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公司里的明星员工

      能得到老板认可的员工分为两种，一种是能为公司创造直接利润，一种就是靠谱的人。利润的倍增可以通过制度及激励完成，但是靠谱却需要权谋、伎俩及高超的驭人之术。

      那时候，我刚念大四，在长沙一家颇为有名的互联网企业里做着简单的行政工作，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很累，事情繁多，经常要很晚才从办公室离开。我的上级是个雷厉风行的姐姐，在人力岗位做了十一年。

      在公司里，像我这种行政岗位是不受待见的，准备随时被呼来换去。平日里，我没有固定的差事，基本上老板或者其他高管有任何事情，都是直接安排我去做。一会儿要替他们收拾办公室，一会儿要准备开会用的资料，这些杂活全都丢到我的手里。我的上司也并非一个开明体恤下属的人，往往老板安排给她的工作转眼间就全都甩给了我。对于这份实习工作，我其实是厌倦的。

      入职三个月后，我就对这份工作失去了兴致。那时候我才不过二十二岁，想着人生长远，不能就这么毫无目标的混下去。

      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就经常在想，我今后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要是我离开这家公司，还能否干别的工作。再往深一点，我开始困惑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人生的追求又是什么？难不成像我这般，每天干着几乎类似的活儿，被各种各样的人呼来换去，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自由与梦想？

      在最失落的时候，我连辞职报告都写好了，但还是没能递交上去，因为在我的心中一直住着个偶像，那是公司里一位响当当的传奇人物。

      那时候，每个月初公司都要举办新员工入职培训，我作为行政自然是全程参与帮忙。我清楚记得，每到培训那天，老板总会穿着正装，系着姿色领带，把皮鞋一路瞪得咯咯响。他一面跟新员工打着招呼，一面春风得意的跑上讲台。

      整个上午都是他在讲课。

      按照惯例，他会先讲述公司的发展历程，把过去那些艰苦卓越的奋斗故事如数家珍般念一遍。然后他再把当下公司所获得的荣誉一一拿出来，告诉所有人未来是多么的美好。

      对这些官腔之词我是不大爱听的，台下的新员工也全都昏昏欲睡，可唯独当他说到一处时，却能立马调动所有人的注意力，让在座者挺直腰杆，瞪大眼珠、竖起耳朵，就像小学生听老师布置作业时那么认真。

      老板站在讲台上，深情款款的望着这群新面孔，嘴里重复着那句永久不变的台词：

      我希望你们人人都能成为像赵磊那样的人。

      市场部的赵磊，那是公司的明星人物，他的名字无人不晓。他俨然成了小职员心中的偶像，是那种除了对老板存着天然的敬畏之心外，还抱有崇拜之心的平级同事关系。

      赵磊是公司里入职前十的员工，在企业初创那会就进来了。他为人和善、做事低调、没有半点老员工架子。过去五年来，他在好几个岗位待过，市场、产品、销售、品牌、复购，几乎都轮过岗。他是老板口中最得力的下属，任何事情都可以放心交由他去做。

      公司里到处流传着他的传说，尤其是老板口中的那两个故事。

      据说在公司创业第二年的夏天，他为了赶一个项目，在办公室里连续工作三天三夜，连眼皮也敢没合上。老板逢人便夸赞他的无私奉献和敬业精神。另外一个是赵磊在担任市场公关负责人时，有一次他跟外部洽谈合作事宜，对方为了拿下项目，私下底明确表示可以给他返利十万元，这绝对是笔不少的诱惑。但赵磊断然拒绝了，并把此事汇报给了老板和其他股东。老板赞许他的诚实品性，认可他是个靠谱、忠诚、公私分明的员工。

      每当新人培训的时候，老板总是要拿这两个故事反复宣讲。末了，还不忘加上这么一句感慨：

      要是公司里有一百个像赵磊这样的人，我们一年内就可以敲钟上市。

      人对于企业文化的感知通常是冷冰冰的，但要是能有个活生生的同事就坐在办公室里，他同你我一样，都是平级关系，那感染力就完全不同了。

      果然，每当老板讲完赵磊的故事后，这群新员工的脸上渐渐泛起微笑，心底难免激动亢奋，涌起一阵又一阵的职场幻想。既然赵磊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职员拼搏到如今的地位，那么在座者也能复制这份荣耀，甚至会比他干的更好。

      老板只要瞧见新人们坐立不安、互相交头接耳时，便开始在嘴角边浮起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老板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静静打量整间会议室里的人，任由他们喧哗吵闹，也不横加阻止。等到大约五分钟后，他才示意大伙安静，然后大声说出那句让所有人听着更为热血澎湃的话，他说道：

      “在这个时代，到处都是机会。任何人只要肯努力，就一定会有所收获”

      过去我压根就不相信这些鸡汤，纯粹把它当做老板的忽悠。可如今我竟然相信了，因为活生生的例子就在跟前呀。

      赵磊，这个颇为神秘的同事，成了所有新人坚持下来的希望。

      据我的观察，这些新人在接受洗礼之后，通常会对公司的态度发生转变。他们会变得更积极主动，对待同事更为友好，甚至有些还帮忙抢着干活呢。

      人人满怀憧憬，这正是新员工入职培训所要达到的效果。

      慢慢的，赵磊的传闻就演变成了企业故事，一有机会高管们就要拿出来宣扬。这事不仅公司内部人知道，就连合作伙伴都慕名而来想要见他一面。

      按照习惯，像赵磊这样被公司热捧的人物应该多多露脸、登台分享才是，但我却极少在公众场合看到他。说实话，我在公司里四个多月，唯独见过他两次。上级告诉我这是由于赵磊太过内敛、害羞，以至于不敢在大众面前演讲，对于这个解析，我当时是相信的。

      确实，赵磊整天忙于工作，对于职场社交丁点也不擅长。工作期间，他几乎不找人说话，更不会扎堆在公司里闲谈。他沉默寡言、性格内向，只顾埋头做事，有时候待在工位上就是好几个小时。这么多年来，赵磊一直挂着小职员头衔，最多做到主管位置，还从未染指过管理层岗位。我想这跟他的个性有关，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是当不了领导的。

      不过，一个老员工备受老板器重，成为公司里有头有脸的明星人物，这样的待遇总归还是非常不错的。

      入冬之后，我的工作总算稳定了下来。得益于我这几个月的卖力表现，上级决定让我接触人事方面的工作，这对我而言是个莫大的肯定。

      快到过年的时候，公司里头人心浮动、流言四起。

      一天早上，我看到上级慌慌张张的从老板办公室里出来，沉闷着脸，心情很是糟糕。整个上午她都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她既不给我们安排工作，也取消了原定的部门会议。她黑着脸，生着闷气，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中午的时候，我的工作后台收到了一条离职审批，申请人恰好就是市场部的赵磊。

      天大的事，我居然在离职名单上看到了偶像的名字。这可让我吓得不轻。我不敢确认，直到反复核实多遍后，才从迷糊中回过神来。

      没错，当真是他。

      赵磊，这个被老板时刻挂在嘴边的明星员工居然提出离职了。他从2014年进入这家公司，然后申请在2019年2月28日前离开，前前后后差不多五年时间。

      我坐立难安、焦躁疑惑，极度渴望向旁边的同事打听，问问他们是否知道此事。一个如此优秀的老员工离职，肯定会在办公室里掀起轩然大波。

      可是他为何要离开呢？是这家公司待他不好，还是因为他有新的发展，亦或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要不然一个兢兢业业的老员工是绝不会轻易走人的。

      中午我压根就睡不着，满脑子都想着那件事。我巴不得想找个人聊天，去验证我的猜想是否为真。我始终不愿相信，一个如此正直、憨厚的人会突然想着离开。但作为公司红线，我明白人事是不能轻易将信息吐露出去。

      下午上班后，我一直在偷偷观察，企图从一些高管脸上去感知公司里的变化。

      到了三点，我远远就瞧见赵磊往人事部这边走来了。他低着头，心情糟糕，眼睛谁也没瞧，直接就敲开了人事经理的办公室玻璃门。

      毫无疑问，我的上级心情不好肯定跟赵磊离职有关。

      他们关着房门聊了很久，差不多有两个多小时。有时候我特意竖着耳朵，全神贯注，勉强听到了几句争吵声。

      到了五点后，我也被叫了进去。我瞧见赵磊摊在靠椅上，面色失落，整个人像是刚哭过一场。

      上级很紧张的命令我，

      “快把门关上，别让其他人看到”

      我拿着本子，战战兢兢的坐在后排软沙发上，等着接收指令。

      上级站了起来，生气的问，

     “你当真决定好了吗？”

      赵磊很是狼狈，低声嘟哝着：

     “就这样吧，我已经考虑的很清楚了”

     “既然如此，你先按照流程把工作交接出去，然后正式签署离职协议”

      上级显然很是失望。过后，她又极为暴躁的同我说，

     “你去把离职表拿来让他签字，等所有程序都走完后，就可以离开了”

      赵磊回头望了我一眼，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大概是要我多多帮忙的意思。

      这是我仅有的一次跟他有工作上的协同，而我呢，也从来这么近距离观察过他。那是一张并不年轻的脸庞。他虽然只有二十九岁，但看起来却像是上了四十好几。他的皮肤暗淡无关，眼眶里有深深的眼袋。他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额头上有三道明显的皱纹。过去五年来，他定是为这家公司操劳过不少。

      我把离职流程跟他说了一遍。

      赵磊按照我的指示在表上填写信息，我的领导就在一旁监督着。她不断的叮嘱我，这事绝对不能传扬出去。等一切都弄好之后，我把表格交到上级手里，她逐字逐项看的很仔细，在确认无误后，抬起头来同我说，

     “你代替赵磊去挨个找相关负责人签字，但是这张表决不能让其他人看到”

      我领了命令就出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们正好聊到了年终奖。赵磊问：

     “要是我年前离开，那笔奖金还有吗？”

      我的上级冷冰冰回复：

     “按照公司规定，年终奖只能发给在职的员工”

      我的那位偶像被驳了面子，神色慌张，两眼发呆，吞吞吐吐的说，

     “可是……我只不过是提前几天回去了而已……”

     “那也不行，规定就是规定”

      也许是见我在场，上级不愿再往下说，她忽然叫了我的名字，

     “事情都办好了吗？”

      我点头肯定。

      然后她转过头，接着同赵磊说，

     “一周之内你把工作交接出去就可以离开，但千万别到处跟老同事告别”

      赵磊已经浑身无力，勉强点了两次头。

      可上级依旧放心不下，她再次命令我，

     “这几天你去协助赵磊办理离职。你们把公司过去几年来的资料都汇总起来，最好是能收集到一个硬盘里，然后移交给品牌部的张总管理”

      我把上级的话都记在了本子上。而赵磊呢，早就心如死灰，连半个字也懒得提。

      忽然间，我好想跟赵磊说上几句话，这可是过去我一直崇拜的偶像呀。

      等到上级没有其他指示时，我终于鼓起勇气，同偶像说，

     “如果你去新的公司上班，一定要在第一个月把社保补上，千万不能断了，否则一旦遭遇不幸事故，就得自己掏腰包”

      赵磊抬头望着我，对这番话感到既惊讶又感动。可我的上级终于不耐烦了，她向我使了个眼色，大声吆喝道，

     “没有其他的事，你可以先出去了”

      之后，我就离开了那间小屋。

      为了不被挨骂，第二天上午我就把资料整理好给到了品牌部张总。下班的时候，上级特意把我叫进去，再反复叮嘱了一些事。直到我再三保证她才罢休。

      隔天，公司内部群就传出新闻，对外宣传赵磊要回老家结婚，不得已离开公司。老板为了表示惋惜，当晚十二点还在朋友圈里发布了一条消息。

      不过新年过后没多久，公司里新的“明星人物”便粉墨登场了。为了让大家尽快熟知，老板为此编纂了新的故事，似乎比之前的更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