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东莱博议·楚斗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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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事物发展太顺利，一定不是好事。天底下最大的祸患，不在逆境，而在顺境。刀枪剑戟，不一定能杀死敌人，声色犬马却能轻松消灭一个国家。天寒地冻，不一定能让人死掉，吃喝玩乐却能轻松让人殒命。很长时间以来，都是这样的，顺境容易生发祸患的根苗。事物发展合乎我的心意，我又以为是理所应当，只看到顺境的好处，没见到顺境的坏处，放纵自我，任性妄为，就会有许多人走向死亡而不自知。像那些能在游乐场中抽身而去，从花花世界转向他方，用死亡视角看待顺境，在大吃大喝中放下筷子，在交杯换盏时停止喝酒的，只有天下最智慧的人才能做到。

斗椒在楚国时就奢侈傲慢，他率兵救助郑国，晋国赵盾就退兵表示怕他，进一步让斗椒骄傲，增加斗椒的轻慢情绪。斗椒认为赵盾真的害怕自己，凭借楚军的强大，任性妄为，谋反叛乱，带领叛军攻打楚庄王，甚至把许多箭支射到楚庄王的车上，最后导致斗氏宗族全部覆灭。赵盾表示退让，斗椒看不出这是骄兵之计。这并非赵盾能祸害斗椒，而是因为斗椒识不破赵盾的计谋。回头看看，赵盾的计谋虽然难以察觉，却也有能够察觉的地方。窝里横的奴婢，叫嚣凶狠，家里人都害怕他躲避他，如果出门骂大街，肯定有人不惯毛病与他争斗。斗椒出了楚国就像出了家门到了大街上，为什么还要怕他呢？何况凭借堂堂的晋国，遇到斗椒，就卷起旗帜掉转车头，还没开战就退却，小心翼翼像是害怕斗椒，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既然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就肯定有另外的原因，斗椒此时为什么不能够深入了解其中的原因？说晋的封地不如楚国吧，不是这样的；说晋国的谋臣不如楚国吧，也不是这样的；说晋国的军队不如楚国吧，也不是这样的，如果能够反复推敲，就知道赵盾是为了让我骄傲，趁机要我命啊。猪狗牛羊，陶醉在有人豢养，长得越肥死期越近。斗椒是人，却享受仇敌的豢养，等着被宰杀，也太愚蠢了。如果不是遇到赵盾，哪能到这个地步呢？

同样是雨露，梧槚得到了，就抽出枝条；荆棘得到了，也长出芒刺。老天爷并没有厚此薄彼，让梧槚成材，让荆棘长毒。都是它们自己生长的，而不是老天爷特意做的啊。斗椒如果心有善念，赵盾虽然想示弱让他骄傲，未必不反思缘由找出其中的欺骗，悚然警醒，开启改正错误的大门。如果真是这样，赵盾想让斗椒骄傲败坏，斗椒反而谦虚谨慎。这样的话，斗椒恐怕会恨自己没早点遇到赵盾呢。

《东莱博议·楚斗椒》

物以顺至者，必以逆观；天下之祸，不生于逆，而生于顺。剑楯戈戟，未必能败敌；而金缯玉帛，每足以灭人之国。霜雪霾雾，未必能生疾：而声色畋游，每足以殒人之躯。久矣夫！顺之生祸也，物方顺吾意，而吾又以顺观之，则见其吉而不见其凶，溺心纵欲，盖有陷于死亡而不悟者矣。至于拔足纷华，寓目昭旷，彼以顺至我以逆观，停筯于大嚼之时，覆觞于剧饮之际，惟天下之至明者能之。  斗椒汰侈于楚，帅兵救郑，晋赵盾乃退师示怯，以顺适其意而益其疾；椒谓赵盾真畏己者，凭恃其强，肆为悖逆，亲集矢于其君之车，以覆其宗。盾投之以顺，而椒不观之以逆：殆非盾之能误椒，盖椒之不能察盾也。  然盾之为谋，于难察之中，犹有可察者焉。豪奴悍婢嚚顽狠戾，阖室之人皆畏避之，出而詈市人，则必奋臂与之斗。盖其威行于家，而不行于市，此殆易晓也。椒之跋扈，不过能使楚人素畏之尔，一出楚境则相视犹道路之人，何为遽下之哉？况以堂堂之晋，一旦相遇，卷斾改辕，未战而却，逡巡若有所惧者，此理之不当然也。理不当然而然，其必有所以然也，椒于此曷不深致其观乎？谓晋封略不如楚则否，谓晋谋臣不如楚则否，谓晋甲兵不如楚则否，反覆推考莫知其端，是殆养我而纳之于祸也。  牛羊犬豕，醉于豢养，身日腯而死日近；椒亦人尔，乃坐受仇敌之豢养，自赴刀几，亦愚矣！向使不遇赵盾，岂至此极乎？曰：意在于善，凡所遇者，皆养吾善之物也；意在于恶，凡所遇者，皆养吾恶之物也；岂必一遇赵盾哉？  一雨露也，梧槚得之以养其柯条，荆棘得之以养其芒刺，造物者何尝有心厚梧槚之材而稔荆棘之毒欤？咸其自养而未有养之者也。椒苟意于善，则盾虽示弱而养其恶，未必不逆观其诈，悚然儆惧，而啓改过之门矣。盾本将以养其恶，椒反资以养其善，殆惟恐遇盾之不蚤也。

【附评】朱字绿曰：意在于善，所遇皆养善之物；意在于恶，所遇皆养恶之物。此是一篇主意。而借以逆观顺作波澜，迤逦而来神注于此。否则人有美意以顺我，而概逆观之，是逆诈亿不信，又岂所以待物乎？ 张明德曰：赵盾之谋，原非难察，彼椒自不能观其微，故遇盾而为盾所制，顺至逆观二意，发挥自是透避，且善为斗椒地。空中结撰，真拿手手里。顺至逆观乃千古不易之定论。故遇顺即以为顺者，无不立见其败也。若谓人有美意以顺我，而概以逆观之，是逆诈亿不信，非所以待物。此舍去《博议》中察之一字，而自为其说，并不知有不逆不亿而能先觉者也。且全部《博议》，大半以反己为主，重在己而不重在人。逆诈亿不信，固为君子所不取，然为人乎抑为己乎？为己而人有美意以顺我，当思我果有所以致顺之信，因为君子有不取，然为人乎抑为己乎？为己则人有美意以顺我，当恩我果有所以致顺之道在先否？逆亿云乎哉，徒舍己以徇人，似非东莱先生立论之本意也。 

附：《楚斗椒》

鲁宣二年，秦师伐晋以报崇也，遂围焦。夏，晋赵盾救焦，遂自阴地及诸侯之师侵郑，以报大棘之役。楚斗椒救郑，曰：“能欲诸侯，而恶其难乎？”遂次于郑，以待晋师。赵盾曰：“彼宗竞于楚，殆将毙矣！姑益其疾。”乃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