑众，后者会指责前者败坏道德。
我在第三天中已经讨论过现代神经学界认为「意识本身并不能决定行为，人在这个层面上并没有所谓的自由意志」自我意识本质上是对自己过去经历的叙事，其作用是为了告诉别人自己是理性的，自洽的，稳定的。因此追求一个自洽的叙事本身就是意识的本能，但这份自洽的追求有时候反而会绑架自己，行为本身并不总是按照你的逻辑行事。放弃追求叙事的自洽，或者容忍矛盾的叙事反而是高手才敢做的。
无怪乎佛陀在「杂阿含经」提出各种「无记」问题，也就是佛陀认为没有意义，拒绝回答的问题：比如世界会一直存在吗？世界无边无际吗？如来死后去哪了？之类的问题，也许就是认为强行解释这些问题就会引入叙事矛盾。
万维钢也喜欢在他的专栏提到美国作家菲兹杰拉德的名言「检验一流智力的标准，就是看你能不能在头脑中同时存在两种相反的想法，还维持正常行事的能力。」
下午打坐的时候又有一个奇妙的体验，就是感受到了六根的善。这又是一种很难描述的体验，有种很舒服，很安全，浑身暖洋洋的感觉。
在昨天联想到阿德勒和控制论的时候，后面其实还有故事。我是从岸见一郎的「被讨厌的勇气」一书中得知阿德勒的，岸见一郎在写阿德勒的时候，除了「课题分离」这个思想外，还有一个配套的思想，就是「善意解读」。在人与人的相处中，其实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别人做一件事背后真正的意图，如果别人告诉你他的意图，那么「别人告诉你他的意图」本身就变成了别人的另一件事，而我们同样无法知道这件事的意图。从这个角度上，人与人之间不可能相互理解，我们是绝对孤独的。但是这同时也给了我们解读他人任何行为的权力，甚至可以说，我们拥有对他人行为的绝对解读权，事实上「课题分离」就源自这个绝对解读，因为我们对他人的行为有着绝对解读，所以我们需要为我们的情绪负百分之百的责任，与此同时我们也从为他人的情绪负责的义务中解脱出来。如果说绝对解读是一种权力，那么「善意解读」就是一个选择了。行到极致，甚至可以相信一切人都是善意的，岸见一郎笔下的哲学家就是这么做的。我曾经和一个很好的朋友讨论过，这种绝对善意的解读是不是自欺欺人，我认为不是，自欺欺人是对客观事实的否认，而善意解读是对本质上我们无法知道的东西的信任。
回到打坐时的体验，就像昨天的「课题分离」和「控制论」的对内应用，「善意解读」同样可以对内应用。在把我和感受分离之后，用善意解读那些感受。我开始拥抱温暖，舒服的感受，也拥抱疼痛，麻木的感受，拥抱喜悦和慈悲的感受，也拥抱嗔恨和贪爱的感受，我对自己的身体说「亲爱的，我爱你，谢谢你」。我发现，原来我从未对自己说过「我爱你」。
晚上开示的时间，于昨天相对应的「五碍」，葛印卡老师讲了修行的「五个朋友」：信心，努力，觉知，正定，修慧。对照了一下自己，没什么问题，于是开心地回去睡觉了。
第七天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