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 围着理想前进（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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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教我们的专业是：钳工。
我们两年一共所学的专业有：数学、语文、制图、工程力学、热处理、机械基础、电工、钳工等功课。
开学没过多久，就传来厂里一钟姓人家的女儿，因进了厂大集体，跳河自杀了。
我心惊肉跳和难过。
工厂招工进国企的名额，由重庆市劳动局决定；工厂再根据名额的多少，来分派给老职工。老职工按照调入这里的时间先后排队：凡有一个子女进入了国企的，下一个子女就是进厂大集体，这是硬性规定（除考试读书的以外）。
我家老大已经进了国企，就该轮到我进厂大集体了。
有天晚上，父亲说起此事：如果你这次放弃了，你就没得招工的机会了，再加上妹妹也需要就业。
我坚决不同意，坚持让我高考后再说。尽管最近（七月初）厂广播天天都在宣传国营、集体一个样，只是叫法不一样，等等。
老大睡在床上终于开了口：“你这个样子高考？不是读书的料。”
“你还好意思！你啥子事都不做，还要我来给你煮饭！我现在才把书备齐，要去试一试。”
“你自己生得笨，考不起，怪这个怪那个！”
“去年春节，我好不容易借到资料，你早上起来晚了，你不自己热饭；我不给你热，你还要来打我！我只好还资料回农场！你除了下象棋，还是下象棋！”
他“噌”地坐起来，父亲急忙阻拦。
“你来打，反正我在农村，只要你这次打不死我，老子拿刀砍死你！信不信由你。”
第一次吼老子，第一次吼拿刀，再没了眼泪；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反抗这么决绝；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他来打死我。
父亲知道拦不住他，催我：“出去！出去！”
他立在床弦边，骂骂咧咧，最终缩回了手。
没过几天，我像平时那样，去食堂买早餐，有一大堆人围在食堂门外专栏处看：大集体招工名单。
我端着馒头和稀饭出了食堂门，来到专栏处，挤进去一看；像当年大字报那种纸张，三大篇名字，我一排一排地看，赫然写着：张昌族。
顿时，我浑身血液贲张，踉踉跄跄回到家，把早餐猛地砸在桌子上，竭嘶底里咆哮：“我、不、去、大、集、体！”
父亲吓坏了：“好、好嘛！不去，我马上去退掉！”
老大用极其凶恶的目光瞪了我一眼，没吐半个字，拿起馒头使劲咬了一大口。
此时，同学们七嘴八舌议论着钟姓人家，说他父亲还是厂宣传科的......
好险啊！全靠那天早上挤进去，看到大集体的招工名单。我打了个寒噤，潸然泪下。
从此，我非常珍惜眼前，在校图书馆，借来高等数学，晚自习自学。
转眼就是一九八零年放寒假，我回到了家，耳边回荡着王老师的声音：
这学期有三个同学要补考，工程力学是萧红同学；制图是周子庆同学；数学是刘光明和周子庆同学。补考时间：在你们的工厂实习课结束以后，回到学校再补考。时间很充足，请三位同学认真准备。这学期你们没上实习课，是由于开学耽误了时间。下学期一开学，我们班就在工厂实习。实习也要考试：成绩不及格，照样毕不到业，所以你们要重视。理论知识和实践知识同等重要！因为你们是“四个现代化”的建设者。“五、一劳动节”后，回到学校上课。
自回城读技校以来，就没给张老师联系了，因她不肯借高考资料。母亲还在一0二钢厂住。这次我一定去张老师的家，我心里惦记着黄峰那次说过的一句话：“那个鬼旮旯。”现在我去救他出来，跟他说：我们这里有火车到江津，是新建厂，他一定会答应我的。
记得读初二上半学期时，他的父亲又去世了。从此，他失去了双亲，失去了依靠，与哥哥、表兄、外婆一起生活。他经常与外婆一起，打扫街道卫生来生活。我看得到他，他也看得到我。那时，我家还在喂猪，我经常在后门水管子处洗刷什么的——他只要一下楼，就能看到我。
我知道黄峰很喜欢我：每当他踏上故乡土地的时候，他都会想起我，总想碰上我。我一直没有忘记他信上对我说的话，后来没通信了，都怪我当初不该跟刘秋红同学说“我俩在通信”。现在我回城了，母亲会同意我俩的。
他也晓得我很喜欢他。我俩是班上最好的同学，大家都知道。
没想到张老师一见到我，她跟上次的表情一模一样：“哎呀！怎么这才来呀？黄峰一直在打听你。我说：你们不是在通信吗？”
得知黄峰没忘记我，我好高兴啊：“他现在怎么样？”
“你们不是在通信嘛！”她有些摸不着头，“啷个搞起的哦？”
“那次春节你给我说过，要保持通信。回农村后，我给他写过一封信，一直没有他的回信。可能有误会，不好意思再给他写信了；因为，当时说不清楚。”
张老师蹙着眉头：“有什么可误会的呢？有啥子不好意思的呢？有啥子说不清楚的呢？”
“当时我们约好春节回家见面。后来，我在刘秋红家，说起此事，她给我母亲说，‘我俩在耍朋友’。”
“就为这个，你俩就没写信了？”
“我写了，他没回信，就不好再写了。”
张老师若有所悟，“这样吧，你再给他写封信，看看。”
“他现在怎样？”
“据马成林来我这里说：有段时间，黄峰下班回去就关门不出。”张老师有些心疼，“他就在问你的情况。你赶快给他去封信吧。”
“好的。”
我辞别张老师，回到母亲身边，告诉她：别来打岔，我给黄峰写完了信，再来说话。
我给他讲了读技校的情况，还说我期末考试第一名，语文考试题目：难忘的人——我写的就是你。太可怕了，差一分钱，我就进了厂大集体。全靠上帝保佑了我。满满三页纸。
此时，母亲心情特别的好，少了一份担心；我第一次体验到母爱的温暖，整个寒假都在这边住。
两周了，仍不见他的回信，便来到张老师的家。
张老师说：“他收到你这次的信了。说以前他给你写过信，你没回他。你俩都说写了信，都说对方没回信。都怪我，当时没把事情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呢？”
好一会儿，张老师一脸的沉重：“当年我写信，叫你给黄峰写信去。是他对我说的，‘张老师，我来救你们的家门。’当时有好几个男同学在我家，叫我做媒。我说还早，急什么呢？后来，他们走的时候，谢富贵又说，‘张老师，你就撮合撮合吧。’我只好同意。”
她直摇脑壳，“我转念一想，你还在农村当知青，他已工作了，万一出事了，我担当得起吗？我就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给你说穿，叫你写信给他。”她摇着头长叹了一声，“哎！”
我很是吃惊：要是知道是这么回事，我俩会在张老师家团聚！更没有想到张老师吞吞吐吐说出：“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不可能吧！”我脑壳像炸开了的花。
“真的耍朋友了。是他师傅的女儿。他的师傅一直把他当儿子看待。”
我好难受啊，噙着泪花，说不出半句话。
“都怪我，当时没给你挑明。”张老师反反复复这么说，后来安慰我，“如果当时就算我说明了，你们也不会成。你想：他一个孤儿，师傅把他当儿子看待，近水楼台先得月。现在就算你回城了，两地分居也不现实。他比你考虑要成熟些。你就在你们单位找一个就行了嘛。”
我一直站着低头不语，很难受。
“那段时间，谢富贵就在打听你的情况，说你们家门变心了。”张老师说，“我叫他别乱说，到时你会来的。没想到你现在才来。”
张老师把广柑塞给我：“来，吃一个。”
我摇头不肯接。
张老师语重心长地说：“我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耍了。就算当年我说穿了，看来也不行。你想：人家师傅早就盯上了他，他是一个很感恩的人，他好拒绝么？你要看开点。”
我只好点头，接过广柑。
“赶快吃了吧。”
我把广柑吃了执意要回家，尽管张老师再三挽留。
我一路往回走，一路落着泪，脑海里面一直在翻腾：总有一天，在张老师的见证下，对黄峰说：当时张老师没有对我说出你的意思。不然，我不会给刘秋红说我俩在通信，坏了这事。祝你幸福！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五、一劳动节”后，我们又回到了钓鱼嘴的技校上课。
只有回到教室，我才感到踏实和温暖。侯老师的工程力学，让我津津有味。
“同学们，请注意看，这个物体的受力方向是从左下角来的。”侯老师一手拿粉笔，一手拿教鞭，在黑板上的示意图上指点，“张长乐上来，把这个力的着力点划出来。”
我上去，接过侯老师手中的粉笔，很快就划出来了，顺手把粉笔递给了他。我回到座位。
“对，就是这么的。”侯老师满面春风，“同学们请注意：这个力是水平向右和垂直向上的合力。”
侯老师教我们工程力学和数学，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他的妻子在李家沱的一个招待所工作，为了解决两地分居，他才来这里的。
侯老师中等个儿，肤色白皙，模样和形象都像唐僧，只是他佩戴了眼镜而已。是他，把我从农村招回技校的；他非常惋惜我，说我是读书的料。
我的每门功课，都受到老师的好评。在后来技校举办的数学竞赛中，我得了第一名。
从车间实习回到教室里，我想到技校毕业就会拿锉刀，在老虎钳上锉产品，在钻床上钻孔眼，在砂轮机上磨钻头等等，这些课堂理论知识对工人一点用处都没得。
实习时，我还目睹了刚进厂不久的学徒工小樱，在一台剪裁机床上，一不小心，一根食指头活生生地被剪掉，惨不忍睹；还有，我在砂轮机上非常小心地磨钻头，不知怎的，砂轮边缘裂出一小块，“唰”地一下从我眼前飞过头顶，我惊魂未定，王老师说我不适合干钳工。
我非常苦恼，非常迷茫，要是当时有高考资料，我不会像现在。唯一的安慰是，我没进厂大集体。
只有跟章南翔办黑板专栏时，我才觉得有一丝的希望。仿佛，我回到了初中，跟黄峰在一起办专栏的岁月：“家门、家门的声音在我耳根子里面回荡。”
我很想念他：当初我18岁下乡，他跟张老师说明白了的，要来救我；可是，张老师当时没跟我讲，现在我去救他的时候......不禁潸然泪下......我期待着有一天，亲口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我心里明白：我们彼此都有对方，都要去救对方，都可以互相扶持，都希望对方好，把能力发挥到极致，可眼前......这种痛，挥之不去。
“五、四青年节”的专栏评比没几天，我看到了中国青年杂志上刊登了一篇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说到我心窝窝里了，切身感到：是文革剥夺了我们的理想，看不到方向，未来一团漆黑。
紧接着，就是人生的大讨论。我有幸读到高尔基的《时钟》，非常震撼：
怎样活着才能意识到自己为生活所需，怎样活着才能不丧失信念和希望，怎样活着才能使每一秒都不浑浑噩噩地白白流逝？
所以我们若要生活，就该为自己建造另一种充满感受、思索和行动的时钟，用它来代替这个枯燥、单调、以愁闷来扼杀心灵、带有责备意味和冷冷地滴答着的时钟。
当一个人同妨碍他生活的事物进行斗争时，生活便会比什么都更加充实，更有意义。在斗争中，苦闷无聊的时刻便会不知不觉地飞驰而去。
追求进步，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目的。让整个一生都在追求中度过吧，那么在这一生里必定会有许多顶顶美好的时刻。
只要有生活的愿望和对自身力量的自信，那么整个一生将会是一座庄丽的时钟，一座洋溢着精神力量，并以其崇高的业绩使人震惊的、伟大的时钟。
只有两种生活方式：腐烂或燃烧。胆怯而贪婪的人选择前者，勇敢而胸怀博大的人选择后者；每个热爱美好事物的人都明白伟大寓于何处。
我们的生活时钟是一座空虚、枯燥的时钟，让我们不要怜惜自己，用壮丽的业绩把它填满吧！这样，我们就会度过许许多多充满激荡身心的欢乐和灼热的自豪的美丽时光！不会怜惜自己的人万岁！
我好像明白了文革动乱，是合理的，因为它已经发生了，以后只有靠自己努力来改变。当有一天时钟“滴答”计量着我弥留之际时，希望我的生命在燃烧中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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