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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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芳六点就起床了,出门的时候她特意看了下手机:七点。嗯,房东太太还没有出门,大概率是不会碰到的。饶是如此,刘芳依然是蹑手蹑脚地开门、出门,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她已经这么做好几天了,目的很简单,不想碰上房东,她欠了两个月的房租。
刘芳在这里住了两年,房东太太的行踪她早已了如指掌:八点准时出门遛弯,顺便来看看自己的租户。所以,刘芳只能在八点前搞定出门。她不想拖欠房租,谁也不想拖欠房租,要不是事出突然,她断然是不会做这么不光彩的事。
轻轻地关上门,发现门上赫然贴着一张催缴通知单,房东手写的,简单的四个大字:快交房租。刘芳飞快地撕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匆匆把纸揉作一团放进了手提包中。
“看来又是难熬的一天。”刘芳心里是这么想的,脸上没有表情。她很累,哪哪都累,已经不屑做任何表情了,哪怕在公司也是如此,王心说最近的她,就像是每个人欠了她几百万似的。
“真希望你说的都是真的。”刘芳是这么回她的。
“哟,这么早就出门啦。”刘芳吓了一跳,心突突直跳。房东太太倚在楼梯间门口,冷言冷语道,手里就差一把瓜子了。
刘芳是真的怕,但此时她只能硬着头皮接话:“阿姨这么早啊,呵呵,呵呵。”
“再早哪有你早啊,为了躲我吧,可真是下苦心了。”房东太太一上来就阴阳怪气,“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跟你磨,说,到底什么时候交房租?”
刘芳心中哑然,果然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此时她的脑子在飞速转动着,妄图在里面找到些借口:“那个,阿姨,我在这租了两年,你还不相信我的为人吗?我肯定会付房租的。”
“就是看你租了两年没什么拖欠,我才宽限了你两个月,你可不要把我对你最后的一点信任都败光。”
“不会的,不会的。阿姨你看,我人一直都在这,我的单位你也知道,怎么可能逃得了房租呢。求你再宽限我几天,15号就发工资,到时候一定第一时间转给你。”
刘芳此时的表情终于变了,变得很诚恳,就差跪下来磕头了。房东看着眼前态度端正的小姑娘,心也稍稍软了下来:“记住了,要再交不上了,可别怪我进门扔东西。”然后便按了电梯下来了。
刘芳看着房东下到一楼,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然而内心早已如坠冰窟。因为那个家,让她第一次因交不起房租而被房东羞辱。忍着心中的恨意,她如游魂般的向楼下地铁口走去。
刘芳每天的通勤时间大约为一个小时,最近为了躲房东,每天起早贪黑,八点多便到了工位,而公司的上班时间为九点半,这么早到办公室,她到现在还没适应过来,说实话,她也不想适应这么早就开始工作。
她泡好了茶,做好了工位的清洁工作,看看手机,才九点不到,这才慢吞吞地、极不情愿地开始干活。“又这么早上班?”发消息的时候,王心还在挤地铁。
“没办法,不过今天还是被房东抓了个正着。”刘芳吐吐舌头。
“好好跟房东说,发了工资就好了。还有,既然房东都知道了,你就不要这么早出门上班了,太早了会被说闲话的。”
“嗯,知道了。”其实刘芳对这个情况也是略有耳闻的。今年经济形势不好,公司订单锐减,很早就传出要裁员的消息,大家为了保住饭碗,都在假装拼命工作,而对于自己最近“早上班晚下班”的壮举,同事们当着面没说什么,可私底下早就议论开了。刘芳只能装作不知道,心里只乞求着快点度过这段时间。
九点一刻的时候,办公室人渐渐多了,同事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可当看到刘芳已经坐在工位上时,他们还是惊讶了一下,然后三三两两的结伴去往茶水间,时不时地回头看她两眼,对于同事们背后的小声议论,她已经习惯了,不想去争论,更不屑去解释。
裁员的恐惧依然在办公室里蔓延,这周,已经有一个离职了。
临近中午,刘芳被吴主管喊进了办公室。当她经过王心工位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眼,王心眼中满是疑问与不安,刘芳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回头再说。至于是什么事,两人似乎早已是心知肚明。
果然,一进办公室,吴主管便开门见山道:“总部决定派你去龙番市分公司,那里会有部门主管和你对接的。”
刘芳心里冷哼一下,抬起眼,冷冷地顶着眼前的人:“如果我不去呢?”
“不去?那很简单,我把你交给人事部门处理,”吴主管朝着刘芳轻蔑一笑,“你有一天的时间考虑。”
“不用考虑,随意调岗,没那么容易!”
“是吗?”吴主管收起了笑意。
“想都别想,我不接受,也不会离职。”刘芳坚定地表明自己的立场,随后便甩门气愤地离开了。
手机信息提示音响起。
王心:让你辞职?
刘芳:更恶心,调岗去龙番。
王心:呵呵,这不是逼你走嘛!千万挺住,想赶我们走,可没那么容易。
刘芳:当然,当我们什么都不懂?
王心:我看都是那姓吴的在背后搞鬼,谁不知道他那鬼德行,是个女的就想揩油。跟你同期进来的方艳艳,才多久就做上组长了,要能力没能力的,就剩一幅狐媚相,跟姓吴的还挺搭。
刘芳:他当时也骚扰过我的,被我怼回去了。
王心:所以他怀恨在心……
刘芳:没事,别想呢么多了,好好上班先。
一整个下午刘芳都是心不在焉的,五点半一到,她便收拾东西起身下班了,这一举动着实吓到了同事们,纷纷侧目耳语:下一个离职的就是她了。
刘芳很疲惫,她感觉到自己今天累极了,她需要马上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可事与愿违。当她走出电梯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赫然看到门口坐着两个人,两个老人。
“你可算回来了,我和你爸等了你大半天了。”刘母看到女儿,飞快地起身朝她走去,一旁的刘父则是慢悠悠地撑起来,默不作声等她开门。
“怎么来也不和我说声,白白在外面等了这么久。”刘芳心里总是有点心疼。
“你爸不让说,说是总要下班的,等等就行。”
刘芳开了们,招呼她的爸妈去沙发上坐,然后转身欲进厨房做饭。
“不用做饭,我们说完事就走,不妨碍你。”刘父终于开口了。刘芳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你弟需要点钱急用,先拿十万。”
刘芳只觉得自己的头“嗡”的一下,随即便坐在了沙发上,缓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说出了一句话:“我没有钱。”
“怎么一问你拿点钱你就没有了?”刘父突然暴怒,立马扯着嗓子喊道:“真是养了你个白眼狼,亏我们还供你读书,村里哪个女娃像你读那么多书的?没良心啊!”
刘芳瞬间坐起,紧握双拳,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我的钱不都被你们拿走了吗?不都给了那个全家都宠着的弟弟了吗?”
“他是你弟弟,我们刘家的独苗!”
“那我呢?我算什么?提款机吗?”刘芳声嘶力竭,“你们哭着告诉我弟弟要结婚,他女朋友非闹着要在县城买房子,我拿出了几乎全部身家给他买房子。后来他又说要买车,你们又来,我又拿了十万出来。你们还要我怎么样?我也是你们的孩子啊!”
刘芳捂着脸痛哭起来,似乎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刘芳出生农村,父母一辈子都是农民,家里所有人都紧着弟弟,他要什么给什么,只因为他是男孩。刘芳从小就懂事,她从不去争抢,因为她知道在那个家争抢是毫无意义的,一切只能靠自己。
高中毕业后,家里不愿意再花钱供她读大学,父亲要求她赶紧出去打工挣钱供弟弟读书。那年夏天,刘芳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家,她去了省城,一路打拼,一路磕碰,终于在城里渐渐站稳了脚跟,可身后的吸血虫令她绝望。
刘芳抹干眼泪,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看着眼前的父母,一字一句道:“我没有钱,一分都没有。”
“你个没良心的,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看着你弟死?”刘父青筋暴出。
“那就让他去死吧!他把房子赌没了,车子赌没了,他还要赌什么?我们的命吗?他在外面欠了那么多钱,那是个无底洞,你要我怎么帮?他都快三十了,要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任了。”刘芳无奈地闭上了眼。
“负什么责任?”刘父越说越大声,“他就是走错了一步,只要我们帮他还了钱就好了,他可是你弟弟啊!”
“让他去坐牢吧!我无能为力。”
“你这个混账东西。”刘老汉甩起手就给了刘芳一巴掌,“他可是我们刘家唯一的香火。”
就在那巴掌停留在她脸上的那瞬间,刘芳的心就彻底死了,接下来父亲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只是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她发了疯似的把眼前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推出了门外。锁好门后,她背靠着们缓缓地滑落到地上,心中无限的凄凉。
包里揉作一团的催缴单,办公室吴主管阴冷的笑,父亲那一个狠狠的巴掌……
“那么,谁又来爱我?”
绝望,无尽的绝望。
刘芳仰着头,靠着门,身体似乎已经坠入深海,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最终沉到海底,没有了呼吸。
当王心到的时候,刘芳正坐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得盯着前面的没有打开的电视机。
“是不是他们又来要钱了?”王心猜了猜,估计也只有她家里的那些事了。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刘芳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恨他们吗?”
刘芳抬起头,盯了王心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悠悠地说道:“恨,倒也不至于,他们毕竟是我的至亲,没有了他们,我就是孤儿了。其实,我也不怪我爸妈,他们没有文化,一辈子都在和土地打交道,不懂什么道理,重男轻女的思维在他们看来并不是什么错的事,我只是心疼他们,摊上这么一个儿子……”
“那就是了,你的心里依然在乎这个家,而这个家现在出了问题,除了你,在没有人能撑起来了,你不能让这个家垮了呀!”王心握着刘芳的手,一字一句地向她说着。
王心说得对,刘芳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只有一味地责怪与气愤,而没有真正为这个家解决问题。现在该怎么做,她内心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还有钱的事,你不要过分担心,我这里还有点,真有什么意外,你随时联系我。”
刘芳看着眼前的闺蜜,内心的温暖与感动令她不知说些什么,或许这个时候任何语言也都已经苍白无力。
第二天,她请了假,准备回趟老家,好好跟弟弟弟媳谈一谈赌债的事,看看到底还有没有转还的余地,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刘芳还没有想得那么远。
在电梯口,刘芳遇到了房东太太,她顿时紧张了起来,脸涨的通红,脑海中使劲搜索着该说些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房东太太先开口了:“别紧张,我不是来要房租的,你在我这里租了这么久,我还是相信你的为人的。”
刘芳愣在了原地,她不会吃错药了吧!
“昨天我看到你父母来了,老两口不容易啊!”
“他们有没有跟你胡说什么?”刘芳心提到了嗓子口。
“我差不多猜到了他们的来意,其实,我想说的是,有家在,才有活下去的动力,没有了家,那我们就没有了根。”
没想到今天的房东太太居然能说出这么富有哲理的话,着实让刘芳吃了一惊,但她的话,确实也点醒了自己,生活要继续,问题也总要解决的。
“房租的事你不用急,先把家里的事妥善解决了。”房东太太拍了拍刘芳的肩膀,笑着走出了电梯。
他说你听你听,有人唤你回去。
刘芳看着这些温暖的人,带着眼泪笑了出来。
“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训那个没出息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