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虚无
公交车车厢面的人很多,像是水锅里面沸腾的水泡。我不得不乘坐这辆公交车去上班,那真是一趟漫长而颠簸的旅途。等到我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变得漆黑一片了。我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大楼。
“郑兄,你终于来了!”办公室里的小王已经准备下班了,我将接替他的工作。我们的工作很简单,盯着监控录像看看是否出现有意外的状况,及时呼叫相关人员。我的工作是在晚上,一般人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时间,熬夜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接受的,但是工资比白天值班的工作人员多两千块钱,为了这每个月的两千块钱,我觉得自己能够接受这个职务。
晚上十一点以后,这个办公大厦的灯便会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了。大概十一点半左右,几乎不会再听到任何关门声、说话声了,这儿就完完整整地恢复了夜的幽静。夜晚本来就是如此吧,安静和漆黑,再没有其他多余的形容词可该形容它了。我将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面,看着眼前的荧光的电脑屏幕。一般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意味着我不必太认真地应对我的工作。我将打开所有的窗户,让高楼层的风呼呼地吹进来,刮得窗帘和纸张呼呼直响,驱散夜和整个办公大厦的瘆人的幽静。我将看到外面黑色天鹅绒上面的一片星星和月亮,偶尔也会有云彩飘过来将它们遮住。
我有时希望我坐的不是在一座普通的办公大厦里面的一间普通办公室里面值班,而是在一个港口的灯塔上面,我将在那上面彻夜点着灯,给迷航的船只提供宝贵的信息。我从窗户瞧到下面的不是齐整的绿化带、沥青路和城市的霓虹,而是深不可测地大海,它将彻夜地整晚地在我耳边嘶吼,用以掩盖在她身体最深处的发生的死亡、腐烂和分解。
你说我会不会整晚整晚地坐在这里期待着什么吗?
是的,我在期待着,也许将会有一个女鬼出现,也许将会有一个人出现,这个人对我和我的生活来说将是非同寻常的,将会改变我的生活,将会……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给予了这个人太多的意义了,像是电影和小说故事里面那样,一个人因为另外一个人的出现,那是命运般的、奇迹般的出现,前者的以后的生活将会发生质的改变!我对生活总是饱含期待!哪怕是期待一个女鬼突然出现在我的电脑屏幕里面,哪怕我因此而被吓得屁滚尿流!但是什么都没有!夜复一夜,我一夜夜地枯坐着,什么都没有出现!也将什么都不会出现!
不过,这些什么都没有出现过的夜晚比白天教会了我更多的东西。你啊!我多羡慕你们!羡慕你们能够整晚整晚地安睡在你们的眠床上!你们不必像我一样眼睁睁地守着夜晚,守着夜晚离开,守着黎明到来!你们这些幸福的人们啊!我也可以睡会儿觉?不,不能够的,办公室里面的摄像头永远在盯着我看呢。我不得不一直睁着眼睛。夜晚是虚无本身。所以,你们,幸福的你们,你们在虚无里面安睡,或者说你们对虚无不屑一顾,你们狠狠地嘲笑它,以一种如此漠视的方式!等到夜晚离去,黎明到来,你们根本不会想到夜晚,你们将投身整个的生活的火热与忙碌之中!你们完全抛弃了虚无!但是正是这样,你们才是幸福的!我不得不独个儿面对整个虚无。
黑夜将我的办公室整个地包围。你从窗户伸出手去,那只手便坠入了黑夜里面。夜晚用黑色填补了所有的空间,但是这黑色也不过只是一种徒增恐惧的颜色,它不属于任何实物的范畴,它不是质地坚硬地、令人感到踏实的存在。夜晚是虚无。
这些虚无累计起来使我害怕。它们膨胀成体积庞大的存在,压迫着守在电脑屏幕面前值班的我。我无计可施,吸烟或是喝酒,在烟雾和酒精里面忘掉它们,使自己的眼睛看不到它们。我们如同对阵的双方,我永远将会举起自己的双手和武器向它投降,并期望着它每一次不会把我打得太惨。
如果结局我将不得不这样说的话,黎明总会到来。但这丝毫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在此之前,我们之间就已经发生了一场战争,而每次的战斗结果都将不会改变,都将以我的失败而告终。黎明的到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不过是意味着下一次夜晚重新的到来,不过是意味着下一次战斗又将开始。
我将怎样面对一个个这样惨败的夜晚?除了继续用烟雾和酒精麻醉自己,我还能够做更多的什么呢?期待吗?你说?太天真了。这种生活里的战斗没有给期待留有一点位置,再说,期待和可怜的希望是一回事,它们只会把你的生活真相给掩盖住,叫你根本看不清,叫你受骗。你还死乞白赖拿着它干嘛!不如索性丢掉它!我宁愿一次次失败,但我不希望被骗,那太傻了,太蠢了!蠢人是进不了天堂的!
我听着人们的说话声关门声越来越少,我感到人们终于将这个夜晚还给了我,一点也不吝啬!
对面和远处的大楼里的灯光一点一点地被熄灭了,黑秃秃的,像个怪物突兀地站在地上,兴许它们愿意的话,下一秒就可以往前挪动,就像人们用脚向前挪动一样,它们也会突然生出一只钢筋水泥做成的脚,或者是,由于一直和大地连在一起而生出一双泥土做成的脚,就像最初的女娲用泥土造成了我们一样,这些巨大的怪物生出的泥土的脚坚硬、结实而灵活,不仅能够挪动脚步,并且能够带它们到任何它们愿意去的地方,带着它们身体里面的灯光、风扇、空调、排水系统以及不得不值班和加班的倒霉蛋们。带着所有这些,巨型怪物们将去到一个荒野,那里只长一些荆棘和野草,没有高大的灌木和乔木,那是荒原,没有人,只有草丛里面生长着几只蚂蚱和土拨鼠。它们将会在那里停下,为了庆祝它们终于挪动的意愿以及带来的实际效果,在那荒原之上开一个狂欢的派对。千里之外的人们将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