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相信爱情(终)
冬天时林霄休了年假,专门带着若檀出去玩,两人商议了一番最后去泡温泉。他们挑的地方是一座有名的大山,山脚下古木森森,路边泉水顺着沟渠涓涓流动,清澈见底。路边是高大的水杉,树上挂着枯黄的藤蔓松箩,远处的层峦叠嶂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若檀深吸一口清新空气,感觉是在做森林SPA。林霄牵着她的手,两人穿着情侣套装羽绒服,一样的红白相间针织羊毛帽子,同色的针织围巾和手套。其实不光是穿着打扮,两人走路的步伐也是一模一样,在他们自己还未发现时,吃饭的口味,说话的语气都在不知不觉的靠拢。
他们定的酒店就是一家温泉山庄,午睡过后吃过晚饭,略微休息后就去泡温泉。山庄内植被浓密,亭台楼阁都有些日式风味,若檀换上泳衣,裹着厚厚的浴袍,夹着人字拖在碎石小道上啪嗒啪嗒走。虽是一月份的天气,但四周的汤池热气腾腾,光脚竟也不觉得冷。林霄从远处的吧台走过来,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上面是鸡尾酒和果盘。走过吧台附近的几个游泳池似的大汤池后,路越来越窄,芭蕉叶和桂花树枝几乎扫到人脸上,绿色的地灯藏在花木中,发出冷冷的微光。两旁的树丛深处和山石地下藏着一些可容四五人的小汤池,里面多有人,不是一对一对的小情侣就是三口之家。快走到小径尽头,才发现在一片茂密的蕨草后面有个很小的石头台阶,下三级台阶是个没有人的汤池,藏在一片山茶树中。这个小汤池若檀很满意,她把浴袍放在大石上,用脚尖试了试水温,温度正好。她坐在池子里,脑袋靠在石头上,池水中飘着几朵大红的山茶花。捡起一朵来,落花并没有太多衰败之气,花瓣仍是殷红的,因为泡了池水的缘故,沉甸甸的,有几分鲜艳。
林霄把托盘放在池边,也跟着下了水,冬天里泡泡温泉的确是很舒服的事情。酒店还提供了手机专用的防水封口袋,一边泡温泉一边还可以玩手机。夜空是深沉的黑,没有月亮,也见不到一颗星子。四周很安静,吧台的音乐在极远处隐隐传来,这地方设计的很好,所有建筑因地势而造,花木年份也大,山石也是此地原产,夜色中看不出人工雕塑的痕迹。他们两人仿佛身在荒郊野外,天阔阔浪迹天涯,这种感受无疑是浪漫的。酒中混合了白兰地和朗姆酒,绵柔的口感加上薄荷叶的清冽,在味蕾上绽放开来,若檀微微眯着眼睛。一杯很快喝完,林霄马上披上浴袍又去为她拿,他总是这样的细心周到,让她有时候怀疑自己的不称职。
林霄酒喝的少,他更喜欢果汁和水果,陪着女友喝了一杯之后,后面的酒全是若檀喝了。她渐渐感到熟悉的熏熏然,喝酒最美妙的时刻也就是这种三分醉的时候。脑袋是清醒的,感受却是模糊的,情绪在酒精刺激下高涨而欢饮,一个人狂欢。她倚着山石,露出天鹅般的白皙脖颈,石畔的茶花戳到她的鬓边,美得像一副仕女图。她脑袋里突然想到一句诗,嘴巴里不由的念出来:“人生几何,对酒当歌?”
“若檀,你是不是醉了。”林霄用手把她脸颊的一缕湿发撩到耳后。
“我没醉!”若檀歪着脑袋,把头枕在男友肩窝上,语气迷醉道:“有酒有花合该有美人唱歌才好,这才是有声有色有味道。你唱歌给我听嘛!”
“我不会唱。”林霄无奈道:“况且我也不算美人。”
“你这人就是太正经!”若檀撇撇嘴。
“正经不好?”他捏捏她鼻子,佯装生气道。
若檀才不怕他呢,做了个鬼脸吐舌头道:“闷骚!”她搂着男友的胳膊,感叹道:“所有朝代里,我最喜欢魏晋。魏晋时期才有文人真正的风流之气,你看嵇康啊谢安啊王羲之啊,这些个个是美男子,仪态风度又好,偏偏行事还不羁洒脱!今天要是魏人在这里赏花饮酒泡温泉,一高兴了就会唱歌,大家一起唱高兴了还会裹着湿浴袍跳舞呢。”
“那你要听什么?”
“随便。”
“My gift is my song and this one's for you,And you can tell everybody this is your song,It may be quite simple but now that it's done,I hope you don't mind,I hope you don't mind that I put down in words,How wonderful life is while you're in the world。”他开始低低的唱着歌,脸
脸上带着一丝羞涩。
若檀心花怒放,转过脸在他脸颊上大大亲了一口作为鼓励,她仰着头,双臂打开放在山石上,享受着这美好时光。浓黑的夜空在绿色地灯的微光照耀下,似乎有些雾气,鼻子上突然凉丝丝落了个东西。若檀一惊,仔细看着半空,一点一点落下的,似乎是雪花。她小心翼翼伸展着手心,接住一朵雪花,这冰晶在落在手心的一霎间就融化了,只剩下一点湿意。
“林霄,下雪啦。”她摇摇他胳膊,声音越来越大,无比的欢快:“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林霄笑着也用手接住一片雪花。细小的雪花在天空中纷纷扬扬,从芭蕉叶的间隙中落下来,消失在汤池中。白色的山石,碧绿的芭蕉蕨草,殷红的山茶花,还有那漫天的雪花,一切都太美了。美到极致显得不太真实。
若檀安静下来,默默看着雪花飞舞,眼睛却不由的酸涩起来。也许是此情此景太过撼动内心,她突然感到伤感。好似再也不能有更美的时刻了,他们之间也不能更相爱了,一切到达极致时,敏感的直觉叫嚣着不详。她无法接受雪停的景象,只想时间就静止在这一刻。贪心也好,怯弱也罢,她已经得到了最好的东西,无法再接受残次品。周围的人从汤池中出来,裹着浴袍回到酒店中去,拖鞋和木屐在碎石路在敲击有声。他们却不愿意走,心里有一股力量拉住了他们,美好的东西转瞬即逝,在纯粹的美之前只有恋恋不舍。停留的再久点吧!
雪越下越大,羽绒般的白雪落在肩头,寒气逼人。若檀不忍看见雪停之后那颓残的模样,他们终于离开了汤池。若檀撒娇要林霄背,林霄好脾气的托起她,她双手紧紧搂住他脖子,他不由的笑道:“轻点,轻点,勒得我喘不过气了。”
檀把手圈的松点,随着他迈步前行在他背上一颠一颠的。路上已经没人了,地上潮湿一片,只有山茶的花心里积了一点雪,白雪映得花瓣越发的红,红的开始发黑。他们在大厅里,回头再望了一眼外面,自然的美依旧自顾自的美,大厅里面暖气很强,墙壁灯具均是金碧辉煌,这已经是两个世界。若檀一阵怅然若失,月满则亏,以后再难有这么快乐的时刻,人正好是这个人,情正好在浓处,连天公也要来作美,成全所有想象得到的浪漫。不知为什么,快乐的时候,她总是隐隐心惊,好似透支了太多幸福,前路反而不敢妄想,害怕吹一口气,这些快乐和热爱就如手心的雪花般消融。在这一年的最后三天,他们快乐的不像在人间。
转眼又是一年,却是个多事之年。命运挥动着大手翻云覆雨,除了明媚春光,人生还有雷鸣电闪,还有凛冽寒风,还有许许多多的苦楚和无奈。
三月份的时候,楚云的母亲突然猝死。原本好端端一个人,既漂亮又温柔,刚过完四十五岁生日,说没有就没有了。她和邻居正说着话,突然就倒地不起,还没等到救护车来,就已经走了。林霄听说后,怀疑是突发性脑淤血。一问楚云,果然她妈妈有高血压,因平常血压也就在临界值在一点点,也没在意,吃药有时记得有时忘了,谁想到暗地里就已经这么糟糕。
葬礼在宜都老家举行,葬在了严家祖坟。若檀和苏苏可儿去的时候,灵棚已经搭好,张启明只穿一件衬衣,和一群村民在那里支木架牵电线,忙得有模有样。楚云的声音已经哭到嘶哑,眼睛肿得像桃子,她的精神变得恍惚,常常听不到别人的问话,偶然开口,说的都是她母亲的旧事。她已经不眠不休有三天,若檀想劝,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在这样巨大的悲痛前,说什么也是白搭,你永远感受不到她心中的剧痛,也无法为她分担。若檀静静陪着楚云,一张一张在火盆烧着黄纸,惦记着给长明灯加灯油。请来的法师穿着一身灰袍坐在对面,木鱼声在香烟缭绕中咚咚响起,他嘴里不停念着经文,那声音很小,听不大清楚,可是庄严无比。整个房间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阳光照进来,房里的人和物一起变得虚无,唯一存在的只有这经文和木鱼声。四月的山上开满了油桐花,以前若檀从未见过这种花,花型像梨花,却比梨花润泽,花心是淡淡的桃红色,是水墨画中浅淡的渲染,过渡到花瓣上已是莹润的白。这花漫山遍野都是,粉白粉白的照亮人眼,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落花,男人们就在落满油桐花的草地上开始挖掘墓坑。清晨地上的草尖,树梢的嫩叶,枝头的花瓣都缀着点点水珠,也不知道是露水呢还是人们的泪水。
楚云慢慢恢复了工作,以前每月回家改成了每周回家,张启明都陪着她一起。她和张启明的关系一下子变了,变得更亲近,张启明在楚云母亲的葬礼上顶住压力休息了一个星期,在严家如同女婿般忙前忙后毫不避讳,这番做派总是叫人感动的。严家上下彻底认可了他,楚云自己一颗心也落下了。她对若檀道: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来了,就冲这段时间他的所作所为,以后就算他有万般不好,我也不会怨他。
葬礼过后不久,秦家的电话打到了若檀和楚云的手机上,询问她们苏苏的去向。两人都是一惊,她们俩一个未走出悲痛,一个忙着安慰好友,根本没空联系苏苏。打她的电话,已经成了空号,企鹅号,微信里再也没有了动向,发的每一封邮件也没有回音。苏苏母亲特地到她们的出租屋来了一趟,每说一句眼泪都止不住的流淌。原来今年李浩然的合伙人欠下巨额赌债跑路了,这放高利贷的找到店里来,天天堵在门口要钱,往大门上刷红漆,恐吓客人,连桌椅都尽数拿走。银行里的贷款担保人也是李浩然,当初对方说的是做投资扩展,哪知道全放入了赌场,银行天天打电话找他要钱。这件事苏苏和李浩然两人瞒的很好,在林霄和若檀楚云面前没露一丝口风,反正他们总是忙的没空见面。可能是苏苏频繁的找家里表哥表姐借钱,这件事最后被秦家父母知道了,逼着她和李浩然一刀两断。苏苏不同意,被家里关了两天,跑出来后就没有然后了,这两人消失不见了。他们消失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预兆,既不知生也不知死,就这么悬在了朋友的心弦上。
可儿的婚期已经定了下来,就在六月,她从小就梦想着当一个最美丽的六月新娘,在玫瑰的包围中走入婚姻生活。可儿的父母还在新疆,有时联系的上,有时候联系不上,婚礼他们应该也是不来的。婚礼之所以定的这么急,最大的原因是可儿怀孕了,总不能大着肚子穿婚纱。她的心情很好,隔一两天会向女友发微信打电话,告诉她们挑了哪些家居用品,买了哪些衣服首饰,又试用了什么效果好的护肤品啊。女孩子们的聊天,聊来聊去总离不开衣服首饰化妆品。
可儿如此积极主动的准备着新婚用物,也掩盖不了他们感情已经变淡的事实。也许正是因为独自去百货公司购物,才有那么多的时间和女友讨论,细想之下全是寂寞。赵威的社交一直很频繁,他总有那么多的朋友,泡不完的吧,喝不完的酒,唱不完的歌。每每可儿睡到凌晨,被窝里钻进一个满身酒味的冰冷身体,她从睡梦中惊醒,有不悦有厌恶,最后都变成麻木。她明白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也许不是并变了,而是刚刚展露出来而已。
婚礼的前一个月,赵威和开桑拿房的老板娘开房,被可儿捉奸在床。这个女的她是见过的,三十一岁,是个寡妇,一张常年画着浓妆的锥子脸有几分风尘味儿。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还没有结婚,他就已经忍不住了。她总以为他们之间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旧时情谊,就算他有些坏习气,就算他轻浮浅薄,他们总是能够好上几年的,哪怕最后以离婚散场,也对得起他和他们家曾经的体贴和恩情了。她张大嘴巴,想要骂人,话却无声;她举起手,想要打人,手却放下。她看了那滚做一团的男女一眼,面无表情的走了出去,越走越远。等赵威穿上裤子追出来,已经没有了可儿的踪影。
赵家给尚杰打电话,替赵威描补,说什么一时糊涂,说什么永不再犯,要给可儿买一套房子作为赔罪。但可儿已经不在乎了,她躺在深圳一家私立医院的手术台上,把这件事情做了个了断。过去的生活,好似一场迷梦,她突然不想再那么听话了,只想任性的自私一场。可儿离开后,尚母从新疆赶了回来,在可儿大姨的理发店里找了份工作,照顾儿子的生活起居,尚父每个月还要给家里汇点钱,日子倒也平静;赵威确定可儿不再回头后,和那个风骚的小寡妇结婚了,反正请帖发了物件配齐了,准新娘跑了换个人就是了,婚后赵威被这个狠角色的老婆管得服服帖帖。原来谁离了谁都可以,你以为自己是英雄是美人,其实都是臆想,生活只是将就的让你顶个缺罢了,哪有那么重要?可儿该行做了新媒体,她发过来的照片里,染成金黄的头发,精致的烟熏眼妆,黑色镂空蕾丝的洋装。美得有点陌生,一下子从芭比娃娃变身摇滚女孩。她还在视频里给她们看腰侧缠枝玫瑰的纹身,她迫切的告别曾经,颠覆着自己的一切。但是只要她开心,作为朋友除了祝福还是只能祝福。
唯一的好消息是林霄因为表现优秀,被院方重点培养,准备年底将他派往德国学习。学习的时间至少是一年,具体情况可能还要延长。若檀很是不舍,她完全没有做好异地恋的准备,人生太长,只争朝夕,她一分一秒也想和爱人分离。耳鬓厮磨间,林霄抚着她的头:“你要是拇指姑娘就好了!我就可以把你放进我的口袋里,带到任何地方,我们就永远可以不用分离。”
若檀在不停向男友撒娇时,想不到自己的厄运已经来临。季家父母去生意场上的朋友家里贺寿,深夜开车回家时,在城郊的省道上出了车祸。为了避让一个从岔路口冲出来的摩托车,季父猛打方向盘躲开,却被后方疾速驶来的大货车撞翻,整辆车变形金刚般变形,被大货车抵下了山岗。季父当场死亡,季母下肢瘫痪。一夜之间,公司的元老捐款而跑,工人也另寻下家,若檀每年去春节去拜年的那么‘叔叔’‘伯伯’,忙不迭把季家的客户抢走。季家的生意往来若檀从来就抵触,轮到自己挑大梁,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开始自责,感到自己的罪恶,如果她一毕业就到家里的公司上班,今天就不会这么无用,也许父母根本就不会出这场横祸。在母亲的病床前,她突然觉得自己以往追求的那些自由啊,理想啊,爱情啊不过是个笑话,通通是自己冷血自私的借口,她只是不想负责任,只是想逃离这个家。
若檀和若兰在火葬场领回父亲的骨灰,开车回到了宜昌老家。葬礼上,若檀眼泪一直没有停过。若兰却一滴眼泪也没流,她红着一双杏核眼,狼一般狠狠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葬礼结束后,若檀还是一想到父母就哭个不停,她自己也分不清这泪水到底是因为悲痛还是因为愧疚,若兰劝她道:“姐姐,你哭有什么用?这些人的嘴脸我们都要记住,有朝一日我总要他们来求我。”
“姐姐,江城我们待不了了。公司倒闭了,这些人把钱卷了,账现在也查不清楚了,倒剩下一批贷款和违约金。江城里生活费又贵,我们再待下去,也是多花钱。我们就在老家创业吧!”若兰的脸上有着钢铁般的意志。
“那你不回北京了?那边都不管了?”若檀一惊,再怎么不喜再怎么嫉妒,这始终是自己的亲妹妹,她心底还是希望妹妹好。自己是长女,况且父亲生前也说了要把公司留给她,这就是她的责任。她想着自己一个人扛起来,就不要再拖累若兰了,若兰有本事,就让她自由去翱翔,总不能两个人都折在债务漩涡里,她混好了多给点钱就是了。
“你一个搞得定?我不放心你。你这个人喜欢感情用事,做事又虎头蛇虎,还清高无比。我不在,怕是你被人家卖了都不知道。那点子钱在你手里能用多久。”
“那王义呢,你们俩怎么办?”若檀望着妹妹,虽然她嘴巴说的毒辣,可她能感受到话里的关心。
“回江城前我们俩就分了。”若兰轻飘飘说道,手里不停,还在算着医保报销的账。
“我怎么没听说?”
“你不是一直躲着我嘛!”若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低下头一边写写算算一边又道:“我们俩本也长久不了。他那个人,就和孔雀似的,虚荣得很。你以为当年你暗恋他,他不知道吗?他就是故意在撩女生,你,还有好几个女孩子,都被他撩得动了心。当然,我那会儿也虚荣,不虚荣我也不会做他女朋友。谈恋爱后他还是习惯性的要挥洒男性魅力,大学四年我女性朋友少的可怜,还不是因为这货在拉仇恨!他要去加拿大留学,我现在也去不了,两人腻在一起时,我都还要用尽心思让桃花们知难而退,两人隔着上万公里了,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名存实亡罢了。老实说,和这种超级自恋的人恋爱真的好累,现在好聚好散不那么难看,以后也还是朋友,说不定哪天我还要找他帮忙呢。”
这些事情她没有和林霄说,林霄马上就要出国,知道了有什么用?她不想影响他。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也到了该和林霄分手的时刻。林霄去德国学习,回来之后是国家重点医院的主力医师;她要回乡下老家,可能和若兰开个养猪场或是菜圃。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他在专业领域里展翅高飞,她则被家庭拖累的回到原点。在跟不上他脚步的情况下,她只能选择不要拖累他。她不再给林霄打电话,接电话时也说的也很少,微信和短信她回应的很慢,没时间没心情的时候干脆不回,她在有意识的淡化感情。因为工作繁忙,林霄的电话也慢慢少了起来,若檀感到心痛的同时心里也舒了口气。
每天不停的在保险、报销、账本间徘徊,母亲性情大变,晚上通宵达旦的哭嚎,稍有不顺就骂人。光是每天给她喂饭洗澡就要耗掉姐妹俩的所有精力。若兰承担了所有对外的事物,她擅长和别人打嘴皮官司,在合同上抠一分一毫的抠下来好处,在办事处里利用女性魅力获得尽量多的信息和同情。这些都是若檀做不到的,若兰有股她没有的狠劲儿,说实话她自己去处理肯定是一团糟。
她们把江城的房子挂到中介后,等到母亲出院,就举家搬回了老家。若兰在市里注册了有机农场的证照,请了十几号工人把老房子后山的十几亩旱地开垦,像模像样的准备栽培有机蔬菜。要照看农场,她们没住在市区,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若兰把母亲娘家一个离异的表姨请来当护工,经常和她讲讲那些老亲戚,养了一群猫猫狗狗,渐渐母亲话多了些。
若檀在忙碌中化解着自己的心痛,林霄却在一个上午出现在农场中,若檀穿着一身连体橡胶裤,正在发酵鸡粪。林霄就这么出现在眼前,仿佛是一束光。
“你怎么来了?”
“我问了楚云,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和我说?”林霄的嘴抿得紧紧,法令纹绷出来一条浅浅沟壑。
“说了有什么用呢!我不想你跟着担心。”若檀低着头,看着沾满鸡粪的胶鞋,心里涌出了深深的自我厌弃。
“我是你男朋友!”他语调拔高:“我可以和你一起承担!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他说着愈加愤怒,把上的提包扔到乱草堆里,他上前一步,握住她脏兮兮的手:“我可以不去德国的。这个名额我让给别人就是了。”
若檀鼻子酸涩无比,她强忍住眼眶的热泪,林霄能过来,她觉得已经值了。她已经得到过最好的爱情。人生除了爱情,还有责任还有家庭还有事业,缺了哪一个都不好,她从前为了爱情活,今后只能为家人活,既然已经这般自私,自然是不配再谈爱情,免得误人误己。“林霄,我们分手吧!”
林霄紧紧搂住她,头抵着她的头顶,有几滴热热的水珠落在她头顶,她觉得快要忍不住心底澎湃的感情了。他喃喃道:“我不去德国了。我们像以前一样好吗?”
她把头埋在他胸前,最后再放肆一次抱抱他,她开口了,鼻音很重,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我们回不到从前了。你去不去德国,我们都会分手。”
“我不相信。”他们有那么多快乐的时光,他不信这些全无力量。
“我这人很自卑,心眼又小。我自己遭难了就见不得别人好,我会嫉妒你,会曲解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我们会有吵不完的架,我们总会分手的。”若檀推开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
“我们一起,再艰难的时候总会过去的。”林霄几乎是恳求的说道,他的眼睛里充满希冀,那里面装满了整个宇宙的星光。
若檀避开他的眼神,冷冷道:“可是我不想做一个躲在男朋友后的可怜虫!我不想被同情,不想被帮助,不愿意拖累着别人一起吃苦,不想碍着别人上升的路!我不想在感情变淡后,被爱人翻旧账数落曾给予的恩惠,在家里抬不起脊梁;我不想再若干年后,听到伴侣悔恨自己当年做出的牺牲,好似爱是一切罪魁祸首!”
“你怎么能这样想?”林霄惊愕睁大双眼,似乎从来未曾认识她一样。
“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阴郁的人。”若檀冷冷一笑:“我从不相信为爱牺牲的鬼话。在我看来,今天的做出的所有牺牲,改日都要裹挟着尊严加倍偿还。”
“若檀,你不要这么偏激好吗?我就这么让你没有安全感?”
“我已经不爱你了。”若檀终于把这句话吐出来,仿佛怕自己后悔般,剩下的话接二连三的出来。“你抽烟,你打麻将,看八点档肥皂剧,你有一大堆的女同事女病人。你手机铃声用蓝色多瑙河,卧室里铺着大学发的格子床单。你不知道眼霜和面霜的区别,不知道玫瑰和月季的分别,不知道普鲁斯特,分不清雷德蒙和梅里美,我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你就承认吧,我们只是被激情蒙蔽了双眼,我们一点都不合适。”
林霄默默看着她,那眼神让她心碎,半晌后他开口了。“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是的。这本来就是事实。我们在一起,也不会有结果。既然迟早是分手,我不要拖累你!”若檀的语气似乎飘荡在半空,她努力把自己的话语编辑得更诚恳些。
“我明白了。”林霄转过身子捡起沾满草屑的提包,他往前走了一步,又转过身。“若檀,你爱过我吗?”
“爱过。”眼泪还是有一滴滑出眼眶,若檀语气坚定:“因为爱过,所有我希望你越过越好!”
“嗯,也希望你越来越好。”林霄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慢很清晰,她知道他很难过,但她知道他会走出来的,毕竟他那么爱他的工作,有那么多的生命需要他来挽救,他会慢慢忘记她的。
“答应我,你要去德国学习最好的技术,你要当最好的医生。有一天让我为我的前男友是你而感到光荣”。若檀动情的说道,这是她的真心话。
“好的。”他的手颤抖着打开提包:“上次还说要带你回洪湖玩,也没机会了。”他停顿了一下,努力消化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这是我上周回家,给你带的东西。自家老宅子堰塘里结的莲子,新鲜的,吃也可以,种也可以。”
他伸出手,提着一袋子带着青色壳儿的新鲜莲子递给她。她呆呆接过那包莲子,说不出一句话。
“我走了,你保重。”他向她挥挥手,转身从小路上走了出去,他越走越快,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白色的晨雾中。
若檀跌坐在地上,心中似乎破了个大洞。她知道已经失去了他,而且是自己亲手造成。想到以后再也听不到他清冽的嗓音,再也没有他温暖的怀抱可以依靠,再也看不见那双睿智的眼睛。她的心痛的几乎不能呼吸,她躺在地上,双目无神的看着天空黯淡的云彩。她紧紧闭上了眼,开始嚎嚎大哭,吓得旁边小树上鸟雀纷纷飞走。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星球,生活在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地区,可是她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他从她的生活退场,剩下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从胸腔到气管烧灼的煎熬。她也许会慢慢忘记他的容貌,慢慢想不起两人说过的话语,有一天他会吻着别的双唇拥抱着别的女人入眠。他们变得已经毫无关系,而那些曾经的美好除了记忆之外,并没有其他东西能够证明。等到他完全忘了她,他们曾经的爱就像风吹走残云,不剩下一丝痕迹,恍若没有发生过一样。这种绝望击碎了她故作坚强的屏障,她软弱得如同幼儿。
她真希望时间能停止在一刻,逃避掉今后漫长岁月中的思念的苦涩,她甚至希望自己在这一刻因心碎而死去。可惜她既没有死去,也没有吐血,最后她擦干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在心中反复告诉着自己:我不后悔。我有自己的自尊,他也有他的前程。如果不分手,他选择去德国,她会被生活的压力折磨,埋怨为什么没人分担,这些怨怼会让两人都变得痛苦,只会越行越远;他留下来,牺牲自己在工作之余照顾她,可是生活磋磨下爱情和耐心总会消磨,等到他们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时,就会怀疑自己曾经的选择。与其等到这些美好全部被磨损完的那一刻,不如在适时放手,这样他们心里的对方都还在最好的时候,就算分开也还值得怀念。
日子这样一天一天的过,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恋爱的时候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正分手了一晃三年咬咬牙却也过去。
秋天,院子里的柿子树上面接满了沉甸甸的青柿子,枝条被压得低低的。一旁的柚子树笔挺的站立,毫不在乎自己枝干上那些篮球大小的柚子重量。早晨有薄薄的霜,墙头的红砖上泛着银光,花盆里几支紫色的菊花颜色未变,给这个院落增添了几分亮色。狸花猫摇着尾巴走过来,在若檀裤腿上蹭蹭,若檀恍若未觉,眼睛盯着青花大缸内的枯荷,不知神游到何方。
“姐!”若兰在里屋大叫:“姐,快来帮帮我。”
“哦!”若檀打了个机灵,大声应和着跑进屋。“我就来了,你别急着一个人。”
房间里开着空调,一进屋若檀鼻尖就开始冒起了汗珠。母亲一脸不自在侧着上半身躺在床上,若兰卷着袖子,正竭力要将裤子从她上退下,一股便溺的臭味在整间屋子里弥漫。若檀赶紧上前把母亲的腰身托起,帮着若兰把裤子褪下。
“唉,刘姐一休息,我们就抵不住啊!”若兰感叹道,迅速用热毛巾帮母亲擦洗干净,姐妹俩托腰的托腰,抬腿的抬腿,帮季母戴上新的纸尿裤。
“还好刘姐明天就回来了。”若檀身上出了一身汗,季母截瘫后自己使不了劲,身体格外沉重。她们姐妹又长得苗条,比不上粗活干习惯的护工刘姐,每次换洗一次总是累的腰酸背痛。
“你今天还去农场吗?”若檀把垃圾扔了,用脸盆装着脏衣服和毛巾,放到后院浇花的水槽里,打开水笼头,用水哗哗的冲泡。
“下午过去。”若兰把早上买的菜放到台阶上,做着个凳子择菜。“今天中午做油煎刁子鱼,鱼香肉丝你吃不吃?”
“好啊,今天你还买到刁子鱼了?”若檀洗净了双手,走过来。筲箕里果然摆满了银光闪闪的刁子鱼,还有几条小鱼微微唏嘘着嘴巴。狸花猫又跑过来,用脑袋不停蹭着若兰的腿,在她双腿间穿来穿去,发出几乎滴得下水的柔媚‘瞄瞄’声。若兰嘴巴发出一声轻笑,在筲箕里捡出几条小杂鱼丢给猫。猫马上用爪子把鱼拢到角落,低着头斯斯文文的吃着鱼。
“你整啥?专门买了个给妈洗衣服的洗衣机,等会儿都丢到洗衣机里去。”
“我先冲一下,把上面的东西泡走,要不也洗不了。”若檀蹲下来,用手抓住一条小鱼,拇指和食指在肚皮柔软处用力一掐,鱼肚就破了,两根手指再用力一挤,内脏就全部被挤出来了。幼年的时候,她们的祖母、母亲都是这样准备着食材,虽未学习过,但这些画面深深刻画在脑海里,轮到自己操持家务时,自然而然就会了。每个家庭都遵循着自己的传统,就像女儿做的饭菜总是带着母亲的味道。在自己不知不觉中,传承已经在暗自进行,每一个抉择每一次应对,拆解开来都带着血脉中的烙印。
青花大缸中的荷叶已经枯败,若檀却总舍不得拔掉,只要在院子里,她的目光总是会不由自主飘到那里去,也许是在怀念夏天时的粉色荷花和红蜻蜓,也许是怀念那个送她莲子的男人。
“我看陈书轩对你很不一般。”若兰抬起头看着姐姐,若檀低下头只看着手上动作,若兰继续开口,语气咄咄相逼:“我觉得他人不错,你觉得呢?”
“人是不错。可是我现在不想谈恋爱。”若檀淡淡说道。
“你既是放不下,不如把你的前男友再追回来啊。他也回国了吧!”
“我们已经过去了。”若檀紧紧闭着嘴唇。
若兰叹口气,不再说话了,若檀永远做不到她这样的绝决,她总是有很多顾虑,也总是放不开。午饭是若兰做的,若檀的聪慧在厨艺没得到一丝体现,不是菜糊了就是盐放多了,若兰却很有天赋。第一次吃到若兰做的饭菜,若檀眼泪都几乎流下来了,因为和母亲饭菜的味道太像了。她以前从未想过能和若兰这般温馨相处,离开父母的庇佑后,两姐妹只能互相依靠,她才发现,自己其实错了。若兰固然个性强硬,但自己却本性冷淡,她根本没有好好了解自己的妹妹,早早就把妹妹拒在心门外,没有给两人交心和解的机会。自回宜昌后,若兰反倒更像姐姐一样,什么事情她都顶在前面。家里的生态农场已经打出了口碑,不仅是省内的各大酒楼饭店,今年她们刚接了国内一家著名电商的订单。终于再不用担心还贷,不用操心母亲的医药费护理费。最艰难的那一段路总算是走过了,闲暇时候,她不可避免的想起林霄,如果他看到现在的她,也会为她高兴吧。
如今来往密切的朋友只有楚云,楚云在母亲过世满一年的时候,和张启明举行了婚礼。婚礼上参加的朋友只有若檀,苏苏依旧没有消息,可儿在深圳因工作赶不回来。楚云来来回回招呼着宾客,若檀感到一阵落寞,往日四人的热闹与快乐只存在回忆中,被一遍遍翻起。她在婚礼上感动的流泪,有情人终成眷属真是最好的祝福。她希望楚云能够永远幸福,把初恋走到发鬓苍苍,替她们所有人拥有爱。
吃过午饭,若兰去农场,若檀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放到桶里,拎到门前的空地上去晾晒起来。风把篱笆上的木槿花吹的猎猎做响,空气中全是柑橘的清香。门前的两个花坛中开满了挤挤挨挨的菊花,黄的紫的红的,花团锦簇。狸花猫扑着低垂的花枝玩耍,它弓着背,用前爪谨慎的试探,马上又后退,跳来跳去玩的正欢。
乡村田野间的水泥路上,从转弯的竹林边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来者直直朝季家走了过来,他身量高挑,身上穿的似乎是件白衬衣,逆光中,他的轮廓被阳光镶了一层金边。若檀手中的衣服掉在了地方,她浑然未觉,呆呆看着那个人越走越近,脚步声哒哒哒,一下一下走在了她的心上,似乎是遥远天边传来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