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前言
人到中年,身边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家人以及朋友。有阴阳相隔,有距离遥远,有家庭变故,有刻意疏远......
詹璐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奇怪的人,明明个性鲜明却又事事淡然。很多截然相反的特征在她身上和谐地并存:自卑而骄傲,敏感而麻木,聪明而老实,能干而懒惰。 虽没刻意想象过,但倒回去数年她绝没想到自己中年以后会是这样一种状态,这样一种独来独往而又清静平和的生活状态。一个人生活的状态下总会不自觉地去想,自己的一生怎会是这样呢。 某一天詹璐突然意识到,前半生尽管物质清贫但其实平顺。她一生的磨难是从母亲的离世才真正开始。做人做事没有目的性,随波逐流的性格是根子。这种要命的性子只有母亲,她一直敬畏到有点惧怕的母亲才能制住这个根子!母亲要是还活着,詹璐绝对不会是现在的詹璐。想要随心所欲也随不了。 但所谓磨难对于生性麻木的她处于当时的状态下也并不清楚那就是磨难,日子还不是纠纠结结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算命这东西,说不上信与不信。但很奇怪。 1970年5月哥哥詹琨初来人世,算命先生说这娃娃八字与父母相冲,父母总有一个活不过50岁 。于是詹琨便过继给了最小的叔父,过继也只是所谓的,詹琨还是继续在这个家里长着。直至后来有了詹璐,又有了弟弟詹玒。 那个年代生活清贫物资匮乏,因为都那样,也没觉得谁家比谁家好或者差。人的痛苦都来源于比较。没有了比较,詹琨们的童年、少年时代也就那样平平顺顺简简单单地过去了。
因为平顺,算命先生的话便慢慢淡了以至于忘了。
因为简单,詹琨们便以为自己的童年少年无色无味。
电影喜欢用黑白表示回忆的片段。其实往往是时过境迁回忆当时,居然也是色彩斑斓气味浓烈的。而且眼下詹琨们的脾气秉性哪又离得开那些貌似不是事的事呢。
1、
父亲母亲同一年出生,母亲小些月份。1993年,母亲五十岁。 詹琨大学毕业已经在离家几百公里的省城独自工作生活。詹璐大学毕业后回到了父母身边,在小城里一所郊外中学教书。而詹玒和詹琨在同一个城市,念大三。
詹璐清楚地记得,母亲的生日在那年一个周四。毕竟是五十岁,多少还得与平常年不太一样。那会儿人们没有下馆子的概念,也没有多少可以下的馆子。庆生就是邀约要好的同事和亲戚,自己在家里做点好吃的热闹热闹就算过了詹琨詹玒没有刻意要赶回来。交通没有现在方便。1993年没有双休日。庆生就提前到了生日前的一个周日。
周六下班,母亲高高兴兴招呼同事:明天早点哦,一定早点来打麻将哦......
家里挺清净,就父亲母亲还有詹璐。一家人说说笑笑吃过晚饭。 周日要来的毕竟二、三十个人,明显家里锅碗什么的都不够用。母亲叫上詹璐,去附近小姨家借点。母女俩吃力地搬着一大堆东西回了家。到家坐下后,母亲直说难受。她心脏不好,做过搭桥手术。平常也没多大异常。 詹璐跑去小姨家,小姨是学医的,带上血压计和詹璐一道冲出门。小姨给母亲连测了三、四次,已经量不出血压。一家人慌了神.....父亲是机关里一个小官吏,住的机关大院。看母亲难受得要紧,找了要好的邻居,手忙脚乱把母亲抬到附近医院。
已经是晚上11点过。值班医生睡了,来了两个实习医生,问了病情,开始常规检查。测了几次,也是测不出血压。
小姨急了,又怕病人吃亏,也不敢斥责,压着怒火:“你们快点叫值班医生嘛,病人在家里就测不出血压了!”
值班医生打着哈欠来了,又问了一遍情况,又开始量血压。当意识到情况是很不好时,才有点着急了,忙着叫其他医生过来,又让护士去拿起搏器。起搏器坏了,没有备用的。 詹璐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站在走廊里,父亲出来了:“估计你妈过不了今晚了。”
詹璐还是没有太大反应。只是不太相信父亲的话,甚至有点讨厌。父亲迷信。问他,他的说法只是自己掐算的吉凶。
病房里,母亲已经输上液,仍然喊难受。护士、医生进进出出。詹璐站在母亲病床边,木木地望着她。母亲看着她,弱弱地:“你冷不冷哦,多穿点。” 已经是93年11月一个周六的下半夜了。不,周日凌晨。冷!
天已经麻麻亮。 詹璐和小姨商量,看情形,是该叫詹琨詹玒回来吧。詹璐去了邮局,给詹琨发电报。没有更快更好的办法了。
等詹璐赶回医院,病床上的母亲已经被蒙上白布单。离开医院的时候,母亲尽管难受,但看上去比较平静。 詹璐懵了!“你冷不冷哦,多穿点”。詹璐心里喊,不敢相信。没有哭。
七姨八姑们赶来了,人得赶紧弄回去啊。老辈儿的说法,得一路走一路喊着回家,要不她找不到回家。没喊。詹璐心里念着:妈,回家了......还是没哭。
家里住的底楼,有个小院坝。两张长凳搭头,放上一块门板,母亲就那样睡在上面。该给母亲换丧衣了。詹璐帮母亲脱下裤子,当看见秋裤破烂的裤脚时,詹璐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没有声音。给母亲擦脸的时候,梳头的时候,抹着母亲尚带余温的身体的时候,眼泪止不住了,一直流一直流。三姨招呼她:“妹儿,你的眼泪不要滴在她身上,那样她会投不了胎.....”听了,管不住。
院门外,听见说笑声,有人喊着母亲的名字,喝生酒的人来了。詹璐一下哭出了声,来的人也呆了。
换上衣服的母亲看上去很奇怪。詹璐不懂为什么在那种时候人就得那样穿。黑色的帽子、衣裤、鞋子,越发显得母亲瘦小。薄薄的,尽管是初冬。好像这种衣服也没季节之分吧,人只是一具没有感知的躯壳了。
来的人开始多了。詹璐扎着纸花。哀乐放的很大声,循环着。詹璐想着母亲闭眼时的不甘心,儿女一个也不在身旁,儿女一个都还未成家......哀乐每循环到起拍那个地方,詹璐便会想起母亲的不瞑目,眼泪特别汹涌,没法停下来,一波又一波。她不知道身体内咋有那么多水分可以从眼睛里面流出来。以前也听到过别人家的放哀乐,只觉得吵。但自此以后她认为哀乐真的是世界上最形象的悲伤。尽管如此,后来的哀乐再没让她流过泪。即便十多年后父亲的离世。
詹璐时不时还会梦里回到这个场景,还会抽泣着哭醒过来。
詹琨詹玒是第二天下午到的家,一起的还有詹琨的女朋友颜妍。 电报发到詹琨单位,他人没在。单位在福建有工程,詹琨还在工地上。单位领导见事情特殊,没告诉他实话,只说你母亲病了。但告诉了颜妍。詹琨连夜坐飞机回了省城。和颜妍一道去学校叫詹玒回家。怕赶不及,单位专门派了车。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詹琨詹玒隐隐觉得不会是母亲病了那么简单,但不敢也不愿意往其他方面想。
进到院里,兄弟俩一下脚就软了。
父亲有点顶不起事。他也是懵的。詹璐只记得他抱着头坐在台阶上猛吸着烟的样子。
家里亲戚多,七嘴八舌地交代父亲一些也许他们也是道听途说的所谓风俗、规矩。诸如父母丧期,子女不能吃荤不能梳头不能换衣服等奇怪的说法。本来也就吃不下,詹璐在母亲停丧那三天除了喝水。还有自欺欺人的,说是虚岁50也算老去的,是喜丧。某些丧品居然用了红色的......
到了傍晚,父亲把詹琨喊到一边,小小声声商量争执着什么的样子。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出于孝道,父母离世后,未婚嫁的子女三年内不得嫁娶。否则便得在未入土的父母面前成婚。詹琨头都大了。颜妍和他交往的时间并不太长,来的时候哪里知道这些名堂,好难开口。但70后不是90后,只知道顺从便是孝顺,哪怕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詹琨们。对于尚未经人事的詹琨们来说,天已经塌了。屈从感情支配,也不会不顺从。颜妍没办法和自己家里人商量,怕着父母责怪,但已经身不由己了。那年,詹琨23,颜妍22,詹璐22,詹玒20。
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詹璐变成个不太听话,不!是太不听话的人以后,觉得这一切荒唐。很荒唐。真的很荒唐。
只是那场景在记忆中再也抹不去。黑色、白色、大红色。悲伤而滑稽。 也替詹姓人愧对就那样变成了嫂子的颜妍。
也是那一天,詹璐第一次听说算命先生那番僟言。 果真,提前几天,也没能过。父亲由此变得愈发迷信。
2、
父亲迷信其实一点也不奇怪。母亲去世半年前,詹璐的外婆才离世。外婆去世前后有很多蹊跷。但感觉蹊跷,其实是事后。家中人亡故,容易让人把一些本来毫无关联的事情、现象,联系起来定义为蹊跷。
外婆年纪并不太大,70不到,死在手术台上。胆结石,很多年了。之前手术过。 母亲姊妹七个,只剩了四个。姐妹们纠结手术与否。这种纠结相信很多人都会遇到。人逢最具灾难性的那场疾病时,医生都会告诉你,不手术只有等死,手术尚有一线希望。都会去抓那一丝光。等死?不孝! 不出所料。詹璐想,就是现在说这四个字,都有种罪恶感。但事实是不出所料,打开外婆腹腔,多器官溃烂。人也不行了。直接缝合推出来。 噩梦缠绕小姨很多年,梦见外婆五花大绑在手术台上。家里只有她是学医的。这是那个年代的人才会,愿意或主动背上负罪感。 外婆离世,詹璐很痛。那是第一次面对亲近的人离去。 母亲小时候身体很差,差到快没救了,被送出门。她二姐,也就是詹璐二姨,回来的时候,看妹妹还有口气,不忍心,又抱了回来。居然也活过来了。要不哪有詹琨们。外婆心疼母亲,在经济条件极有限的当时,一直让母亲和小姨念书。二姨倒早早做了童养媳,那也是厚厚的一部苦难史。作为一个只字不识的农村寡妇,外婆伟大,也有见识。 母亲和父亲城里安了家,有了詹琨。还是因为心疼母亲,外婆一直就在这个家里,拉扯詹琨三个。后来还有小姨的儿子,詹璐表弟凌亦凡。小姨婚变,单位偏远顾不过来。所以,凌亦凡和詹琨们很亲。很亲。一直。 那时候都住得拥挤。詹璐和外婆一张床睡到进大学前,整整十八年。
外婆去了,詹璐很痛。詹璐也很怕。外婆手术前夜,和母亲回家取外婆衣物,沙发靠背上趴着一直巨大的蛾子,反正是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的巨大。母亲也吓了一大跳。 人落气后讲究放落气鞭炮。外婆的落气炮响到一半,熄了,不知道谁接着又点燃了。之外还有若干蹊跷。
外婆走时时兴做道场。祭祀活动神秘、荒唐,活人对于故人莫名会敬若神明。也会功利,盲目许下一些凭自己力所不能及的愿望。此外,道士会给你似是而非的一些说法。印象深刻的是说外婆走的时辰犯三丧,意思是家里还有三件或三个不好的人或事。后来母亲的离去,巧合了这个说法。更有巧合的是,父亲的二弟在詹璐家吃的年夜饭,半夜,詹璐一家被敲门声惊醒,父亲的二弟去了!那天刚好是母亲走后第30天。
所有这些,让父亲坚信,冥冥之中有掌控。除了自己。
但詹璐知道,父亲其实一直迷信。收藏了很多风水迷信的书,还有自己笔记。并据此不停折腾家里的门窗朝向、开合。阳台上的入户门在母亲去之前已经从左变到右,最后还是左。
母亲去了。詹璐愤怒了。其实可能是她也有点迷信了,才会迁怒正是父亲这种折腾断送了母亲。焚烧母亲遗物时,詹璐将父亲的书付之一炬。
多年后,竟然还有侥幸遗漏的父亲的笔记。詹玒收藏了。当然,读过书的人,理由是研究研究。
3、
詹璐发现,父亲又开始收集收藏类似的书了。因为母亲的下葬。迷信风水本来也没什么,但父亲因此而变得神神叨叨,常常因为翻看不出结果而自己暴怒。责怪母亲是个挑剔的人,为她挑选不出合适的安放时间。
家里就父女俩,詹璐又怕又恨又恐慌。怕父亲暴怒, 恨他不让母亲入土为安, 恐慌明天。
母亲去后,父亲把乡下的父亲接到了家里。父亲对于父亲的父亲也就是詹璐的爷爷,心有愧疚,他是家里老大。旧时讲究三从四德,其中一从便是夫死从子。詹琨三个需要照顾,外婆便一直随着母亲。外婆传统,介意没有儿子可以跟随,过得隐忍。家里就两间房,容不下那么多人,爷爷便一直留在乡下随另外两个儿子生活。只是每月母亲孝敬些钱。詹琨三个大些的时候,父亲多争取到一间房,还是挤。爷爷为了彰显自己地位,隔三差五会来城里来挤挤。爷爷来的时候,家里气氛古怪。外婆心里短着气,小心翼翼。家里一周吃一次肉,尽着肥的买,每次两大碗,都稀罕。母亲念着三个孩子长身体,自己不舍得吃,看爷爷只管自己饱口,母亲怨着爷爷不懂事,也看不得自己母亲陪着小心,次次只愿爷爷早些回去。父亲感恩外婆替自己带大孩子的同时,也怨着外婆挤占了自己父亲的位子。外婆去世之前,其实是有一番关于此的伤心哭诉,只是没对家里任何人。母亲不在了,爷爷来家里长住下,詹璐延续着母亲的不喜欢,再后来听说外婆的哭也让她恨。
父亲愈发变得脾气古怪,詹璐性子也急,父女俩常常无缘无故为一些很小的琐事起很大的冲突,爷爷因为詹璐的不喜欢,也不得调停,只会冷眼看。好在小姨,念着姐姐刚走,还时不时过来看看坐坐,怜惜詹璐一个人的样子。几年前,小姨也为调回城里再婚。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上门给父亲提续弦。詹璐恍然,父亲的古怪许是突然变鳏所致吧。对续弦一事父亲从开始的羞羞答答遮遮掩掩变得主动和热心起来。也顾忌着詹璐,平常言语平和了许多。但遇上冲突,父女俩照样刀枪棍棒地吵上一番。母亲不在了,詹璐一点也不掩饰对父亲的不恭。偶尔也有来给詹璐提亲的,三年内不得嫁娶就像纪律,父亲以此全挡了。小姨不满:“詹璐都23了,再过3年,怕不好找啊”。毕竟是小地方,而且詹璐自小性子就不讨喜,生活圈子也窄,自己过得稀里糊涂,对将来就没有过刻意的盘算。虽然和詹琨詹玒很亲,又不象现在有手机,联系起来也不方便。倒是和表弟凌亦凡走得更亲近许多。 父亲开始张罗詹璐工作调动的事。詹璐学校离家有点远。
詹家三个孩子全考上大学在机关大院里还是有些影响的。让父亲母亲最引以为豪的是詹琨,北航的老师甚至亲自来家里做招生动员工作。因为父亲的明智和现实怕被分配到偏远的基地,没让詹琨去。但就此詹琨铁了心也要去北京,最后上了北邮。机关里搞什么讲座,让父亲去传授教育经验。对父亲的传经,詹璐也是嗤之。父亲一直粗暴,兄妹仨的大学志愿全凭他一句话,甚至因为撕毁詹玒的志愿让他差点连考场都进不了。虽然事后证明,父亲给他们选的路其实是明智而有眼光的。但他的粗暴,詹璐嗤之。
父亲莽撞、老实,三年前成了权利之争的牺牲品。从机关要害部门发配到一个清水衙门,写党史。其实组织也给了他几个选择,可以街道办当个主任什么的,但父亲喜欢写写划划,就那样选了。母亲在机关大院人缘极好,遭此突然变故,组织出面安抚,让父亲有了提要求的契机。毕竟对于牺牲品,组织还是愿意迁就一下的。所以詹璐调动的事没费多大周折就办成了,进了机关。
父亲同时继续着续弦的热情,张罗着看了好几个。詹璐讨厌他已经不加掩饰的热情,心里冷笑,即便三年的纪律不是约束你,至于着急么。 詹璐心里发冷也是觉出父亲的自私。母亲仍未下葬。父亲除了开学给詹玒几百元生活费,就基本不太过问。她想管也没那能力。倒是詹琨颜妍还时不时去学校看看詹玒,时常给些零花钱。詹琨单位效益好,父亲单位搞房改,买房的钱詹琨全出了,顺便还给家里装上电话。
一个很热的天,詹琨打电话报喜, 颜妍怀孕了。这个消息让父亲和詹璐着实高兴了一阵子,但五味纷呈。
4、
父亲遇上一个双方都有点意思的对象。丁姓,小学老师,丈夫癌症去了,一双儿女。儿子读书年纪,成绩不好辍学,小女儿中学。两人接触得有些次数。钉子,詹璐私下里称她钉子,不是蔑视,钉子其实也是可怜人,只是詹璐天生有点喜欢戏谑人,钉子在续弦队伍中不算条件好的。
詹璐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母亲的破秋裤,让她对父亲的谁都不会有好感。只是觉得和父亲之间能间隔着一个人,冲突不至于那么频繁。所以慢慢地对钉子有点无所谓。其实但凡她做人有点主动性,明显这次应该阻止。有没有效果是一回事,不应该连阻止的态度都没有。父亲母亲刚刚辛苦抚养大他们三个,对方尚有一双不算成年的儿女,对于续弦队伍中还有状况更单纯点的选择,算是自找麻烦吧。
父亲品味着第二春,开始时不时拾掇拾掇自己形象。许是心情好了,许是愧疚,终于定下母亲下葬的日子。 距离母亲去世已经一年。母亲一直存放在殡仪馆。詹璐偶尔会想,妈,你冷不冷哦。 真的终于入土为安,在父亲农村老家。
钉子好不容易遇上个条件还算好的脱单对象,急切而主动。父亲对于这种主动是没有多少抵抗力的,很快就缴枪投降了。这种主动性是钉子能从续弦队伍中脱颖而出的主要原因。 父亲是小家小户吝啬惯了的,久了也开始给钉子买衣服买项链。也不知钉子是想给詹璐炫耀还是想借她口让父亲更大方点,居然口气娇嗔:“你看你老汉儿买的项链嘛,细得勒得死人。”詹璐心心念念还忘不了母亲的破秋裤,哪里会配合她的情绪。也烦她不合时宜的娇嗔。 钉子知道,即便拿下父亲,詹璐虽然没反对但还是堡垒,多少会影响到她进入这个家的进度和质量。詹琨詹玒倒无碍,本来很少在一起,男孩子也不会有那么多计较。钉子开始有意讨好詹璐和时不时上家里来的小姨,詹璐却本能地抵抗她这种目的性极强的示好。时间长了,詹璐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不太拉得下面子,偶尔也敷衍敷衍。何况有钉子在,她就不用买菜做饭,对父亲这种喜欢习惯性挑剔的人她也乐得又少了件需要将就他的事。所以詹璐缴了枪,但不想投降。
其实就是那时,母亲不在了,对钉子的可以不在乎可以不掩饰让詹璐释放了天性。变得尖锐。 詹璐一直不太弄得明白,母亲对她的约束力来自于哪里。无形、抽象,但肯定存在。钉子出现后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旁人都认为詹璐是家中唯一女孩,应该是最招父母喜欢的,但其实不,从小挨打最多的反而是詹璐。詹琨聪明学习好让父母骄傲,詹玒样子乖巧又听话让父母舒服。詹璐除了脾气拧得讨厌。但拧只是表象,自我保护。有次和母亲一道走,她想去挽母亲的手,不知是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母亲甩开了詹璐的手。詹璐眼眶一下子就湿了,闷头走开。小时候吃鸡还是件奢侈的事,头天做好了第二天请客要吃的鸡,没上当天饭桌。詹璐早早吃过下了桌,当后来经过时,无意间看见母亲正往詹玒碗里扒拉鸡肉,又闷头含泪走开了。这些事放在詹琨詹玒那里根本就不是事。可詹璐是女孩,她就以此判断了父母的确更偏爱哥俩些。对于想要的,她不善开口,放在心里纠结,等待施与者的觉悟,久了等不来,偏偏会率先放,这是一种变实际上的被放弃为主动的姿态。不去希望就不会失望。男孩子的大大咧咧是真的,女孩子的大大咧咧只是在张扬我得不到我就不在乎。所以詹璐会更拧。她更拧,父母更觉得哥俩更好。何为因果。只是这些点滴造就了詹璐根深蒂固的敏感。不好的感觉,敏感了就有,粗线条一点,就没有。感觉是非常主观的东西。当然,没有詹璐的敏感就没有这本书。
母亲,是詹璐在意的要讨好的。既爱,也怕。所以母亲约束得到她。
5、
机关和学校天壤之别。那时候机关作风松散。工作本身也轻松,以詹璐的聪明劲儿,费不了多大心思就可以对付好份内的事。对于詹璐这种没有上进心没有目的性的人,就不会有主动揽事的时候,人浮于事,好像本来也没有多少可以揽的事儿。何况机关里太主动揽事有时也招人烦。
工作性质外出时候居多。外出工作就像玩儿,分分钟搞定正事,也不太有人管你再回不回单位。剩下的大把时间,要就同去的人找个地方凑成一桌打麻将,吃喝会被服务对象安排得妥妥帖帖。要凑不齐就各人闪了自找乐子。失去母亲约束的詹璐很容易就变得贪玩起来。父亲也似乎将放任她作为对不反对自己续弦的交换。何况,詹璐不在,他和钉子更自在。
机关大院里詹璐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程俊。程俊在小城里唯一一所大学教书,两人空闲时间步调一致,纠缠得紧。下午遍街闲逛,累了街边小吃坐坐。詹璐喜欢味道激烈的垃圾食品,程俊介意皮肤,不吃,但陪着。又逛。到机关后,詹璐收入明显好些,手头松了,喜欢乱买衣服鞋包首饰这些乱七八糟。当然,买的多就只有廉价,廉价就用不着珍惜,可以轻松丢。到了晚上就各人回家偷偷化妆,再溜出来,泡小舞厅小歌厅。对于初离单纯的她们,这种生活是自在的、新鲜的。但要母亲在,詹璐可能、有机会这样?尚没有建立自律的她是需要外力的。父亲没有意识,等有意识了,已经没有能力了。 可惜欢乐时光短暂。程俊嫁人了,调去省城中学教书。
詹璐还单着。程俊走了,之前偶尔在一起的朋友自然就走的近些。高中同桌黎莉,和詹璐也有空闲一致的时候。詹璐和她重复着与程俊同样的内容,没有那么频繁,不会有人再象程俊那样迁就她。也因为黎莉有另一半,高中早恋上的,潘珺,两人差不多谈婚论嫁了。耍法渐渐变了,圈子慢慢扩大。潘珺家境好,好结交,结交对象同学居多。詹璐渐渐融入其中。她从小练就的大大咧咧,虽是表象,但足以让她因此而很好地融入其中。詹璐喜欢讲笑话,喜欢爆粗口,爆粗口让她讲述的笑话,讲述的效果都变得酣畅淋漓,满堂哄笑。她不介意别人说她没素质,从小家里没玩具,有的只是书,兄妹仨只要是有字的逮着就看个遍。这种没有选择性的阅读融合到骨髓里的东西是悄无声息的。她不缺素质,她也不介意别人说她不象个女的,她只是喜欢一种挥洒的感觉。
詹璐其实与这些同学在学校里根本就没有交集。詹璐自卑。到高中,詹璐还在穿别人送的衣服。旧衣服。她不象詹琨詹玒,同样的穿,哥俩可以穿的乐呵呵的,詹璐不行,敏感又好面子。旧衣服时常不合身,甚至有补丁。为此,詹璐不爱出众,也不出众。必须出众时脸就莫名地绯红。极致是高中语文课,老师说詹璐作文写的好,让上讲台念。上去了,垂着头,死也不肯开口,僵持了漫长的五、六分钟,老师倒先投降了,下去吧。自卑的毛病不治而愈是在大学,詹璐念的师范大学,国家倒贴师范类,多的是比詹璐家境更差的。而且和很多人比,詹璐也真的不笨,只是自小詹琨的聪明掩盖了詹璐其实也聪明。男人的聪明是大智慧,女人的多是小狡诈。詹璐只是随性,以至小事聪明,大事一塌糊涂。
但自卑其实从未根本治愈,只是走向另一个极端——骄傲。这种骄傲有点虚张声势。自卑是扎了根的东西,不会遁形。
6---50(加密)
后记
历时一月回顾完前半生,以为会掩卷而泣,詹璐只是轻叹口气:人生近看是悲剧,远看是喜剧。。。。。。
詹璐一直觉得除了自己,天上或某处还有个自己,当身边清净下来,她知道另外那个自己就是她的精神世界。一生走过大半,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她折腾半生究竟需要的是什么。不解决这个问题,也许后半生还会继续盲目折腾。独处的时候,詹璐和自己进行了无数次探讨。她比这个年纪的多数女人喜欢折腾,而且折腾的效果并不符合普遍意义上的值得。
根子!詹璐书写的过程一直在挖掘自己的性格根子,导致自己为什么会那样选那样做的性格根子。全部写完的时候,她知道了,是既自卑又好强,这种好强没有根基,是虚张声势的骄傲,惯性用大大咧咧,和善解人意的假意通泰来掩饰,来表达不在乎,用貌似主动的放弃来逃避失望。这种做法贯穿一生,贯穿父母、家人、爱人以及和朋友的关系。詹玒曾经为杨洋读大学对她的支助有过一次认真的生气,不明白为什么她就不能泰然受之亲人对她的好。詹璐说别扭,也许有一天能和他们一样平等,她才可以泰然受之。詹玒问什么叫做和他们平等?是和他们经济能力相当?詹璐当时没想明白,含糊着杨洋自立了差距自然就小了。在写完这本书的时候,她知道了,根子还是自卑,但与金钱无关,她没找到她自己。一生碌碌无为,没有值得骄傲的,还是自小詹琨的聪明詹玒的懂事,包括这稀里糊涂的前半生,都值得她自卑。某种觉悟却又告诉她,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有价值和有意义的,她找到这个就找到了自己,才能把虚张声势的骄傲变为真正的骄傲。不仅是写成或出版这本书的成就,而是能坦诚写出来自己的缺陷、阴暗,本身就已经超越了前半生折腾的具体事件。折腾能让她找到真正的自我就是有价值的,远远超越普遍意义上女人幸福的含义。
儿子!儿子对詹璐意义重大,这是她唯一不担心会失去的感情,所以可以为他付出全部而不忐忑不计较。因为不担心失去,独处的时候她连想起儿子的时候都很少。这样说,对她亲亲的家人似乎不公平。颜妍和袁晓常常会给詹璐寄来吃的穿的,暖着她的胃暖着她的身暖着她的心,詹琨骂也是担心她的折腾让自己吃亏,詹玒凌亦凡能站在她的立场的理解开导等等等等,詹璐都知道
。但这样比较儿子和家人,詹璐知道他们知道。
詹璐因为自我,很怕约束。儿子符合她约束与压力之间的平衡感。
詹璐一直有书写自己一生的愿望,前言写了搁置近大半年无法继续。詹璐想不清楚应该从哪里下笔,只知道自己一生的经历脱离不了性格的干系。直至詹琨詹玒两家人清明节回来拜祭父母,看见詹檬。詹檬23岁了,说是大姑娘,但在全部人眼里她还是个小姑娘,母亲离世时,詹璐也就这个年纪。詹璐被触动了,如果母亲还在,还有人替自己遮风挡雨,自己也和詹檬一样可以再单纯好多年。也怡然自己现在清净自在的生活方式,这种有保障的生活提供了折腾的资本,提供了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这一切源自父母,詹璐感恩父母。于是终于有了可以落笔的契机。书写过程中和家人的探讨,让詹璐越来越有勇气坦诚自己的缺陷,自己的阴暗,也越来越明白想要表达什么,自己需要什么。
詹璐感觉书写的过程就像基督徒的告解,能让自己简单下来,能让自己丢弃一路拾起的合手或不合手的武器。她不畏惧手无寸铁地活着,物以类聚的原则和简单下来的环境不需要武器。何况詹璐相信,儿子会护她后半生周全!
尽管写完了,詹璐知道这本书远远没到能公开发表的时候,一是文字本身的粗糙,二是不想影响杨非和严源现在的生活,何况就同一件事情站立角度不一样感知也会不一样,詹璐想多沉淀些时日,文字可以因质朴而更有力量,感知可以因平静而更为客观。
书写过程中,詹玒和她一路探讨,你这本书对别人的借鉴意义。詹璐说我折腾的人生在别人眼里是失败的,所以我不想也不能给别人什么样的借鉴,我只是现在相信了真有彼岸,那是一种纯净如水的精神境界,我愈发能确定彼岸有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