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丹人

2019-04-28  本文已影响0人  陈永仁44

  长发上的水珠集结在发丝的尾端,太重了,便滴落在鲜紫色的紧身衬衣上,深了一大块,像新生在后背的瘀伤。

  楼道很长,已开始渗水。深黑色的小溪一般地漫过五六十个梯级,漫过暗处的蟑螂老鼠,漫过隔三差五地躺佯着的呕吐物,漫过东歪西倒的酒瓶,最终汇到楼底巨大的白色垃圾桶处。

  又下雨了。

  女人低头看看自己白色高跟鞋上的几块泥泞,低低咒骂了一句,踮起脚上楼。左脚的白色鞋跟不稳当地向左边倾斜了少许,每走一步像崴了崴脚。她把手放在扶手上,妄想为鞋子分担一点重量,她知道自己不轻。涂成深紫色的长指甲深深地抓住湿漉漉的水泥柱子,向上小心翼翼地移一下,移一下。

  手很快就脏了。

  踢开几个酒瓶,女人掏出钥匙。远远地飘来一阵恶臭,她定了一定,走到隔壁用力拍了拍铁栅栏,门响起刺耳的擦擦的声音:“包租婆,你又在裤裆里拉屎?”她朝里面张望了一下,见没人搭理,走回自家门口,又回头大声喊了一句:“什么时候让你那宝贝女儿帮你包包尿片?”

  关上门,她不敢开灯,径直走到梳妆台前,拉着了小台灯。她看到嘴角有两块淤青,新的一处还好,光是疼;旧的那一处,因为隔了两天,青紫开始加深,肿起了了小小一块。她不敢用药,有味道,还会黄,会红,会变色。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大一小叠在一起,那伤口像染上一层蜡,又像掉落在地上的木瓜,熟烂熟烂的。

  女人用中指轻轻地在嘴角上摸了两下,继而转身不再搭理伤口。她扔掉手袋,从床底扯出一个旧得发渍的塑料脸盆,盛上半盘热水,又伸手在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那是一瓶黑紫色的小晶体,把它倒进热水里,一盘水马上变得紫黑紫黑的。女人稍稍把盆子摇了摇,便迫不及待地脱下裙子内裤,跨坐了上去。

  水有点热,她稍微向上动了动身子。紫黑色的蒸气开始弥漫上来,从女人的两腿间,到腰际,到头颈。姿势或许是不太舒服,女人扯过手袋掏出烟,点着。

  她觉得,有了这紫色的水雾,她整个人像淹没不见了,连口中吐出的烟,也是紫色的。

  她恨紫色。

  突然有人拍门。一把尖尖的女声响起:“哎哟,什么东西这么臭!”

  是好姊妹阿兰。女人顺手扯过搭在椅背上的毛巾,往下身胡乱擦了一通,扔在一旁。那毛巾马上染上一片紫黑,像中了内伤,吐血一般歪在地上。女人应着门,拾起地上的短裙穿上。

  手碰着门把那一刻,她想起自己一直不喜欢阿兰的声音,和她的执着。阿兰隔三差五就过来看她,据她的说法,是姊妹分享经验。一进门,阿兰捂着鼻子又问恶臭的发源地。女人往隔壁努了努嘴,她懒得再回答这个问题,还不是隔壁那七十多岁的包租婆,每天大坨大坨地撒在裤子里。她皱着眉:“也不知道吃了什么。”阿兰看见了地上那盆还在冒着热气的紫黑色的水,歪起嘴角邪里邪气地笑了笑:“又在杀菌?”女人抬脚把水盆扫进床底。阿兰自顾自坐了下来,女人去开了灯。

  整个地白了起来亮了起来。阿兰惊呼:“哎哟!你的嘴!”又装作压低了声音:“我说,你怎么就准碰上这样的客?”

  女人转身去倒开水,阿兰又笑:“你就天生值得赚这个钱,你看,”阿兰一面说一面拉高她那条迷你裙:“我的客也爱打,但就不挑脸啊手臂啊这些显眼的地方。”她斜眼望望女人嘴角的两片青紫:“而且下手也轻,两三天就消肿。”女人向阿兰腿上望过去,也是青紫一片,但很淡,像两块薄雾。

  “有什么办法,”女人拾起地上的毛巾和内裤,“最近几个客,都是结了婚的,床头都放他们搂着老婆的照片。”女人又伸手摸出床底那盆水:“那些女人,细皮嫩肉的,自己的男人有这个瘾,也舍不得下手。”

  阿兰哈着水杯上的热气:“对嘛。我们骨头大肉地粗,耐打,”又停了停:“尤其是你。”

  女人抬脸盆的身子停了一停。阿兰又说:“你在我们这一带可是闻了名的啊,花样多,打不死,连那些皮鞭口罩什么的也自己掏钱买,赚得也比我们翻几倍。”

  阿兰翘起二郎腿:“什么时候赚够收山了,别忘了关照关照咱们姊妹,啊?”

  女人把脸盆拿进厕所,喊道:“那一定,那一定。”

  厕所传来哗啦啦洗东西的声音。阿兰问:“这个,怎么打的?”

  女人在厕所搓洗着毛巾,听不清,大声问了一句。阿兰站起身走到浴室门口:“我说,这天杀的龟孙子,怎么打的?”

  女人脸上有点难看,她自顾自洗着毛巾,不做声。阿兰还想走一步进来,女人走了出去,翻身挡在门口,又把门掩上。阿兰呆了呆,女人赔了一个笑:“里头脏,很多脏东西都来不及洗。”

  阿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还见外,大家脏东西都多,也是见惯了闻惯了的,怕什么。”

  女人不自在地笑了一笑。阿兰有点尴尬,扯开了话题:“听说了隔壁街那个小燕的事没?之前不是失踪了吗,我还以为她逃了,谁知道前两天找到尸体了。”女人“哦”了一声:“这我听说了,那小燕之前经常上我家,来得比你还常。”阿兰皱一皱眉:“这小燕也确实烦。套子润滑剂什么的也跟我借,说话还难听,我就说,也许得罪了客人让人家给打死了也不奇怪。”阿兰说着,脸色有点发白:“听说两只手都给人砍下来了,眼珠也没了一个,脸青鼻肿的,牙都打断了。”女人愣了一愣,又转身走进浴室继续洗毛巾:“就别说了吧。怪可怕的。再说也是命苦的人,何必呢。”

小燕也曾经是女人的“好姊妹”。也经常找女人借一些有的没的,甚至借钱。同是贱骨头,总喜欢找更贱的骨头去咬上一口。想听一听男人在她身上割了多少刀,想看看那些被虐打的伤口,更重要的,想耻笑一下和自己差不多低贱的生命,然后重拾自信,天黑了重又努力去赚皮肉钱。

  阿兰看见女人的脸色隐隐发着青,便不再说下去。没事可说,又开始抱怨那臭味,说什么直钻进屋子里头了。

  浴室里水一直流,女人还是不停手地搓洗毛巾。阿兰自讨没趣,便道:“我走了。”

  女人应了一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送阿兰出门。

  阿兰一只脚跨了出门,又转身怪声怪气地喊起来:“我说你就别信什么高锰酸钾了,那黑黑的水,洗多了天知道有什么不好。暗病什么的还是尽早去医院看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听着阿兰由近而远的笑声,走回屋子里。浴室里的水还在哗哗地流着,她关掉水龙头,蹲下。洗漱台下,是另一个小小的旧得发渍的塑料脸盆,里面有一双手。那双手早已腐臭发紫,一半是因为时间久天气热,一半是因为,女人每次“杀菌”后的紫黑色的水,都倒进这里面,那一双断手,在一盆一盆毒血一样的廉价化学物品中张牙舞爪。断手上布满不同长度的刀伤和瘀伤,甚至有碎小的用指甲戳出来的伤痕。

  那是小燕的手。

  有些脏东西,来不及洗。

  女人并没有杀小燕。她只是某一天跟着这个比她年轻十来岁的女孩子,打算抓住她什么痛脚,不让她隔三差五地来骚扰自己。她不懂跟踪,被小燕发现了,还被她掴了一下。女人那天有带刀,但是没胆拿出来。后来,小燕被几个男人捉住,按在地上。她躲在暗处,不敢看,只是把头埋在两腿中间,一直听,听小燕的惨叫,听那几个男人的狞笑。

  后来那堆男人走了。她颤抖着出来。小燕一身青紫,裙子一直被拉到腰际,下半身赤裸着,早已被打得断了气。人早死了,下面还是有血泊泊地流出来。她走近去,白色高跟鞋踩到小燕的牙齿,轻微咔嚓的一声。

  女人看着小燕身上的伤,她觉得,老天爷啊,你还是有眼的。你也可怜我。

  于是她拿刀切下了小燕的双手。

  她还发现了几瓶漂白水和几根带刺的木棍。她把它们捡起,又扔下。

  回家后,她把那双手搁在脸盆里,每一次生意,每一拳,每一巴掌,每一刀,她都记着,回来发泄在小燕的断手上。

她突然清楚地觉得可悲。

  她任人鱼肉,而供她发泄的,只是一双死人的手。

  她摸摸洗漱台发黑发霉的地面,还有很大的空间。

  女人沉思了两秒,冲出露台。阿兰还没走远。女人冲着楼下喊:“喂!我买了菜,吃完饭再走?”

  阿兰转身,向上抬头:“也不早说,害我又跑上来!”

  女人回屋又烧了一瓶水。她望了望浴室里的脸盆和那瓶紫黑色的晶体。

  阿兰那随风摆柳般走路的姿势,上楼应该三两分钟吧。

  她笑了。嘴角一片发疼。

                                                                                                                        陈永仁

                                                                                                                      201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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