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换心
一、
八点,天空透出阳光。风又清又冷,吸一口,有些冻人。
下楼。两只小狗一前一后奔过来,还抬起爪子摇尾巴,忍不住弯下腰摸摸,手立马被它们的湿润鼻头一个劲儿地往上顶。
真是俩欢快的小生物。
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早晨,感觉一切都是新的。决定出门,随便逛逛。
这个时间点游客稀少,临街店铺没几家开门,可以很慢很慢地走,脑子里不装任何东西。
古镇不算太老,也没有完全被商业化。
青石板路面,看起来湿漉漉的,其实是颜色本就浓黑。
很多本地人背着竹筐去买菜。
好像每个地方的本地人都带着能被辨认出来的明显特征,或者说,他们的面容,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相似。
还是我们这些外来者太格格不入?
又犯了思考的毛病。
顺着天主教堂的指路牌,弯进小巷里。
两个小男孩在空地上踢毽子。教堂门开着,走进去,里面没人。高高的蓝天顶和排列整齐的红棕凳子显得格外沉默,一瞬间,不知道是我在看它们,还是它们看着我。
入口处摆着经文小册,拿了一本在最后一排坐下。册子很薄,但字体很密,仔仔细细默念。
窗外,狗叫和人声变得空旷,心里感到安宁。
念完后起身离开,继续走。看表,已将近十一点,店铺放上了音乐,游客也多了起来。
前面有个编彩辫的小女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毛黄黄的头发细软而松,背影美好。
几位老人戴着颜色鲜艳的头巾,坐在地上兜售自制小玩意儿。她们已经很老很老了,表情看不出悲喜。
古城门口,水流从上方石级一阶阶冲下来,整段路都响着水声。
突然,有只大白萨摩耶飞奔过来,咧大了嘴露出粉舌头,一脚踏进水里,肥绒绒的尾巴翘得老高使劲地摇,像个撒欢的小疯子。主人叫着它的名字小跑跟来,费了老力才把它从水里端出来,哄孩子似的说:好啦走啦!洗洗爪子差不多得啦!
几个拿相机的路人笑着拍下了这一幕,而我,把它装进了记忆里。
太阳越来越大,决定爬上城墙吹吹风。
城墙不算太长,但走一圈能把人给走累。停下歇会,远看,成片高高低低的清灰色屋顶在闪闪发光,是房屋楼顶装了太阳能板的缘故。墙砖散发着热气,手指一碰,被烫得立马缩回。
在这里,阳光充足得不像冬季。
路过一对拍婚纱照的新人。新郎趁新娘整理头纱时,举起手机对准新娘,咔嚓一声,脸的笑容让人看了觉得幸福。
羡慕新娘,愿他们美满。
赶在太阳下山前拐进博物馆,蹭了段免费的导游讲解,心里偷着乐似的,觉得特别满足。
夜晚躺在床上,身体有带着倦意的舒适。
相信,大自然是最天然的药品,换个环境真的能换掉心,也许这就是旅行的意义。
二、
天空蓝得没有一朵云。
如果天空的眼泪由云朵储存,那这儿的天空一定是个乐观的孩子。
大风刮来,城墙上彩旗抖得厉害。仰望远处积雪的山,心里静默,没有语言。
看着地图寻找当地寺庙,习惯了到哪都会去拜拜佛。
佛寺不大,甚至有些简陋,但香火很浓。僧人正带着一行信众在做早课。
点燃三支香,恭敬拜三拜,把香一根根小心插稳。
踏进殿内,高大的金色佛身伫立眼前。佛陀面容慈祥,眉目含笑,稳坐在莲花上,举着普渡众生的手。
木鱼声和大悲咒唱诵响起,闭上眼,合掌于胸前。
想起很多往事,很多故人。想到这个世间,无一人不经历爱恨别离,无一人能逃脱生老病死,有太多太多执着的众生正受着一样的苦,深陷轮回的凡心迟迟无法解脱。
心里翻起一阵强烈酸楚, 止不住的泪水为自己流,为众生流。眼睛成了一口不会枯竭的井。
跟着信众一起跪拜。身体在快速接连的跪拜中变暖变轻,微微出汗,心如空掉一般。
此时,好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无苦无难,不悲不喜。
临走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祈愿世人都能离苦得乐,永断轮回。
踏出殿门,被门口摆香火的老婆婆拉住。她在供奉佛祖的台前挑了好几样糖果,捧够一手,转身塞给我,用带着当地口音的普通话对我说:姑娘,保佑你一生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急忙用双手接过,刚止住的泪瞬间又哗哗滚落。分不清是感激还是感动,都是,又或者都不是。
晚上,和两个朋友去小屋听歌。
小屋灯光昏暗,民谣歌手抱一把吉他自弹自唱,这里没有麦克风也没有音响。
留大胡子的胖歌手唱歌前总爱说段小故事,三言两语概括歌词的中心思想。
“阿香是个南方姑娘,十八岁那年遇见了阿强,像所有爱不到最后的情侣一样,他们分开在某年的冬季。后来,阿强开了一家酒吧纪念消失的爱情,酒吧取名为'阿香'。”
开嗓,声音里全是沧桑。
有人随旋律轻轻晃动身体,有人专注地看着他唱歌时的表情,有人在歌词中陷入往事,神色难掩惆怅。
而我,沉进他的声音里,闭上了温热的眼睛,不敢直视他脸上那种让人落泪的深情。
情爱是生而为人逃不脱的劫。为了跨过它,有的人写作,有的人唱歌,有的人画画,有更多的人,假装看不见它,可假装得再好,还是会在某个时刻被瞬间击垮。
后来他们边疼边等
等对方回来敲门
也等下一个故事发生
不怪誓言不成真
只怪世事捉弄人
什么都可能
什么都不可能
他和别人谈笑风生
并不代表他的心不疼
后来他们各自安稳
从陌生再到陌生
……
在他的歌声中,我流尽了今日所有的泪。
慢慢就会重生了吧。新的人,新的环境,新的现实在生长。
覆盖是最好的遗忘。
三、
早上洗脸照镜子,发现眉毛白了一根,反复看了好久,还是不愿相信。听过一夜白头,不知还有一夜白眉,好在,只白了一根。
尽力安慰自己,这是身体透支、熬夜过度的结果。该把作息调正常。
今天阳光依旧充足。想独自静静,哪也不去。
在这里,时间概念变得很淡,难以察觉时间在走。每天都在重复,每天又都是新的。一周、一月、一年,都是这么慢慢过去。
喜欢这样的生活吗,还行。但不知道腻味的限度在哪,不知道还会在这待多久,待久了在哪都能习惯,却没把任何一个地方当家,可能是从来就没有家的概念吧。也不知道继续待下去是为了什么,好像在漫无目的地等待,也可以说,是拖延。
每次出走都是为了告别过去,而发生着的现在,又有极大可能变成下次出走所要告别的对象。
一切像极了循环。
半个月过去了,有所改变吗?有,变了多少?不得而知。时常觉察到自己还是那个自己,多情又健忘,理智得接近冷酷。
又遇见了很多人。一路相遇,一路告别。
有些人来了就像不会走,有些人走了就像没来过。来来去去的缘分像流水一样更替,无法强求任何停留。在一起时热闹着、欢快着,分开了,也就分开了。
重复多了便怀疑,发生的一切意义何在?
最后明白,它本就没有什么意义,这叫命运。
四、
人越走越少,一些挂念很轻,轻轻地扯着心,不疼,有点晃荡。
说他们走了心里没有一点感觉,是不可能的。但习惯了离别且熟练于抽离的人会告诉自己,多大点事儿,得抗好了。
走的人总是潇洒,因为要应对新变化、处理新情况,马上被新的现实填满。只有留的人有足够的心情惆怅,因为他停在原地回望,回望时,那个生生消失在当下的人连同他曾存在过的痕迹一起,变成了恍如一梦的过去。
怎么又矫情了?也罢,趁着这矫情劲还在,多留下些字。
想起很多事,其实很多事是爱情的样子。
那天,他突然说:闭上眼睛,倒着走,敢吗?
回他:敢啊,这有啥。心想,你在身边有什么不敢的。
闭上眼睛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大摇大摆地走,横行霸道地走,蹦蹦跳跳地走,得意得不行。没告诉他,一个人走没人又没车的小道时,经常闭眼数个二三十才睁眼看路,当单人游戏玩着解闷。
走了一段,突然变安静了。和他说话,也没人回答。
停住,伸直手臂,在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碰不到人。
你在哪?我闭着眼睛问。
没音。
再往前走几步,喂!
还是没音。
忍不住睁开眼。
结果他在前方五十米捂嘴笑得不行。
气得我冲过去,用尽整个身体的重量使劲撞他。他也不躲,笑着问:你不是说不怕吗?
狠狠瞪他。
一起爬上道边土坡,颤巍巍走过布满碎石子的杂草丛,踩不稳也看不清,伸手牵着他衣服在后面跟着他。
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在哪。
抬头,月亮裹在云里,满天都是星星。对岸,矮矮密密的光直成了一排,它不似城市高楼大厦的辉煌灯火,只是一个小城镇的人气。
有人的地方,就有光。
踢到个土块,整个人歪了好大一下。他把我拉到身前说:你走前面,我扶着你。然后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只手在靠在我后背上,全副武装似的稳着。
两个人一路沉默着,也不觉得尴尬,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想快点走完,又不想快点走完。在等着什么,又好像没有。
想起他陪我做了小屋的最后两位听众,想起凌晨在大马路上看城墙灯灭,想起他曾告诉我,要在这里,把泪流干,才不枉来了一趟。
还想起了很多,眼睛又开始发热。
以后要晒着太阳写东西,把身体和心里的水分都晒没了,写出来的字就不会有湿答答的愁。
嗯,我会记得你,就像我知道你会记得我,虽然我和你,什么都没发生过。
五、
农历十五了,月亮很圆很大,沉得像要掉下来,却稳稳地在天上待着。
饭后,离开了热闹的旅舍,一个人出去走。适当的独处是一种复原,不想让自己时刻沉浸在无用多余的言语中。
路过很多只大狗,都忍不住伸手摸摸。懒惰的狗依旧趴着,抬起眼皮瞅瞅你,尾巴贴在地上晃几下,就算是问好了,勤快的或者说“开朗活泼”的,会贴到跟前用鼻子蹭蹭你伸出的手掌,舔你一手口水。
喜欢这种大动物,毛茸茸的、大个有安全感的、爱笑会撒欢的。 有时,它们比人可靠多了。
回忆起刚来的时候,随处走,随处留,无执着牵挂,对一切都不冷不热,而现在,心里装满很多莫须有的情绪。
明白欲望和爱情不是一回事,明白感到匮乏时不可随便依赖,明白要丢掉多余期待,期待隐含着强求,导致神经敏感,索性不要期待。
明白所谓的日久生情,其实可以翻译为习惯了,不是非谁不可,是谁一直在,就会慢慢习惯谁。
回旅舍。
洗脸刷牙,洗头洗澡,剪指甲,除毛,刮死皮。这些私密的不值一提的事,维持着身体的正常代谢,它们的共性是DELETE,本质上是辞旧迎新。
人需要凭借形式上的换新直接有效地促进实质上的换新,所以洗完澡会有重生的错觉。
该停止混乱的思考,放松身心,好好睡一觉。
发生的就让它发生着,终结的就让它过去吧。
一个人来,理应也是一个人走。有什么值得失落呢。
六、
转眼已过了将近一个月,这段日子学会了更从容地面对懒惰,不知这心态是值得赞赏,还是说明自己更无可救药。
间断了阅读和写作,日子过得有些轻飘飘的,好像没有重量和质感。
简单的生活里无事发生,情绪平稳。一心一意地生活时,觉得思考和感叹都是多余,时间这样过去就很好,看透了幻想本质为空,就不容易沉溺于幻想。如此,提笔,会不知道要写什么,心里有一种万事万物都无需下笔的平静。
此时,不得不逼自己将“写”这个动作进行下去,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被写出来。
这里的人们和别处不太一样,他们过着我曾在书里看见的舒适平淡生活。物质虚荣在这里没有任何吸引力,他们认为把每天排得满满当当,用金钱换虚荣攀比是可笑可悲的。 生活平凡自由,有时间做喜欢的事,就够了。
羡慕着他们,却同时发现自己不一定愿意变得和他们一样。我到底还是个执迷主流世俗的俗人。
习惯于阅读和写作的人,认为不加思考的经历再多,心灵也是匮乏的。
完全用身体丈量生活的人,觉得思考是无益的耗损、多余的负重。这两种人无法理解地各自生活,甚至在明里暗里相互嫌弃。
其实,生活本来就是一种没有统一标准的选择。喜欢什么就选什么,不必因为他人而改变自己,也无需用自己的喜恶干涉他人。
路上遇见的人,如果没能带来一些冲击,相互交换一些新的生命感知,从而产生一种潜移默化的改变,那就白遇见了。人不能一直是旧的自己。不断瓦解掉老旧理念,人才能获得生长。
七、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一个月不长,但足以换掉很多记忆。
新的或者正在发生的,永远强过旧的和已经过去的。新人新事会自动在身体或大脑里寻找归宿,占据旧人旧事的位置,这就是覆盖。
回来后,连续订了三天紫菜包饭,可能是太久没吃到以前习惯的食物,现在产生了要把它吃个够的弥补心态。
紫菜包饭是清淡简单的健康食物,它的温度不高,通常是冷的或者温的,吃完后口齿存香,胃里舒服,心里安静,这是一种节制淡薄的美味。
开始觉得,万事万物都变得恰如其分。这样的生活,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