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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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时节，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斜斜洒落一地，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味从远处飘落。她倚靠在树下的躺椅上，享受着惬意的闲暇时光。忽然耳边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她努力地闪了闪眼睛，看到一个身着青色白衫，眉目清秀的小童朝自己跑来。
“弘儿给姑母请安。”许是跑得急了些，小脸蛋红扑扑的，薄汗微出。她怜爱地将其扶起，摩挲着他的额头，笑着说道：“弘儿又来看姑母了，真乖。”她伸手拿起桌上新做的糕点，认真挑选了一番，一时间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弘儿喜欢吃甜口的呢，还是咸口的？”她一手一碟桂花糕和山楂糕，琢磨了好一会儿，笑着递给弘儿：“这是厨房新做的桂花糕，弘儿尝尝看？”弘儿抓起糕点直接送入口中，大口大口地吃着，口齿不清地赞叹道：“姑母这儿的点心最好吃了。”
看着弘儿吃得狼吞虎咽，她细心地帮其拭去嘴角的渣子。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也该有弘儿这般年岁了。她幽幽长叹一声，几丝遮不住的银发零散地覆在苍白的面颊上，整个人透出一股沧桑和悲凉。
她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乖巧懂事的弘儿见她不语，轻轻地偎在一旁，将头靠上了她的膝盖。“姑母，别难过了，弘儿会陪着你的。”
一阵倦意来袭，她起身进了内室。一旁的嬷嬷见状，屏退众人。
“无问，如果你还活着，该有多好啊！”她恍惚中仿佛看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答应你的我做到了，可你呢？”
“如果当初再果敢一些，何尝会让你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说到底，是我对不住你。”她喃喃自语道，眸中仍浮有一层润润的水汽。
这一切犹如是一场梦境，昊天时，君初见。朱颜辞镜花辞树，灯下相思无人诉。
前尘往事，如尘如烟，就像是涸泽的江水，再无往复之日。
1.
她是桓帝膝下唯一的公主，深受其宠爱，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因她排行十一，大家都唤她“小十一”。
本朝盛行佛学，皇子们日常所学，除了孔孟之道，也必须深谙各类佛经。她不爱读书，但偏偏爱听师傅讲授佛经。旁人觉得晦涩难懂的经里文字，她常常只闻一遍就能深解其意。
这日，她同众皇子听课。夏日的蝉鸣，让人昏昏欲睡，看着打不起精神的皇子们，授课的大学士灵机一动出了一道题：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平日里爱骑马射猎的皇兄们，面对这样一道似是而非的题目，显得毫无兴致，寥寥几人应付了几句，便都没有下文。轮到她时，略加思索，笑答道：“花非花，雾非雾，我看花，却也不是花。”
吵闹的学堂刹时鸦雀无声，大学士抚着他那长长的胡须竟躬身向她行礼：“公主悟道，臣自愧弗如。”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整个皇宫，宫人们议论纷纷，说她前世定是佛学大家，今生降落皇家，是来庇佑我朝国泰民安。本以为只是些闲话而已，不料，桓帝听闻此事后，龙颜大悦，居然降旨让她陪同太子出宫礼佛。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走出皇宫，一切都是那么的新奇。坐在马车上的她不止一次地偷偷掀起帘子，街上人流如织，卖力的吆喝声，杂耍声，原来这就是人间烟火气。
“小十一？”正当她又一次想要偷摸朝外看去的时候，太子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低声唤她。她忐忑不安地低下了头，小手不停地搓着衣角，祈祷不要被训斥得太惨。这位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沉稳干练，深受父皇器重。平日里，她爱同别的皇兄打打闹闹，却从不敢在太子跟前放肆，深知他不喜人逾矩。“该怎么解释呢？”她如坐针毡，瘪了张小嘴，眼瞅着快要哭出来。
瞧见她这副模样，太子唇边掠过一丝笑意，他吩咐道：“让车队慢些前行。”随后转身直视着她的眼睛，笑着说，“既然想看，就大大方方的看。我们大渝国的公主有什么不能看的呢！”
听到这番话她欣喜不已，原来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太子还有这么一面，体贴又心细。可以后的事，谁又能料到呢！要置她于死地的正是最疼爱她的太子殿下，一手策划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原来人终归是会变的。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的街景，不多时车队便已到了护国寺。
护国寺，地理位置极为优越，距皇城只有两街之隔。寺门高广，大殿雄阔。自景云十二年前朝法师回国在此开设译场之后，这里俨然成为了京城第一寺院。京中的达官显贵纷沓而至，祈愿求福，一时间风头无两。
院内早已设坛开论，待他们进来，整齐的诵鸣声便开始了。她遥看台上肃穆站立的二人，一个是番邦来渝的大师，威猛高大，不似出家人，倒像个武士。而对面站的人，眉眼冷淡，面色略显苍白，有种阴柔之美。
“太子哥哥，那个人是谁？”她装作不经意间问道。
“你是说无问大师？”太子轻啜一口茶饮，慢悠悠地说道，“他是我朝最年轻的高僧，师从佛学大家，悟性高，精通各类佛学理论，堪称大能。”
她望着那个容颜素雅的年轻男子，心中就像是静谧湖面上吹起的涟漪，那一刹的心动，彷佛定格在永恒。她怔怔地看向他，什么规矩教养在这一瞬间都被她抛向脑后。
台上两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番邦的僧人高声阔论，时不时地站起身来，声大如牛，引得众人侧目而视。而无问永远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娓娓道来，妙语连珠，时常让对方顿口无言。
场面开始进入白热化，番邦那个蛮人居然脚踩木凳，大声叱责，哪有半分出家人的模样。太子见此，微微有些不悦，这个番邦莽僧也太不把大渝国放眼里了。
只见无问起身，开口说道：“修行不易，道且远长，一切皆需平常心对待。”说罢，他躬身向太子行礼示意。
全场刹时变得格外安静，不一会太子率先拊掌叫好，紧接着众人爆发出雷鸣般欢呼声。
中场休憩，无问翻阅着厚厚的经书为下一场作准备。他时而蹙眉，时而执笔标注，这次的辩法事关重大，师傅对他寄予厚望，他不能辜负师傅的教诲。一旁的小沙弥端来一盏茶，他一甩衣袖，捞起茶碗一饮而尽。未饮尽的茶汤顺着下巴，滑向了喉结，微微起伏中，散发着一种迷人的魅力。
他无意间抬眼望去，看见一个明媚的少女正盯着他看。他没多想，估摸着是远方来的虔诚的香客，微颔首间又低头伏案，神情专注。
约莫一炷香后，这场辩论才落下帷幕。本场最佳，当属无问。
回宫的路上，太子背靠软塌，手里把玩着一串紫檀佛珠。
“今日这二人的辩论很是精彩，颇有几分道理。父皇常说，佛家也有治国之道，果不其然。小十一，你常研佛经，可有收获？”
还在晃神中的她，突然听到太子问话，大脑一片空白，喃喃地嗫嚅道：“我……我。”
见她如此窘迫的模样，太子不经展颜一笑，说道：“我看宫中传言未必是真，父皇平日也太宠你了。”她本想多解释几句，但转念一想，父皇宠爱她多过于其他皇兄，哪怕是太子都没她受宠。生在皇家，不可事事拔尖。
她不愿多言，偏头看向窗外。马车微晃，空气中竟多了些凝滞。
回宫后，桓帝特意召她前去问话，她事事夸赞太子殿下。帝心甚悦，又赏赐她各种价值不菲奇珍异宝，只不过一个庶出公主竟得如此殊荣，也给她招来不小的诽议。
自护国寺回来后，那个容颜俊朗的少年便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一年孟夏，刚过笄礼之年的她随母妃前往寺中为国祈福。一路繁花似锦，落音缤纷，醉是迷人眼。闹市熙攘的人群，沿街叫卖的走卒商贩，技艺高超的杂耍手艺人。这一切比她之前所见还要喧闹，而她心心念的只有那少年郎，并无闲暇之心赏这尘世的景致。
母妃见她心事重重，便吩咐下人带她在院落各处走动。
正是寺庙樱花盛开的时节，乱花渐欲迷人眼，有许多品种竟是她都未曾见过的。树荫下，花丛中，她肆意畅快地奔跑，娇俏的声音引来一众小沙弥的偷看。她是烈阳下最娇贵的花朵，是帝国身份尊贵的公主，是无数男人可望不可及的倾慕之人。
“佛门清静之地，岂容你在此喧哗！”一个凌厉的声音响起。她转头望去，只见树影下一僧人负手而立，看不分明容貌，但觉得这说话的声音格外耳熟，应该是在哪里听过。难道是他？
无问途径院落，见她在林间嬉戏，又招来一众俗心未了的小沙弥围观，心下恼然，语气不由加重了几分，又一次质问道：“小僧无问，烦请施主移步殿阁内。”
“我若不离开呢？”她笑容晏晏地从林中走出，无问自认修行多年，老成持重。可当他看清楚来人之时，一时间竟痴了。美人如画，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眉如新月，清雅高贵。哪怕衣着服饰简单，也依旧掩盖不住她身上洋溢的青春气息。
无问自觉心神有些激荡难平，急忙躲过她炙热的眼神，闭目凝思，口中默念清心咒，恢复灵台清明。等他再次睁开双眼，心平气和地说道：“无问失礼，望殿下赎罪。”看到她身后树林中藏匿的一众侍从，尽管他们屏气凝神，没有露出蛛丝马迹，但无问心如明镜，这大概就是之前师傅所说的宫中来的贵客。
“我有一惑，不知无问大师可否解答？”她笑眯眯地问道。
“贫僧不才愿为施主分忧。”无问恭敬地答道。
“大师，你看，起风了。”她抬头仰望着没有一丝乌云的湛蓝天空。
这本是六祖慧能的故事，流传甚广，就连三岁幼儿皆知。无问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是风动，是心动。”
“哦？你是说我心动吗？”她嫣然一笑，故意靠近无问。
无问怔怔愣在了原地，鼻尖传来若有若无的香气，好似是花香，香气袭人，让人神魂颠倒，无法自拔。
“原来这天下的男人都一样，见色起意，没有一个正人君子。”她暗搓搓地偷笑道。
“无问，”她敛容回收，竟改了称呼，“你有没有心动过？”
无问心下大惊，退后一步，双手合十：“施主，勿要开贫僧玩笑。贫僧自幼出家，遁入空门，研习佛法十余年，断情绝爱……”而后声音愈发低沉，似是底气不足。
听到这番意料之中的话，她默然不语，半晌过后，凄然一笑：“是本宫叨扰了，大师自便。”
无问心中自觉不妥，嗫嚅解释道：“施主……”转眼间，她已经离开，只余下淡淡花香徒留原地。
自这天起，无问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日三两句话竟已撩拨出他心底的欲望，如同烈焰般炙热地燃烧，誓要将他焚烧殆尽。
恩师的谆谆教诲，佛门清规，每一样都是不可轻易可触碰戒线！可他已经情动不能自已，又岂会轻易放弃！此生身许佛法，来世再允卿，可我不愿等来世呢！
可感情的火焰越是压抑就越难自持，他日夜跪于佛堂，祈求佛祖保佑，除去心魔，情欲，痴念。可无论他默念多少次佛经，心中总是会浮现那日樱花树下的少女，明眸皓齿，笑脸盈盈。就像是春风佛面，洗去满身浊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