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费见王熙凤
“刘姥姥屏身侧耳默候”,听到远处有人笑声。又是王熙凤的笑声!发出笑声的人跟在黛玉面前出现一样,被人围拥,“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人堂屋”。这是通过刘姥姥听觉判断出来,跟黛玉亲眼所见,巧妙地变换了写法。
然后是两三个妇人捧大漆捧盒等候,里边装的自然是琏二奶奶的午饭。接着听到“摆饭”。跟黛玉进府所见贾母吃饭一样,很多人伺候凤姐吃饭,却“半日鸦雀不闻”。刘姥姥忽见两个人把凤姐用过的餐桌搬到她等待的房间来了。“桌上碗盘森列”,说明琏二奶奶的“份饭”相当丰富。“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豪门的豪奢、凤姐的娇贵,可见一斑。板儿吵着要吃肉,挨刘姥姥一巴掌,这就带点儿“贫富对比”意味了。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等待、观察,刘姥姥终于被周瑞家的带到凤姐跟前,继续就近观察。看了凤姐房间大红撒花软帘,看了用金线织着图案的靠背和金丝绿闪缎大坐褥,还有银唾沫壶。刘姥姥这才看到凤姐本人那凤姐儿……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筋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何等尊贵的贵族少奶奶派头!
贵族少妇该对穷婆子盛气凌人吧?
不。凤姐“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凤姐礼数周到,一点儿贵倨气派不摆。但是,说凤姐对待刘姥姥真热情周到,又未必。凤姐是天才演员,有表演癖。她实际上是“表演”她的热情、周到。“嗔周瑞家的不早说”有点儿表演过头了。
刘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几拜,问姑奶奶安。偌大年纪的拜如此年轻的,多么尴尬?而凤姐一边安之若素地接受刘姥姥参拜,一边“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凤姐真是天才的语言大师!不着痕迹地把“老拜小”抹平了。周瑞家的回“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这话更妙,凤姐早该知道拜者乃长辈。曹雪芹真是天才的语言大师。
凤姐跟刘姥姥寒暄,更有意思。荣国府是大贵族,大富翁,刘姥姥贫无立锥之地,凤姐却说:“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这当然不是真话,但凤姐说得真诚。听了刘姥姥的解释,凤姐又来一番话:“……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贵族当家奶奶跟贫苦农村老太平等地成了“你我”了。谁说凤姐不平易?谁说凤姐不随和?凤姐真是个天才外交家,虽然面对的是八杆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即使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她也绝对不伤害对方。山东人有句俗话:做人不要“没钱赊仇家”。凤姐深请其道。
刘姥姥直接求帮,凤姐并不马上回应,而是先安排她吃饭,刘姥姥吃饭的工夫,凤姐把周瑞家的叫来,问:这刘姥姥到底是怎么回事?周瑞家的转达了王夫人的话:他们王家跟王狗儿家“偶然连了宗”,过去他们来“也没空了他们”,叫二奶奶裁度着办。凤姐弄清了突然冒出来的“王家”亲戚,立即拿出处理办法。先向刘姥姥说了番著名的“大有大的艰难去处”,然后说今儿你 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拿了去吧。”送完银子,快刀斩乱麻,立即送客:“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吧。”
逐客之令,说得何等婉转、又何等坚决!
凤姐对打秋风的刘姥姥并没怠慢,大方地施舍了银子。为什么?因为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家曾和“金陵王”联宗。怠慢刘姥姥等于怠慢凤姐娘家!但是凤姐又不能做出“你要钱我就给钱”的太大方样子,所以她要说这银子是太太给她的丫头做衣裳的。
刘姥姥对凤姐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话虽然很粗俗,但是凤姐可能听着很受用。很可能刘姥姥离去后,萦绕在凤姐耳边的,就有这句俗而又俗、却很有哲理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