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人
等不到20号,5月19日那天,晓晓在朋友圈更新了一句“再见,深南”,并配有一张飞往新西兰的机票。
“文博,命运所赠送的礼物,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我有一句劝告,你要及早离开你的‘副业’,算是我最后的请求。我决定去新西兰,一年,两年,三年,或者永久。”
文博收到晓晓的信息,震惊不已。再看机票上起飞的时间,还有1小时。文博一路闯着红灯,追到机场,赶在安检的入口,截住晓晓。
两人在这样一个山高水长的分岔路口,泪眼相看,却久久都不能说出一句话来。
“小傻瓜,怎么都不让我送送你?”文博最终只是轻轻把晓晓拥入怀中,心里涌动着万千不舍,却不再如往常那么用力,仿佛只要轻轻一用力,就会把一个天使的翅膀弄折一样。
他深知自己的局限,与她的差别。她能去一个新世界,闯荡另一番天地,是件多好的事情啊。
“文博,如果哪一天,我也成了你最痛恨的那一类人中的一个,你会如何?”晓晓抬起头,花非花雾非雾地笑。
“说什么胡话呢?”文博艰难地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到了那边……记得照顾好自己。”走到这里,他已经是一个没资格挽留的人。
晓晓背着行李走向深深的过道,她最后伤感的迷笑之中,隐含着文博一时半会解读不了的情感冲撞,眼里是文博从未见过的,如高原荒漠般的千里土色、万古苍凉,又像是过度劳累之后,损耗到了元气。
飞机冲破云霄的那一刻,一个男人的眼泪,不可遏止的流淌下来。这应该是这一生中,最后为一个女人流泪了吧!他想。
爱一个人,不是要把她拉到泥淖里来一起受苦,而是要祝福她如一只自在鸟一样,迎风飞翔!
那个曾经看起来柔弱、极需要自己的愚力去保护的晓晓,凭借着自己的力量,轻轻地飞走了。文博那一刻才恍然大悟,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纵身于水火之中,与何其磅礴的社会过招,或得或失,他以为自己已经成长,有所掌控。
晓晓出发的这一刻,他才彻底发现,自己依然渺小、无力得如同一个孩子。
5月20日凌晨,到达新西兰机场,时间比深南早了4个小时,这样的碰巧,一如命运的谶语——她的爱,总是到得比他早,也注定要消散得比他早。
这样的相爱,注定,只能涉水而过。
3年后。
朱晓回国,参加夏夏和松哥的婚礼。朱晓一路上都不能平静,3年前,这对新人,因为自己和文博才相遇,3年后,最初相爱的人,早已经失散在天涯,却促成了另一段美满婚姻。
在这纷繁错杂的世间,最坏的结局,总是伴随着最好的安排,又还有什么可怨言的呢?
来机场接晓晓的,是夏夏。在回酒店的路上,夏夏压抑不住一位新嫁娘的欢喜,一路上诉尽与松哥之间的点滴。晓晓静静地听着夏夏的声音,也一面回想着过往,窗外闪景如梭,自己犹如一缕游丝,在赤地荒日的夹缝中飘荡。
到达酒店,安顿好,夏夏才逐渐停下日常絮叨,转为沉默。晓晓知道,终将躲不过一些询问。
“晓晓,我知道,那套房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也只有我知道你为了那套房子,付出过多少汗水和努力。可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三年前的你,毅然变卖了它,远渡重洋而去。这3年之中,你拒绝所有的探寻,没人知道你是好是坏。”
三年前的事,晓晓总是一次次告诫自己要彻底忘记,而今,早已经时过境迁,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已经过去,又何必苦苦回想,与他人道呢?
夏夏聪慧过人,当然懂得晓晓的沉默,她转而给晓晓倒上一杯热水,自然而又漫不经心地说起一件事:“文博……昨天还在问我你的消息。”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竟恍若隔世。这个曾经念了千万遍却不敢写在日记本上的名字,这个曾与自己近在咫尺却又失散在天涯的名字。
“他……还好么?”
“你走的那一年,是很不好的。你知道的,他们在那样的环境里……”一向能言善辞的夏夏,描述起那段惊心的日子来,竟有些断断续续,“你走后不久,他就因为打架,差点惹出了人命。我听松哥说,原本那样的场合,他是不需要自己出面的,随便让一个小兄弟出面教训教训也就是了,但那次他似乎喝了酒,也就失了分寸,直用刀片割了对方的喉咙,要不是后来有人拉着,又抢救及时,那人当场就死了!
“说来,对方也是亡命之徒,哪是那么轻易能够对付的,在那次打斗中,他虽稳操胜券、占尽上风,但也因此而失去了左手上的无名指……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晓晓这一刻听到,还是觉得胸口,一阵阵剧痛:“那后来呢?”
“后来,警察局的人来了,当场就把他的场子全部清理了,他也因此,而进去了一年……再后来,我又听说,那只无名指,是他当机立断自己削下来的,为了证明是对方先行攻击的他,他是正当自卫,不然,那一年的徒刑哪够弥补对方的哑口余生,与手残脚残……”
晓晓只觉得空气都凝固。
夏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值得庆幸的是,他出来之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彻底脱离之前的圈子,在建筑公司奋发图强,不到半年,就有了起色。加上运气也不错,现在已经是风生水起了。上个月又新接了市政中心的大项目,现在松哥,在他这个项目上,负责采购。”夏夏简简单单把往事道尽。
末了,夏夏又说:“晓晓,他出来之后的两年,从未间断地在打听你的消息。”
晓晓失心地听着。
夏夏永远充满温情,无微不至:“晓晓,你长途飞行了这么久,一定累了,你先休息,晚点我再过来接你吃饭。顺便去一下水果店,给你多备点水果在酒店总是好的。明天我要忙着婚礼的事,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晓晓微微仰起脸,迎着窗外5月的阳光。清风扫过,从园子里带来一种识不出品种的植物的清香。她感觉到时间和空间在这里会合,又相互交战,令自己格外疲惫。
夏夏走后不多久,便昏昏睡去。
晚饭过后,夏夏带着晓晓行驶在滨江路上,此时华灯初上,空中悬挂着一轮半月,那月光、水色与岸上的灯影交错,让人觉得恍惚。
“马上就到了。”夏夏微笑着。
停好车,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家别具一格的果店,橱窗与门头,被各色鲜花所装饰,充满自然而清新的气息,果店入口,有一个深邃的草廊,花叶之间,流水潺潺,偶有清脆的鸟声传来。
晓晓看到两位女顾客提着满满的两篮水果,走出店来,其中一位显然是第一次光顾这里,疑惑地问:“那鸟叫,是假的吧?是店里播放的录音么?”
“是真的!”另一位顾客神秘地笑着,“那花草中间,真有鲜活淋漓的小鸟哩!听说是澳大利亚一种不怕人的鸟儿。”
“这老板每天的营收,都不够养这些花花草草鸟鸟吧?”
“谁知道呢!”顾客二笑得大声起来。
“我最喜欢的啊,还是这果篮,现在哪里还看的到这么别致的手工竹篮,买水果都是一个塑料袋子,一通气给提了,不美观不说,放在车上不是洒了就是碰坏了。这老板估摸着,是个心思细腻的、诗一样的女孩。嗯,家里还肯定不愁钱花!”
“那还真不是,上次我就见到了一回。是个爱抽烟的年轻帅小伙呢!”
两个人说着说着,远远地去了……
晓晓看到店里顾客穿梭,却没有一个售货员,大家选好果品之后,都自觉地在自动售货机上称重、付款。地上掉了一片瓜叶,也会有人小心翼翼地拾起来,再扔进垃圾桶。偶尔有前来归还果篮,却又忍不住买了一大筐回家的老顾主。
它在沿街一整排夜光闪烁的商铺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那么的美丽动人。
晓晓很是好奇,这样一家别致的果店,会有着怎样诗意的名字呢?不禁抬头,4个线条唯美的隶体字,犹如一座火光山石,撞入她的眼底。
这四个字的周边,没有鲜花,没有任何赘余的装饰,只有暗暗蓝蓝的天空做着背景,淡淡地映衬着,那么淡,淡到仿佛是一副在那河水里年复一年的洗过之后,打捞出来的黑白山上画卷。
可即便这么淡,依旧可以把晓晓,对过往的所有浓墨重彩的记忆,都一一找回来。她似乎抓住了什么,这四个字,犹如一条贯穿始终的线,轻轻一提,每一桩往事都如珍珠般,整齐地穿排在了线的中央。
——“晓晓果店”——
三年前,在那个昏暗的小酒吧——
“……我就爱吃水果……”
“……那看来我以后得给你开个水果店才行……”
她只把他的话,当是玩笑,可万万没想到,自那以后,他却刻在了心里,还这么认真地去实现了它。
晓晓转头,看向月色下朦胧又清晰的河岸,那不正是当年文博向自己摊牌的地点么?三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场凄厉的雨,早已经停止了。可是晓晓心里的那场雨,却一直都没有停过。
晓晓在想透这一桩深情的那一刻,扑在了夏夏怀里,不可遏止地哭出了声来。
“晓晓,你应该再见见他!”夏夏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夏夏和松哥的婚礼上。晓晓安静地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她木然地看着人来人往,听着声声鼎沸,自己全然搭不进去。三年前离开这座城市,去适应全新的生活方式,如今归来,只觉得一切都格格不入,仿佛自己从来就不属于这里,不过一个贸然闯入的异乡人。越是热闹欢腾的地方,晓晓越是感到孤独蚀心。
“晓晓,别来无恙!”熟悉的声地从身后传来,晓晓全身一麻,起身,目光流转,对上来者的灼灼眼神。
她原本以为,他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形态,必定是西装革履的模样,那干净利落的脸庞上,也必定蓄起了短短的嘴须,用来显现岁月的力量。但真实的他,依旧棱角分明的脸上,并没有不见底的深沉,没有千帆过尽的沧桑。
一套素白运动休闲装,把所有锋芒都袖藏,仿若十年前的大二,她在体育馆的室内,从幽暗的窗口,瞟见的,那个在田径场上不停奔跑的阳光男孩。
相比此时的他,三年前那个故作老成的文博,不过是个极度渴望长大,却并未真正长大的孩子。
她又一次见证到了,一个人可以被时间无限改变,可当他决定还原、追溯、反扑的时候,力量同样惊人。
夜晚,文博送晓晓回到酒店,31层,可以览尽深南的车水马龙,窗外偶尔有呼啸而过的风,文博去关了窗,又从衣柜里拿出外套,给她披上。随后,才在晓晓面前缓缓坐下。
直到此刻,他才能好好打量眼前这个一直保持沉默的归人,这个曾经沐浴阳光,却被自己的无知,蒙上了一生阴影的女子。
三年前,文博带着朱晓去到酒吧,他对她的宠爱和保护,早已经被那走投无路的人看在眼里:彭文博,报复不了你,那就报复你爱的人吧!
文博裹着晓晓走出清吧的那一个错肩,足够那个被逼到绝处的黄衣男子,立下最恶毒的报复计划。
三天后,走出停车场,晓晓被捕捉。
她的柔弱无邪,在那惊人的黑暗力量前,简直不堪一击,她呼喊惊叫出“文博”的名字,可四下无人;她扯破喉咙嘶吼着“救命”,几近哑口,然而天地回应给她的,是茫茫夜色。她绝望地等待救赎,但救赎杳无音信。
直到那人抽离她的下体,那满足之后,邪恶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让她确认,他便是三天前,酒吧里,文博刀俎下的鱼肉。
记得文博当时说:“……晓晓,和我借钱的人有很多,像他这样的在欢乐城工作的,得了性病没钱治的,来找我……”
临走之际,黄衣人迈出步子后又折回来,用近乎魔咒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你要是敢报警,我向你保证,彭文博以及他的那伙人,没有一个能逃脱。”
那段日子,晓晓何曾没有想过死。死,是那时的她,所面临的,最轻易的选择。难就难在,死,而不能。那就逃吧!变卖仅有的钱财,远避他乡吧!
那时的晓晓,有如何不苦?她还未曾尝到爱情的甜蜜,却被这份爱的苦果,呛得仓皇。她曾在一个个无声的夜里悲戚地发问:文博,如果必须要轰烈到亡命天涯,才能证明我爱过你,那我现在便把我所有的爱,全部收回。我们此生不遇见,不相恩,不相欠,可还来得及?
只求简单,不求深刻,好不好?
文博是在晓晓走了之后,无意中听到黄衣人在酒后把此事吹嘘张扬,才得知的真相。想起晓晓临别前她那凄迷的眼神,还有机场那些他当时听不懂的话——
“文博,命运所赠送的礼物,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文博,如果哪一天,我也成了你最痛恨的那一类人中的一个,你会如何?”晓晓抬起头,花非花雾非雾地笑。
是啊,那时候的晓晓,已经是黄衣人的同类,他们同样带着这世界上最脏脏致命的病毒。
他当时以为她走得轻巧,却不知道她小小的躯体,密不透风地带走的,是多么惊人的创痛和恐惧。那时,她的隐忍不发,竟是用生命,对他做最后的保全。
文博不是因为喝酒才失了分寸。他只是怒不可遏,心中翻腾着不能平息的剧痛,让他把生死都置之度外。够了,对晓晓的伤害,已经够了!
文博割破对方的喉咙,不仅是要他永远地停止宣扬,永久地保持沉默,也想对方死。他削去自己的无名指,不是为了要制造证据,为自己减轻刑罚。那时的他,还没办法在剧烈的愤怒与痛楚中,为自己设想退路。
他只是觉得此生对女子的亏欠,自己早已是一个不配拥有婚姻的人。
“晓晓,这些年你还好么?”
文博一边问,一边心想:晓晓,你分明在我身边,可为什么,我觉得距离你很遥远,遥远到我纵有与你回盟的渴望,也仅仅只有渴望而已。
是啊,回想这匆匆十年,他们之间,相聚颇少,相离尤多,相爱很短,遗忘与伤痛却很长。这样的关联,何曾近过?
晓晓只感到文博的声音在耳边似有若无地回荡,她看着窗外,不知从何言起。心中万念起,万念灰。
这些年,点点滴滴,岂是一句“好”或“不好”所能囊括的?
“文博,谢谢你的‘晓晓果店’。”晓晓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想起远在重洋之外,那个日夜盼着自己回家的男子,这份千帆过尽之后,得来不易的朴实和简单,她不远万里、追逐了大半生,才最终找到。
“我已结婚。这次回国,除了参加夏夏的婚礼,也办理一些必要的手续。”晓晓补充道。
文博恍然,眼里闪烁着难忍的光亮。
当他终于能够光明磊落地站在她面前,并拥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照顾她的时候,她也早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他点燃一支烟,夹在手里,大口大口地吮吸,那缺失的无名指,尤为引人注目。
他很想知道三年前她是如何度过难关,但既然她对往事绝口不提,而现在已经安然度过,并成功找到幸福,那些细节,他怎么忍心再问?
这个世界上,谁又还有资格,去探究呢?就让那些伤痛,他知道的也好,他不知道的也罢,都静悄悄地,在岁月里守口如瓶吧!
毕竟,他们都是受过伤,余生都在流血的人。
所幸,他曾给不了她的,她已在别的地方得到。
2018年5月26日星期六,澳大利亚黄金海岸ST.tropez hotle,11:25分蛋蛋书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