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
看病
文·萧山
省城肿瘤医院一楼大厅,各色的排队乌泱乌泱的一大片。粗壮紧密的队形,一寸一点的移动,像极了正在吞咽猎物的蟒蛇。
梁老汉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虽然说偶尔也会跨州跨县,可那是纯粹沾了地势的光。翻过山梁就出了县,一个山南一个山北的,放个羊都能一脚踩两县。今天是从山沟沟到了大省城,是实实在在的出了远门。
他的心里还没来得及感受城市之美,光是眼前的人流车流就把他震撼到不能言语。儿子问一句他答一句,不敢多一句嘴。不为啥,就怕注意力不集中,耽搁了儿子下一句问话。儿子说,城里人说话没有他那么大的嗓门。
梁老汉是第一次进大医院,一辈子活在山旮旯里,连个小诊所都几乎不去,更别说这几百公里外的省城了。
上次儿子回来说等疫情过了要带他到省城逛逛,娃说甭看他在这个城市打了七八年的工了,一天到晚都忙得,真的没时间转。
梁老汉根本没想着旅游一事,他想的是看能不能也到儿子工作的地方看看,哪怕就一眼,他也就放心了。自己一辈子两眼墨黑,钻到山沟沟里修地球,没啥本事,但儿子是他的骄傲。在他的眼里心里,能在省城工作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
如果真的能上一回省城,那应该是多美的一件事呀!这样他也就有了在别人面前夸耀的资本了,省的人家老说他是没见过天的土老鼠。
梁老汉想的怪美,可美事没来,瞎瞎事倒是来了。
连着一个多月了,总是吃不下饭,见吃就饱,一饱就肚子疼。诊所跑了个没停点,开胃的,顺气的,止疼的……能折腾的都折腾了。跑的次数多了,就有人笑他不吃饭了尽吃药,是不是药比饭便宜?更有甚者说他是不是想套合疗卡上的钱?
他知道这些人是“砸洋炮儿”,没有恶意的。可渐渐瘦下来的面皮是骗不了人的。
老婆催了他多少次,要他打电话给外打工的儿子,可他就是不打。娃娃耽搁一天那就是三百块钱,一年庄稼才多少钱?那是万万要不得的。
可儿子还是回来了,听说是老婆央着别人给娃打的电话。儿子回来没有好气给他,嫌他不早打电话,看把人瘦成啥了。
娃大了见过大世面了,有见识了,他愿意听娃的——到省医院检查看病。
临走的前天晚上,他给儿子说,娃呀,你妈和我一样,一辈子都没出过县城,能不能……把你妈带上……权当旅游了?
啥时候了还旅游?先把你的病看好再说。
老婆也怪他多事,说她才不出去呢,一个字不识,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出去丢人呀!
他笑着说,唉,你这个家娃子!一辈子都见不了世面。
第二天早上,儿子给他妈说要她一起去,医院人多眼杂,要有个看行李的人。老婆没有一句怨言,说走就走。
梁老汉瘦弱的脸皮越发的皱了,冲着老婆说,看,还是你娃疼你!
就你能,老婆笑着回他。
下了火车老两口手牵着手一刻也不敢松开。人挤人,人挨人,眼睛就不敢往斜了瞅,紧紧盯着前面的儿子,一手任儿子拉着,一手死死的攥着老婆。耳畔响着大喇叭喊的各式各样听不很懂的话,脚腿随着拥挤的人流涌出车站。
三年的疫情,一旦解封,人都疯了似的往外跑。西安是旅游圣地,人多的很。儿子给他边走边解说。看着“惊魂未定”的老婆,梁老汉一边安慰一边说,没事没事,有咱娃呢。
因为时间的关系,只能等第二天去医院。
儿子租住的房子虽然不大,但在省城能有个落脚处,梁老汉已经心满意足了。
晚上儿子要带着老两口上街逛逛,看着五光十色的都市夜景,老汉老婆高兴的合不拢嘴。鼻子里窜进了许多他们不曾闻过的香气,老两口似乎有了孩子般的口水。
老两口感叹说城里人的好日子:这么多好吃的好看的,简直是天天都“过年”。比县上“过年”的“社火”“芯子”不知好了多少倍!
回来的时候,老婆悄悄说,人家这一晚上的烧的电能抵咱村里一年的还多。
梁老汉笑着回她说,一年?十年看咋样。
……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两口就随着儿子到医院了。本想着他们算来得早的了,可一进医院才知道自己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八点上班,七点的时候人已经是排了几排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城里的乡下的,站着的推着的……这阵势惊的梁老汉啥都不敢说。
按照预约电话的安排,八点左右他们一家三口终于见到张教授。人很年轻,说话很和蔼,没一句多余的话。问了病情,翻了眼皮看了舌苔,拿听诊器听了一阵子后就是开了一堆检查的单子。说先检查一下,看看情况是否需要住院。
然后就是上楼下楼,缴费排队。梁老汉没一点儿主见,任由儿子安排,在这儿等着,在那排着。老婆子更是一句话不说,死死的拉着老汉儿的衣襟。看着儿子一会儿过来一会儿过去,忙的像个织布机上的梭子。
队伍前行的速度和蜗牛差不多,他们三个人排了两个队,先把位置占下,等需要要说话的时候还得是儿子上前(老婆临时占空)。
十一点左右,四个检查做完,结果要等到下午三点以后才能出来。
等结果的过程是漫长而又煎熬的。虽然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大老粗,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肿瘤”字样,耳朵里别人说的“癌症”,医生建议的“放疗化疗”。这些似乎都在验证自己确实得了“瞎瞎病”。早上医生背过他给儿子说话的时候,他似乎听过“六到八个月左右”的话,当时也不知道是啥意思,现在综合周边人的话,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真实情况。
他不是胆小怕死的人,他只是不愿为了这“不值钱”的身子去换那“更不值当”的半年时间。
前几年邻村的刘老汉就得了个瞎瞎病,人没少受折腾,钱花了几十万。到头来半年光景人不在了。人都说人家老刘家有钱,可再有钱能有多钱,靠种地打工能挣多少钱?一个病害的,啥啥都没了。
梁老汉不愿走这样的老路。
住院部前院的水池沿上坐满了看病的,探病的。梁老汉夹坐在其中。枯灰的脸上看似平静,心里却在急速的算着一笔账……
结果如梁老汉所料,肠癌晚期。虽说医生给出了几套治疗方案,儿子也很努力的证明自己可以给老父亲治病。可老梁主意已定:打死他也不会用二三十万来换他二三百天的生命。儿子哭着求他,老婆只是流着眼泪。谁说都不行,坚决不治。他不相信“奇迹”。
手术可以不做,但起码的保守治疗还是要做的。医院又不是他家开的,就一张很小的床位还要让梁老汉等了几天。老汉实在不想受这熬煎,极力的想证明医生的“大惊小怪”和自己的“没啥大事”,吃饭时候硬是要多吃几口。
走廊上都是在等待住院的病人和家属。看着他们的难受,想着自己的事情,梁老汉真的不想用这折磨人的痛苦来折磨自己和家人。他听说这化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疗法,像他这样的体格,根本撑不住三天两后晌的折腾。他还不想把命交到这陌生的地方。
争吵,哭泣,央求,决定……
梁老汉终于坐上了回家的火车。一路上就他精神好,一会儿逗老婆说笑,一会儿安慰儿子。完全不知道他才是最需照顾的人。
这次省城真的“不虚此行”,吃了省城美食,逛了皇家园林,看了大千世界,他要比村里那些“乡巴佬”美多了,很满足了。
人么,活多大是个够?知足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