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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杀死了那个与众不同的人

2017-12-19  本文已影响80人  卢晓周

是谁杀死了那个与众不同的人

卢晓周

一、阿来小传

“我祖上曾经阔过!”,在我老家村子里敢说这句话的,除了阿来,我现在仍然想不起还有第二个人。别看我们村子里现在很多暴发户开着豪车,人五人六的在狭窄的村路上横行呼啸而过,但在阿来家鼎盛的时候,阿来可以指着他们每一个人的鼻子说:“你也配姓卢?”阿来比我长一辈,算是我的族叔,在村子里见着,是要叫一声:“阿来爷”的,每次别人这样叫他,他也常常含混不清的答应一声。

阿来的爹爹(我们这里管爷爷叫爹爹)是秀才出身,在我们家族是拎户梡的,相当于族长的意思,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物。解放后,阿来家被划为富农,在我们这世代为贫下中农的家族里,可见阿来的爹爹当时的家产之殷实。

阿来家那会不但有自己的田地,还有肉坊、磨坊,常年雇有长工,划为富农成分,的确是有案可查。每年春季播种的农忙之时,还得雇短工来帮忙插秧。但秧苗插下去之后,不多久,秧苗却大多枯死。阿来的爹爹就问他侄子:“小六子,怎么我家田里的秧苗都死了?”他侄子说:“你回家问小娘(阿来的奶奶)”。原来,阿来的奶奶是远近闻名的小气,她看着这么多帮工在家里吃饭,她故意把猪肉煮得半生不熟,叫人无法下咽。这些帮工心里有气,就在插秧的时候搞鬼,故意把秧苗栏中插在泥里:让秧苗的根翘在泥巴外面。

但从我记事起,阿来家仍然是一个殷实的家庭,阿来的父亲在解放前就一直在上海做生意,似乎在大集体的时候也未中断。阿来的穿着打扮、消费观念,与当时上海的流行趋势是同步的:他是村子里第一个戴上海牌手表的人,他是第一个有永久牌自行车的人,他也是第一个在村子里穿风衣的人。阿来就是这样一个领风气之先的人物,不光是我们村子里的人艳羡阿来的时髦打扮,就是好多周边岭村的人,谈起阿来也只有嫉妒的份。阿来走起路来都是带着风的,他那时大概还不到30岁,但依然是光棍,这么一个时髦而风度翩翩的男人,而且家境殷实,居然没有老婆,这在当时的农村,是非常遭人诟病的。

阿来讨不到老婆,原因很简单,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孬子(傻瓜),这不是来自那个研究智商的权威专家或精神、心理医疗机构的鉴定,仅仅是因为大家都认为阿来就是一个孬子。而让大家认定阿来是一个孬子的依据,在很多年之后的今天看来,可能就是因为阿来的木讷,以至近乎有些口吃。

阿来的木讷以至于口吃,让他无力为自己辩解,可能他也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摆脱“孬子”的这一形象。从我懂事知道有阿来这个人,也是以“孬子”这一特定符号进入认知系统的,可怕的是,几乎所有比阿来年纪小的人,都是如此。阿来是一个孬子的形象,就这样固定下来。

曾经我家有块稻田正好在阿来的隔壁,阿来每次在稻田里除草,都会围绕稻田四周进行,而中间的稻田则置之不理,因此到稻子成熟时,阿来的稻田中间就全部是荒草杂生。他每次给稻田灌溉,也只会给临近田埂的地方灌上水,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会丢下不管。阿来这时的所作所为,确实配得上别人叫他孬子。

每次阿来带着风在路上走过,后面的人—大人或小孩--都会喃喃一句:真是个孬子。

时至今日,阿来还是有一点仍然让大家感到不可思议,就是阿来对于数字的运算能力。他可以不借助任何工具,仅仅靠着心算,就能在别人一边报数,一边给出结果,无论加减乘除,他都会同步给出答案,而且比任何熟悉珠算能力的人还要快。有的人说阿来可以凭着心算得出一千之内的结果,有的人说可以达到一万以内的能力。当然,也没有谁给这样一个大家认定为孬子的人做一个有说服力的测试。

阿来的心算能力,可能还够不上去上《最强大脑》这样的电视节目,但无论如何,阿来都不是大家所认定的那种“实心”孬子。

那年老家连续多天的大雨,电排站开闸排涝,阿来像往年一样下到电排站出口去捞鱼,不幸淹死,享年50岁。

二、三代之咒

阿来活着的时候,能够让别人谈起,死后依然让别人议论的,都是作为一个标本,或者一个范例而存在的,因为阿来短短的一生,在很多人看来,就是为了印证我们这里的一个俗语:一代玲珑二代痴,三代出渣滓。

所谓玲珑,聪明也,痴即蠢,渣滓,废物也。阿来的爹爹出身秀才,家境富裕,当然是聪明之人,但到阿来的父亲这辈,家道就有些衰落,与其祖父相比,其父亲就有些蠢了。而阿来就是众人认定的孬子,就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废物。偏偏,阿来年不足花甲,而且还是淹死的,属于死于非命。在农村里,对于这种不是寿终正寝的人,为其做法事,超度灵魂,其棺木也不能进入祠堂,而且,有专门的法事仪式,必须要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轮回,以防其鬼魂在阳间为非作歹,遗祸族人。其牌位还必须烧掉,不得列入祠堂,以供后人祭祀。

阿来活着的时候,总是在众人的诘难之下,木讷以至口吃 ,讪讪的一个人走掉,阿来死了之后,在十八层地狱里,沦为孤魂野鬼。

一代玲珑二代痴,三代出渣滓,用我们最熟悉的话说就是:富不过三代,这似乎成为一个魔咒。很多家族(家庭),第一代的创业者,聪明能干,能够硬生生的闯出一番天地,而到了第二代就会慢慢衰落,但基本还能维持,到了第三代的传人,情况却更加不堪,败家子坐吃山空,败光所有家产。而“败”的形式,却有所不同,最让人感到惊诧则是直接的违法犯罪,昨天还是人上人,今朝却成阶下囚,如新闻上时不时看到的各种关于“富二代”、“官二代”违法乱纪的报道,“我爸是李刚”、李天一案件,都曾经闹得沸沸扬扬,就属于此种类型。

但更具有典型意义的,我想还是阿来这种类型。阿来的爹爹在村子里当然是首屈一指的聪明人,但到了阿来这里,却被众人认定为孬子。阿来是不是真的是孬子,这事还值得商榷,阿来是不是如其心算能力所展示的是一个潜在的天才,这事也不好说。其实,除掉阿来身上“孬子”的符号和特殊心算能力不谈,阿来确确实实的评价,应该是平庸。从阿来爹爹的聪明,到阿来自己的平庸,这才是“三代之咒”的本来面目。而这种情形,我们随便都能在自己的周围找出一大堆的例子出来。

“三代之咒”所形成的这种巨大的反差,在农村人看来,是坟山、屋基的风水不好所致,更有甚者,认为是有些人为富不仁,活该报应,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一代玲珑,发家致富,二代痴愚蠢,逐渐衰落,三代废物,终至败亡,却是屡见不鲜。

“三代之咒”很容易让大家走入到反思我们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这条老路上来,乃至还会进一步延伸到这样一个争论:如何保持一个家族的长盛不衰。这个时候,大家会抬出历史上各种各样的案例和人物,比如大家一定会说到的曾国藩,这样就扯到了一个非常庸俗的话题:处世哲学。

其实,这都不是我今天这篇文章所要谈到的内容,把阿来这样一个已经盖棺论定为孬子的人,作为这篇文章的引子,是因为在我看来,阿来不是死于50岁那年的大水,而是早就死于叫他为孬子的某人之口:第一个叫他孬子的人杀死了阿来,其后的阿来只不过是一具作为“孬子”这个符号而活着的躯体。

这才是这篇文章的主题:我们都不过是作为某个特定符号而活着的躯体,那个与众不同的人早就被人杀死。或者说,活着的我们,不过是某个社会符号,那个曾经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人,早已经湮灭。其实,就是从这点出发,依然可以解释“三代之咒”何以如此难以摆脱。

三、杀人之口

在上个世纪90年代之前,我们村子里几乎没有什么贫富差距,大家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亩三分地都不足以吃饱一家人的肚子,最大的差别也仅仅是有无面子在供销社用粮票凭关系搞到一点猪肉而已。但其后的经济发展,迅速的拉开了大家的贫富差距,有的人就阔起来了,成了先富起来的群体。但在这个先富起来的群体里面,就有很多“富二代”让人大跌眼镜,他们要么是游手好闲、坐吃山空的败家子,要么一步滑入游走在社会边缘的黑社会分子,至少这些“富二代”没有表现得像他们的父辈那样聪明能干。

其实,不论是暴富起来的家庭,还是我们这些正常家庭,对于下一代的教育往往都会走入误区,要么是因为溺爱和放纵,让下一代走上邪路,要么是进行过度的教育,特别是中国的父母,总把自己没有实现的人生理想全部寄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倾其所有,就是要让孩子替自己完成人生目标。他们对孩子制定科学的人生规划,一个接一个的各种兴趣班、高级版,试要把自己的孩子,不是打造成一代钢琴家,就是要培养出一个舞蹈家,再次也得是奥数冠军。

大多数孩子都是在按照父母的兴趣定制的模子里面长大的,孩子能不能在这种定制模型式的教育里成为各种家,其实就像赌博一样,谁也不知道掷下去的骰子会不会翻出自己想要的点数,当然会有运气好的,但大多数孩子可能就这样在自己不感兴趣的领域,一步步沦为庸才。

父母的人生没有实现的梦想、兴趣,只是孩子人生成长的第一个定制模型,很多孩子身上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特质,就是这样被扼杀的。孩子成为父母实现其自身梦想、兴趣的工具,当然很多父母会美其名曰这是爱,但就是这种爱,把孩子慢慢变成了父母的影子符号而活着的躯体。

我们的人生成长的第二个定制模型,是社交网络,我在《你并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社交,你只是在八卦中虚度光阴》一文中曾经提到,我们是通过自己建立的社交网络中的每个人对自己的看法来建立自我认知的,我们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社交网络上的动物。意即“我是谁”是来自我们自己构建的社交网络的主流意见来论定的,阿来即是这样的一个典型的案例。

阿来能够在湍急的排涝泄洪闸口潜水5、6米深找到被机器斩断的鱼,不是一件易事,需要胆气、娴熟的潜水技能和过硬的身体素质,强壮如我者,年轻时可以对付3、4个青壮劳力而不费力,也从未有胆量下到排涝泄洪闸口。而且,阿来的心算能力虽然谈不上是天才,但至少在周边数千人口范围内是出类拔萃的。阿来对于农业生产的技能,远远谈不上是精通,但也至少是熟练的,他虽然懒惰,但没有表现出在从事农业生产方面是一个弱智。

也许第一个叫阿来是孬子的人,是出于一种戏谑的心理,或者仅仅是因为对于富裕家庭子弟的嫉妒,或者仅仅是想给他取一个外号,但在当时这样一个封闭、狭窄的类似原始村落的生活场景里,这迅速成为大家共同的认知:阿来是一个孬子。这种认知随着大家反复的议论而逐渐固定下来,到后来,“孬子”就成为阿来唯一的身份符号,阿来从别人的认知里看到了自己的镜像,他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孬子。

我们村落的社交网络的主流意见对阿来产生了催眠作用,他在孬子这个特定符号里面,活得同样有滋有味,他已经只是作为孬子这一符号而活着的躯体,那个真正阿来已经湮灭了。

孟母三迁这个故事,可能是最早关于社交网络这个定制模型对于人的戕害的案例,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不自觉的活在社交网络的定制模型里,我们看看如今社交网络上的那些人,他们一旦被主流意见“钦定”为某种符号之后,他的所作所为几乎都是按照这个符号制定的脚本在进行演出。

四、理想模型

社交网络的定制模型还暗含着另外的一套社会规则,这是我们人生成长过程中的第三个定制模型,如果跳出这个规则,就会成为另类、异类,而这就意味着被主流群体所抛弃。

周建人在《民族的衰颓—社会的反优生的选择作用》中提到一个案例,有人观察澳洲野牛群体中那些有独立性,喜欢单独行动的野牛最后都被周围的猛兽杀死,而那些留在群体中的野牛大多都能活得很好,这就让野牛群体中的那些调皮捣蛋的野牛逐渐消失,留下来的都是高度依赖于群体才能生存的好好野牛。

这体现的就是合群性,我们的社会规则同样如此,凡是不合群的人,要么被同一群体所抛弃,要么就会失去生存能力。游弋在野牛群体周围的猛兽,其实就是野牛群体的园丁,专门替野牛群体剪掉那些不合群的调皮捣蛋者。在我们生活的各种环境中,同样有着这样的游戏规则,无论是在一个小学的班级中,还是在一个公司的团队里,不合群的家伙就是另类、异类,就会遭到排挤、打压,乃至驱逐。

为什么社会规则天然的不欢迎不合群的家伙?因为这些不合群的家伙挑战了现有的秩序,给整个群体带来不稳定,增加了群体生存的风险。一句话,一个不合群的家伙,打破了既有的利益分配格局,触动了群体里面的每个人的利益,他成了所有人的敌人。这样的人不死,谁死?

任何在职场混过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不把自己置身于某个派系,妄图做到洁身自好,游离于派系争斗之外,在别人看来,你就是企图建立新的游戏规则,那么你将同时成为另外所有派系的敌人,结果就是其他的派系就会心照不宣地联手把你先干掉。

合群,意味着有相同的价值取向,就是自己人,站队就意味着合群,就意味着接纳了这个群体的价值观,这无疑增加了群体的力量,同时,对于个人而言,则意味着找到了安全的归属,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社会规则就这样把我们按照不同的类型归人了不同的群体之中。

不光是动物世界、人类社会不欢迎“另类者”,在自然界中依然如此,所谓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俗语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大自然的风雨乃至阳光都会成为那些“另类”椽子的“猛兽”,那些胆敢溜出椽子群体的椽子必须要被风雨摧毁抑或被阳光晒裂。

我们这个社会的许许多多的规矩就是为了更好的剪掉那些特立独行的另类、异类,而那些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合群者就会得以生存。我们把教育者说成是园丁,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比喻。我们身上很多的在园丁们看来是另类、异类的特质就这样按照理想的模型被一步步的剪掉了。父母、老师要让孩子按照自己的理想模型成长、学习,凡不符合这个要求的举动,都视为对自己权威的挑战。社交关系网络要求按照主流意见的理想模型行事,否则就是出格。社会规则更是隐含森严的杀伐之权,胆敢逾越,就会遭到惩罚。

为什么现在很多孩子拥有绝好的教育资源,衣食无忧,但却成为庸才?恰恰就是因为家庭或学校的理想模型湮灭了孩子的与众不同的特质。阿来无疑是懒惰的,恰恰源于他的父母的理想模型,阿来是独生子女,家境殷实,不愁衣食,阿来是不必从事农业生产的,但这却毁掉了阿来,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阿来可以上学,得到正规的教育,他的心算能力是不是可以让他获得不一样的人生呢?

为什么很多组织会逐步僵化?也是由于组织内部的游戏规则像园丁一样剪掉了那些另类异端者的存在,没有这些另类、异类的存在,组织就会慢慢成为一潭死水。我们总是问,为什么我们缺少创新精神或者少有真正的创新者,原因就在这里,我们的社会规则、文化、环境不允许有另类者存在。叔本华说,人的合群性大概和他知识的贫乏,以及俗气成正比。臭味相投的苟合永远都是乌合之众。

我们看看今天各个领域的那些成功者,他们无不是在该领域的另类异端,他们之所以能够成功真是得益于他们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一个家庭对于孩子的成功教育,不是孩子的乖巧伶俐,抑或是取得令父母高兴的高分,而是如何保护好孩子的天赋异禀的特质,一个组织乃至一个社会能否保持活力,也在于是否有胸襟包容另类异端的存在。

为什么会有“一代玲珑二代痴,三代出渣滓?”正是由于第一代的成功,最后却扮演了下一代的“猛兽”,因为这些第一代的成功者有能力给自己的下一代提供一个他们自己满意的理想模型,而这个模型就规定了下一代不大可能会成为离开野牛群体的野牛,真是第一代成功者的理想模型逐渐地把孩子塑造成了庸众。

猛兽杀死了澳洲野牛群体中的不合群的出格者,却保证了整个野牛群体的生存,但这样的野牛群体只能永远在大草原接受驱逐、猎杀,而不可能进化成为大自然的霸主。我想人类社会之所以能够有今天的进步,正是由于那些不合群者逃脱了“猛兽”的追杀而有机会贡献他们的聪明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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