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儿打折了白嘉轩的腰以后

《白鹿原》有个挺有意思的情节：

白嘉轩的腰被人打折了。夜黑风高，社会暴动，土匪横行，家里被砸得稀巴烂。众人都说怕是找不着凶手了，但躺在床上的白老爷脸色阴沉，他知道是黑娃干的。

因为下手之前，他模糊听到一句话：你的腰挺得太直了。

黑娃是白家忠仆鹿三的儿子，按《红楼梦》说法，标准的家生子。白家不是荣国府，这不过是北方平原上家境稍微殷实的土财主而已。没法靠皇权荫庇兰贵齐家，一样要靠辛苦劳作耕读传家。

黑娃跟白家几个儿子同吃同住，一起长大。不出意外的话，他将是白家儿子们的忠仆。这亦兄亦友亦主亦仆的关系，就产生了恩义。说白了，古代的大家族其实也是个集团公司，员工忠诚度和凝聚力向心力，对公司存亡至关重要。

作为白鹿原上威望极高的两大家长之一，白嘉轩高大，正直，严肃，腰杆永远挺得笔直，下人鹿三对他拥有恒久而深厚的死忠之心。

这份死忠，是基于敬佩，也是出于恩义，外加一点身份意识而形成的绝对依附。

凡是白嘉轩的意思，鹿三都无条件执行。比如杀死自己的儿媳妇田小娥。尽管田小娥是为了救黑娃才做出那些事，但在白嘉轩看来，凡有伤风化的，都不配活在世上。

儿子黑娃却未必继续当死忠粉。他终于逮着机会打折了老爷的腰，倒不一定是为田小娥报仇，而是因为他实在讨厌白嘉轩那永远挺直的腰。

仿佛他说啥做啥都是对的。你想辩驳，可对方不怒自威，高大完美，无懈可击。

放在今天来讨论，白嘉轩的腰，也可以说是封建余孽的顽固象征；但黑娃的暴行，也未必就是佃农反抗地主的光彩行为。

发现没，很多事件，强行扯对错，根本就没有意义。你说简直对牛弹琴，他说夏虫不可语冰；你说层次不同真难沟通，他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为此，孔夫子狠狠惩罚了颜回，因为他居然浪费那么多时间跟大字不识的农人争论某个字的写法。

角度不同，立场不同，人人有资格论对错。即便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依然给他辩驳的权利。这是社会进步的标志。

在白嘉轩看来，黑娃从小不学好，长大了走邪路。身为封建家主，他是有权利有责任随时一巴掌把他呼回正道的。虽然在小说中他并没这么做，但他那阴沉的脸挺直的腰宣告他随时可以这么做。

这就对黑娃造成了心理压抑。他还不懂反封建那一套说辞，没法在言语和心理上给对方打❌。郁积到一定程度，发现暴行方便行事，于是就下手了。

争论对错既然是个扯淡的无解命题，不妨设想下黑娃打了白嘉轩以后会怎么样。

白嘉轩呢，尽管心里明镜似的，有没有用尽手里一切特权，对黑娃斩尽杀绝呢？没有！他估计只想光明正大地给他几个大耳刮子。偷偷摸摸报黑仇，白嘉轩做不出来。

黑娃呢，深夜打人，打的又是白嘉轩，毕竟心里还是犯怵的。

黑娃后悔过吗？小说中给了明确回复：是的。土匪从良，他娶了腰背同样挺直的前秀才家小姐，并且开始认真读书。当他对白嘉轩的价值观完全认同的时候，就是在对过去的混蛋暴行高度忏悔。

可惜，这只是小说而已。现实中的黑娃，也许什么也不需要做，心理暗示加社会渲染，过不了多久，黑娃的腰背，定会挺得比白嘉轩还要直。

那时候，他不仅可以理直气壮地打白嘉轩的腰，还可以掘坟鞭尸，挫骨扬灰。

这正是多数人类了不起的特长。所谓夫子自道，就是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寻找最正当的理由，并在内心不断强化，到最后自己也深信不疑了。

但一个社会公序良俗存在的意义，就是当你想做什么事的时候，不需要去想为啥，你就自然知道这事不能做，否则就是缺德。

这就是敬畏之心。

黑娃惧怕白嘉轩那永远挺直的腰，因为他内心还有敬畏。

所以他没有去扯一大堆“我打白老爷我有理我光荣”的鬼话。而是经历了一系列事之后，意识到过去是多么荒唐。

白老爷的腰，即使有一万个高大上的理由该打，也有一个理由不该打：恩义。这跟是非对错阶级身份无关，只跟基本的为人道德有关。

可惜，这世上有太多为自己行为（甚至是恶行)拼命扯遮羞布的，却鲜有如黑娃一般，意识到自己荒唐，终于沉静下来，内心从此坚定地知道基本的对错怎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