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故事

四月的故事总是伴随着莫名的混乱与冷峻,阴晴不定,雨雪霜风 。
故事中有清晨五六点钟的初阳渐暖,亦或是黄昏冷风中的料峭微寒;所有季节的颜色与时光的情绪在四月里相遇融合,一切似是格格不入的意料之外,却又宛如姗姗来迟的情理之中。
四月的故事,迂回,难忘;
亦欠真实。
上旬
那具体的时日与光景我大抵忘记了,依稀残存的只是一个四月无风而微冷的深夜。
我平躺在床上,身下纯棉的床单与肌肤接触,熨帖得很;身上覆着一床并不算厚实的棉被,被罩的花纹与床单的图案相得益彰,彼此呼应;我夹在二者之间,双目微闭,脑中虽不安分却亦称不上是活跃。六楼,许是这个小城中最接近月亮的地方,然而那咫尺天涯的皎洁月光却无法穿破厚重的窗帘,我躲在窗帘被褥的重重包围中,竟产生了与世隔绝的莫名安全感。
Walkman中的磁带转到到了尽头,耳机中发出清脆的两声“滴滴”后,一切回归平静,似是夜风抚平了午夜鱼塘中的最后一抹涟漪,留给这窸窣世界无尽的揣测。我翻了翻身,床板发出细微的响动,耳机线绕过背心和耳廓,开始彼此不安的牵扯,四月的深夜出现了松动。变得聒噪起来。
我开始难以入睡。许是即将到来的一场六月的考试令我心生烦闷。我的辗转反侧令耳机线与背心纠缠得愈发复杂,起手旋开台灯无果,方才发现小楼又在深夜停了电。
Walkman还有电,厌了磁带,还有广播。
四月的电波,宛如一条羸弱而寂寞的蛇,在反反复复迂迂回回的试探后,终于绕进了我的房间。
电波承载着一首首陌生或熟络的歌曲,缓缓入耳,柔软温吞,却又令人微感暗流涌动。一曲播毕,主持人便轻声读上几段文字,不急不缓,非暖非寒,似是这四月深夜最为恰当的具象化,字里行间倒也听出了十六七岁少年的第六感,想必这动人的字句定是出自这主持人的手笔。
他不是个絮叨的人,诸多复杂的情绪亦被一曲曲音乐演绎或埋葬。我躺在被褥之间,终于生了困意。月色已不知蔓至何方,这四月的阳光许是会来得早一些,但愿我沉睡于萧瑟深夜的昏沉与不安会直抵明媚的春日。
电台的最后一首歌,叫做《沉默是金》。
主持人终于说出了那包含在字句中若隐若现的名字——那是一种掺杂着怀念、恍惚、亦或是如释重负的复杂情感。
四月的夜晚忽热忽冷,令人迷乱;而我轻易中了电波的圈套,从了主持人的情绪。
我忘记了我是如何昏沉的将自己包裹埋葬于黑暗与被褥之中,入睡后亦忘却了所有的绵软悠长和褪色旋律,耳机中传来了沙沙声,我梦见了布满雪花点的老旧黑白电视从楼顶天台倏的坠下。
那是四月一日的午夜,四月的第一个故事。
是的,没错,我似乎确实记了起来。
中旬
小城中有个五年级的孩子从北京回来不久,便发了高烧,随后还咳嗽了起来。
我们心猿意马的在黑板前举着书本,四月的晨风夹杂着干燥的泥土和潮湿的空气徐徐吹入教室,有人说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班主任皱着眉背着手站在摇晃的讲台后,不住的向教室后的小窗张望。
不多时,校长喇叭中宣布,SARS很有可能已经来到了我们这个小城。
我们终于停课了。
那个四月晴朗的下午,我骑着单车在小城土路上缓缓前行。四周都是停课回家的学生,从一年级到高三的学生混杂了起来,吵吵嚷嚷好生热闹。球场上了锁,影院停了业,网吧关了门,众人不想回家却又无处可去,只得停了单车直接坐在路边口沫横飞的吹牛,全心享受着这奇异而难得的早春午后时光。那些枯索的花草树木被午后三四点钟冷峻的阳光照射,宛如被镀上一层薄银,似是被赋予了脆弱而高冷的生命。
想必四月的大地还是有些冰冷罢,坐在路边的学生们不多时便纷纷起身,许是屁股受尽了恼人的寒意。众人骂骂咧咧跨上花花绿绿的单车,用变声期的音色唱愚蠢而真挚的唱起简单直白的歌。
天有些暗了,行人少了,口罩多了。
还有,晨风中夹杂的不是消毒水,听说叫过氧乙酸。
第二天,窗外春雷阵阵,天空中纷纷扬扬洒起点点细雨。
我骑着单车在薄薄的雨雾中前行,路上人不多,偶有喧闹不止、放浪形骸之人也是停课的学生。路过我的中学,门卫大爷披着蓝色布衣,坐在屋檐下的木凳上,一边听着广播,一边出神遥望着操场尽头的蒙蒙水汽。广播中放着嘈杂的歌,似乎是于某个午夜听闻的熟悉旋律的重现。
我在音像店买了盘磁带,盗版的张国荣精选集,黑色的封面,倒也应了这郁郁的时令与情绪。
路遇同学,他的后座上放了一大口袋的食盐和老醋,我不解,他解下口罩满面大汗的和我解释SARS与食盐、老醋的关系。那天的雨有些恼人,淅淅沥沥终不成滂沱,雨水落在发梢肩头显得冰冷而粘腻,我伫立在雨中揣着磁带、对着同学,想要摆脱那不适却终不得要领。
他忽而想起了什么,纵身上车头也不回的奔驰而去。我长吁一口气,一边骑车一边看着磁带上的曲目,一身轻松。
路上的行人驮着食盐老醋、板蓝根口罩,矿泉水方便面在雨中奋力前行,气喘吁吁,一身沉重。
那个四月的人们似乎觉着自己就要捱不过四月了。
我在某个四月的深夜,望着天边的一抹皎洁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如果我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逝在这四月的风波中会怎样,也许春风依然会料峭如今,春雨亦不会变得惬意。
那盘磁带开始在Walkman中转动,想必这四月终会过去,一切如昨,一切却也如新。
哦对了,那首午夜电波中的歌叫《风继续吹》,不是《沉默是金》。
半个月后,学校陆续开课了。那个五年级的孩子发烧不假,但也只是发烧而已。
有关四月的不安与轰烈开始逐渐褪色,人们只有在看到橱柜里满满的食盐与老醋时,才会想起那段荒芜的时光。
下旬
终于,放晴了。
我们扛着铁锹与树苗,登上了城北那片荒芜的山坡。
那天没有雨,大风,风吹沙粒迷了好多只眼睛,还好天是晴的,彼时碧空如洗,偶有鸟儿飞过,许是风大吹散稀释了它们的欢鸣,可那扑扇翱翔的身形却看得真切。
班主任指挥着大家挖好树坑,扶稳树苗,校长与主任穿着皮鞋、挽着裤腿、拎着廉价的扩音喇叭在山头往来穿梭,一副欣然的面孔上流露出丝丝重生的喜悦。扩音喇叭中循环播放着十六和弦的《金蛇狂舞》,滴滴答答令人苦笑。
我与几个小友站在树坑中,迎风痛快高歌一曲《当年情》,以抗这个四月的飞沙冷雨;唱罢始终觉着意犹未尽,便又共饮一瓶瘪瘪的康师傅矿泉水,以示此生树坑中的深情厚谊。
四月的故事在喧嚣吵闹中,没头没尾的结束了。那个遥远的四月在一个又一个四月的更迭中,与我渐行渐远,直至失了画面,幻化成文字。
四月起风落雨时,偶尔还会想起那些四月故事,彼时那盘黑色的磁带已随着我的颠沛流离而不知所踪。
而那个曾经黄沙飞舞的山头,如今已经是新芽一片,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