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女传 | 第4章 旧愁未泯共新忧
“嗖——”
箭破虚空,惊风而过,箭头直入靶心,唯余箭后翎羽颤颤。
“果然不能松懈。”秦翾眯了眯眼睛,从一旁的箭盒中再度抽出箭来。
只是这次,却是两支。
挽弓,听风,拉弦,放——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待声音传来之时,两支箭已然没入相隔的两只草靶正中。
侍立一旁的小厮饶是已然习惯,但仍是看得咋舌,直叹自家主子这一手难得的箭术,竟是有着惊人的准头。
自打三年前,自己从外面进了秦府,便觉主家不是普通人。光是那风度与拔擢的气质,瞅着都像是大家出身的贵人,但是这些年来却也没见主子和那些贵人有什么往来,反倒跟那些商户子弟与三教九流打得火热,让他想不太明白。
如今整个府里,就只有阿舒阿窈两个大丫头是打小跟着主子的,梅园里那些老人又从来不露面,因此从不曾听人提起过主子的往事,他们纵有好奇,却也问不到跟前去,只能暗自揣测主家的身份。
“嗖——嗖——”
连着两声而过,紧接着便听到有东西掉落的声音。
那小厮回过神来,心中暗道:到底是普通人,果然郎君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但等他看清地上的东西时,已然再说不出话来——地上掉落的,是被穿成两半的箭。
秦翾两箭连发,第二箭竟是直直劈开了前一箭!
看着已然空掉的箭盒,秦翾放下手中的长弓,示意小厮收拾残箭,转身往一旁洗手去了。
真个过程,她都不曾分神,因此也没有留意到,身后不远处的墙头,一颗小小的脑袋探出来又矮下去。
……
“不喜他,便直接开口亲自告诉他,也好让他断了念想,至于他放不放得下,就再与你无关;若是喜欢,便不要有所顾忌,我帮你相看。但无论如何,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既是陈郢相邀,又有了秦翾前一晚的那番话,阿舒第二日到底没再避而不见。
这一日,秦翾如往常一般,带着两位名义上的美妾如约赴宴。
阿窈走在前头,刚一推开门,便不由手挡了挡阳光,回头开口问道:“郎君,连着两日放晴,是不是要回暖了?”
可是她记得郎君说过,今冬的雪得下好久呢,难道从来不会错的郎君也会有马失前蹄之时?
秦翾紧跟着迈步而出,抬眼一望,也不由微眯了眼,但转瞬,便嘴角噙笑。
只听她开口道:“是要回暖了。回暖了好啊……回暖了,便会更冷了。看着吧,明日午后,还有一场雪,这场雪可不是这般容易歇了的。”
阿窈听的迷糊,顺着秦翾的视线望去,只能西边隐有暗色,却不知秦翾那定然有雪的论断是从何处来的。
看出阿窈的懵懂,秦翾难得的好心情,开口解释道:“你看西边的暗云,虽是不显,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雪云。泽州西境一连平坦,并无山峰阻隔,却还有一个东西走向的凹谷。那股寒流,过不多久便要侵来,算着时候,便在明日午后。”
“郎君既有此言,那婢子就放心了。”尽管听得也不是多懂,但只要是郎君成竹在胸,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想到这里,阿窈的声音明显轻快起来。
“行了,走吧,再晚,陈郢那厮定又有了由头罚我酒了。”
秦翾一笑,抬步向前,率先往门外走去,阿窈阿舒二人连忙跟上。
在这个玄学渐没、佛儒隐升的时代,阴阳学说早已被斥为异数末端。
自从十年前,沿袭七百年的钦天鉴一职被撤,让源起黄帝时代的卜神之说彻底沦为礼教异类,连带着为阴阳家所掌握的天象预测学,也被指摘妄图窥测天意,成为民间灾祸动乱不断的缘由,最终在一道皇令之下走向没落,就此湮灭。
现如今,能拥有这种近乎神奇力量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而秦翾,偏就是这样一个深谙阴阳之论,熟用天象预测之道的异数。
对上位者而言,这或许是一种极具威胁性的力量,但于百姓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福祉:
若能提前预知晴雨,那么于农事上便可提前准备,防范灾荒,减少不必要的损失;对于走商之人而言,便可提前规划行程,以减少路途因天气所带来的不必要的麻烦;当然,若是用的巧妙,更能借此走上豪富之路。
而秦翾能有今日的富贵,发的便是知而预存货物再高价售出的财。
因此,也难怪今上对此甚斥甚畏。
因为若是有人故意囤货抬价,在灾荒之后奇货可居,造成接济不足的局面,那么有心人稍一鼓动,这个天下,便会再次乱起来了。
好在于秦翾而言,她所求,不过温饱小富,也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以这一次,她所存,不过木炭三十车,粮食五百石罢了。
……
街上的雪如今已经清扫干净,马车辘辘而过,碰击地面的声音沉沉有力,混杂着外间渐起的叫卖声,彷如往昔一般热闹。
阿窈揭开窗口小帘往外看去,过不多久,又放了下来,看着自一上车便闭目养神的秦翾,叹道:“路上多了许多乞丐,看来这场突来的雪造成的结果比想象中更严重。”
秦翾并不睁眼,只道:“我人微言轻,便是说了也不会有什么人信。”
“郎君说的哪里话!”阿窈闻言,连忙摇头回道,“这些人原本便是贫寒,纵使知晓也不见得便有预防之力,况若是郎君出口,消息一旦走漏,按着今上的脾气,定是要杀了头的。”
“是啊!”阿舒附和道:“况且咱家先时便因此受过一番连累,您好不容易一番辛苦,才能获得重新来过的机会,如今怎能又祸起于此?所以我们什么都不言才是对的。”
当年的灾祸仍历历在目,旧血未干,旧仇未报,老爷坟头枯草仍新,又哪敢不时刻警惕?
“天灾即临,我阴阳一脉本该提前警示,方对得起所学。但我生性凉薄自私,如今借机发财,也算得上是不义,却并无愧疚。倘或父亲还在,定会如旧奔走警示……”
说到这里,秦翾的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
昔年祖父曾携父亲出游,与本朝上一任钦天鉴监正钟乾结缘,并对测算一道现出极浓厚的兴致。
待归帝都之后,彼时还年幼的父亲,更是表现出了于阴阳一道上天赋。
许是钟乾对钦天鉴的命数早有预感,又或许是感惜父亲之才,竟将本门之术倾囊相授,那些密不外传的阴阳之论也借与他翻阅,并时时坐论,感慨非常。
而最后祸事终临,钦天鉴被撤,帝都相关之人皆被以妖言惑众、混乱超纲的罪名关押。
而祖父,却代表整个秦氏,在此时放弃了父亲。
亏得祖母以命相挟,迫得祖父妥协,以士族之力施压帝王,才使得原本砍头的罪名,变成流迁。
但父亲这样的世家嫡子,也不得不在最好的年华里,于西北边境的苦寒之地,草草终结一生。
甚至在死前,都是含恨蒙冤。
……
“老爷他……”
提起秦父,阿窈的眼中透出神往与遗憾,转而化成浓浓的悲伤,但听她开口道:“管它什么天下大义,什么百姓疾苦,比起那些不古人心,婢子倒宁肯郎君自私些。您只管照顾好自己周全,旁的事便由着那些自诩关心民众生计的人去头疼!”
自私些,便不用想着身上的责任,便不会将才华外露为人知晓,便不会招人嫉妒惹祸上身。
这世上,多得是恩将仇报的小人呢!
“阿窈,你且记得:所有欠父亲的,欠我们欠秦家的,终有一日,我定会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秦翾睁眼轻笑,但话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在。尤其是那双黑沉沉的凤眸,更是填满了乖张狠戾与志在必得,如同一支利箭,仿佛只一眼,便能穿心而过。
……
醉仙楼最好的包间内,陈郢靠在椅背上,身边丫鬟环绕,垂肩的垂肩,捏腿的捏腿,好不逍遥自在。
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却一直绞着帕子,看一眼陈郢,又看一眼包间的门,然后喝一口眼前的茶水。
等到她面前的茶杯又空,再度添水的时候,眯着眼哼着曲儿的陈郢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我说菡妹啊,这才多久,你都喝了六盏茶了,不就见见秦轩那个小子么,至于紧张成这样?你好歹是我陈府的表小姐呢!”
“我这不是紧张……我只是,有点渴而已……”穿着粉色对襟绣莲绸衣的姑娘瞪陈郢一眼,然后害羞似地低下了头。
这人不是旁的人,正是陈郢生母妹妹的女儿,也就是他姨母家的表妹,周菡。
秦翾风流却又专情的名声在外,无数女郎为之倾倒,魂牵梦绕苦入相思局,而这周菡便是其中一个。
自打知道自家表兄跟秦翾交好,便一直想让陈郢代为引见,最好能促成一段良缘。
但之前秦翾出门在外,此事便一直搁置了,直到如今,这周家表妹复又提起,又恰逢陈秦两家刚谈妥一笔生意,便由不得借此机会来说项一番。
“美酒配佳人,妙哉,妙哉。”就着喝一口婢女递到嘴边的酒水,陈郢显出朦胧之态,对着周菡道:“怎么样?昨日瞧着秦兄的风姿如何?”
“表兄!秦大哥是菡儿的救命恩人!”
不满地嗔他一眼,周菡女儿家的羞怯毕露,哪里还有半分昨日爬墙头偷窥的气势。
说着,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好让外间的冷风吹散面上的红晕。
这时,陈郢身边的贴身小厮推门而入道:“回禀郎君、表姑娘,秦郎君到了!”
“阿舒呢?阿舒姑娘有没有跟来?”
乍一听声,陈郢登时放下乱放的双腿,挥开周围的丫头们,急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