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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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雾起,万事无忧。
苍山雾起,万事皆休。
——苍山道观无名碑
第一节 返乡
如此茂盛的树接连成林,构成了只有苍山独有的绝景:巨树成林,遮天蔽日。走在回乡路上,李一流又想起要把家乡的雄奇景色传播开去。这可是苍山,苍山木已经是如此震撼,更何况还有苍山雾。在白昼,苍山雾起,白色的雾坚实地笼罩着一切,可视不过几丈之地,人在平地竟如同飘摇于青云之间。
常走的山路虽然狭窄,却是黄土上撒了碎石,走起来倒也踏实。只是道旁的杂草也好像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如此野蛮地生长,甚至高度能和他的肩膀齐平。走了几圈,李一流看到一棵树干上挂着一个蓝色的铁皮牌子,上面画着一个箭头和苍山村三个字。他会心一笑,这是当年他考上首都艺术学院后,几个会来事的小年轻撺掇村长让他绘制路牌,当时他竟也豪气地应下了。写几个大字倒是简单,但几个小伙子跑了三个整天才把十来个牌子挂在苍山的各条小路上,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苍山迷宫一般的复杂和神秘。
“一——流——”悠长的女声响起,李一流循声望去,却被眼帘之中纷杂繁复的叶与枝迷了眼睛,一时半会竟什么都没有发现。
“一!流!”茂盛的枝叶之间钻出一颗头,挂着大大的笑容:“你怎么又长高了。”
李一流见她的出场哑然失笑:“快下来,你是猴子吗。”
“嘿——”女孩灵活地攀着树枝,溜地滑到地面上,熟练地把猫爪卸了下来。
“下次爬树记得戴手套啊。”李一流看着林天心脏兮兮的手,后者把手缩到了背后。
林天心是他的义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来到了他的家庭,虽然最初的时候他对于她的到来表示抗拒,但经过了十来年的磨合,如今也成了真切的亲情。
“一流哥,这次回来待多久呀?”两人走在回村的路上,林天心叽叽喳喳地问着问题,像一只小鸟。
“一个月吧。”李一流忙于寻找一个合适的视角来描绘苍山之美,有口无心地答着。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两人就到了村口。村口农田里的村民见两人回来,都直起腰来招呼:“这不是一流吗!”“一流回来啦!”“天心是不是又去爬树了?”诸如此类。
林天心很快活地和村民们回话,李一流却倏忽陷入思考之中。明明苍山村的村民如此热情善良,为何镇上人却对苍山村讳莫如深?在镇子里上学的时候,刚结交的朋友第二天就对他避之不及,他在镇子的学校里度过了孤独的三年;镇上的出租车司机一听目的地就沉默着摇上车窗扬长而去,他拦住下一辆出租,谎报了一个离村子比较近的地方才最终抵达。当初他乘着村长的车前往镇里火车站时,镇上的人都沉默着注视他们,当时年少的他尚不知晓这目光里的含义,如今想来,那分明是惧怕与疏离。莫不是苍山村村民曾经做过一些事引得镇里人人惊惧不安?他想要找到答案。
那边被村民带出门的坐在田埂上的孩子们看到李一流回来了,也是终于摆脱了无聊的境地,有的跑过来对着李一流拉拉扯扯,有的窜回村里给李瞎子报信说宝贝儿子回来了。
“别急,我这次回来待一个月呢,故事慢慢给你们讲……哎?小毛头,你敢往我身上擦鼻涕!站住!”
追逐着可恶的小孩,从村口到村里,引得鸡鸭齐鸣,猪牛躁动。正要抓住小毛头,李一流看到自己的父亲敲着拐杖晃荡出来。这下他顾不上追逐了,赶忙跑过去搀住父亲。
“爹,你咋出来了。”
“听聪聪说你回来啦,出来接你。”老李的父亲是一个瞎子,但不是一个天生的瞎子,要不然也讨不到静红这样的好老婆,又漂亮又读过书,只可惜遭了天妒,生一流的时候血崩死了。静红活在李瞎子的思念里,活在村民的记忆里,却唯独没有活在儿子的生命里,留给李一流的只有一张模糊的黑白相片。
李一流看父亲五十岁出头的年纪,却已两鬓斑白,因为瞎了懒得睁开的眼睛隐隐透出笑意,只有紧紧抿住的嘴角仿佛在永远在严守着什么不可为人道的秘密。他扶着父亲往家走去,开口问:“爹,我们去大医院把你眼睛看好吧。”
“不去。”李瞎子立马摇头。
李一流以为父亲在担心看病的价格,接着劝:“国家现在有政策了,咱们农民看病有补贴的。”
“不去。”李瞎子的拒绝甚至比第一次更快。
“为啥不去啊?”李一流有些恨铁不成钢。
“没为啥,我乐意当瞎子。”李瞎子哼了一声,拐杖啪啪敲得更响了,像是一下一下要戳穿大地的血肉一样。
拿这样固执的父亲没有办法,李一流只能归因于自己现在还没有毕业工作,奖学金、打工赚来的钱也只够他的学费和生活费,等到赚钱了,父亲肯定会欣然接受自己的心意。
李瞎子以前就带着李一流蹭邻居王嫂家的饭,王嫂去世那年,李一流七岁,开始学着自己给家里做饭,林天心在旁边抱着奶瓶静静地吸着,父亲坐在竹椅上,睁着眼,既然他什么都看不见,那就没人知道他睁眼是为了什么。
家里做饭的任务随着李一流外出上学,也转移给了林天心。天心去哪里了?他抬头,看见那熟悉的小屋烟囱飘出炊烟,于是心中了然。
“爹,妹妹的厨艺咋样啊?”李一流轻松地问。
“是这个。”李瞎子翘起大拇指。
“那我呢?”
“你是这个。”李一流心想不会竖起个小拇指吧,没想到李瞎子却翘起了大脚趾,让李一流顿时哭笑不得。
话说两人回到家后,李一流帮着林天心打下手,看着妹妹刀法娴熟,一锅一铲之间尽显大厨风采,李一流心想,和妹妹比起来,我还真是那个。
第二节 货郎
吃了一顿天心特意准备的丰盛晚餐后,天心看着墙上的挂历,惊呼道:“今天是货郎来的日子!”苍山村地形复杂,对外交流难免稀少,又和镇上的人有莫名冷淡的关系,李一流正想平日里的钱啊,其他精巧物件是从哪里来的,看来这个货郎是唯一苍山村与镇子有联系的环节。他印象里见过几次货郎,却从未想过问他一些问题,一些他现在发觉的怪异的问题。
将碗筷都刷干净,李一流便提出要去看货郎,林天心自然欢呼着附和,李瞎子却没什么兴致,一摆手让两人去了。
苍山村的中心是一块方形的空地,正中长着一株高耸的枯木。不知道什么时候枯了,死了,却没有倒的迹象。村民本想把它砍到,以防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倒了砸到人;但村长说这是有灵性的木头,死而不倒,是好风水,于是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货郎就在这枯木旁边把三轮车里的东西摆放在地上,拿着个扇子晃个不停。
“这是啥玩意,这么贵?”一个老伯指着黑砖头似的物件,标价两千。
“城里人的玩意,寻呼机。”货郎瞧着老伯也不像有钱的样子,没什么精神地介绍着:“就是说,别人给你打电话,你又不在家里,你带着这个就能知道他给你打了电话。”
“他给我打电话,我用这个就能接吗?”老伯问。
“接个毛线啊,你只能知道你要给他回电话了。”
“那有什么用。”老伯好像没了兴致,摆摆手。
“城里的老板都在用,你说有什么用。哎不和你说了,看看别的吧。”货郎好像被老伯噎得气着了,扇子扇得更用力了。
李一流倒没什么看上的物件,毕竟是在首都上学的人,虽然不曾买过,却也见得多了;林天心倒是买了一个上了发条就会叮叮当当响的玻璃球,一摇晃玻璃球里就大雪飘飞。
天色黑了下去,让林天心先回家后,李一流看着货郎收摊,走上前去。
“老板。”
货郎抬了头,笑着说:“老乡,你要买东西来得也忒迟了,赶快看看。”他把放进三轮车的东西又拿了出来。
“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嘿,那你要干啥?”货郎有些不高兴地又把东西放了回去,低头忙着收摊去了。
“你是镇子里的人吗?”
听到这句话,货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冷冷地回答:“你想怎样。”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很好奇镇子里的人对苍山村怎么看。”
货郎注视着李一流的眼睛,突然问:“你好像很面生。”
“我在首都上学,一年回来两次。”
“高材生,”货郎说,李一流却听不出夸奖的意思:“不知道买东西要付钱吗?”
李一流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元。货郎抽了一张,晃了晃。
“镇里的人可对你们害怕得很。”货郎把钱塞进口袋:“二十多年前,两个林业局长先后暴毙,都死在他们来过苍山的第二天。镇里人都以为是你们毒死了他们,可是尸体一检查才发现都是心脏骤停。有说你们妖术的,有说苍山有诅咒的,从那时起镇上的人就默契地将苍山视作一个恐怖的秘密。”
“那你为什么会来苍山,你也是镇里的人吧?”李一流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传说,让他大受震撼,消化之余,也问了一个自然的问题。
货郎没有说话,只是晃了晃衬衣口袋,叮当作响。
“你既然来了这么多次,总应该知道这样的传说是无稽之谈,为什么不和他们说清楚呢?”
“真的是无稽之谈吗?”货郎嘲讽地笑笑:“如果我为你们说话,我就会被镇子排挤,就进不到货,赚不了钱,这就是成见,小伙子。”
李一流默然。
“走了,你也别想太多,能走出苍山就是福气,能不回就不要回来了。”货郎蹬着三轮车远去了,李一流看着他的身影淹没在杂草丛里,一种不安的感觉隐隐浮现。“真的是无稽之谈吗?”连亲身接触苍山村的货郎都保持怀疑,似乎苍山真的存在着一些怪异的事情。
他回头看向墨蓝色天空下高大枯树的漆黑剪影,心中猛然悸动,这是多么昏暗的美。在首都艺术学院上学的时候,老师也常常被他对色彩、构图的敏锐直觉震惊。他的眼睛一直是他引以为豪的天赋,在同学们展露家庭的富裕时,使得他心平静的正是他的眼睛,只要有这双眼睛,就好像能感觉到自尊,和这些首都学生们平起平坐的尊严,这是他认为这个贫穷而狂野的山林赋予他的最珍贵的宝物。
第三节 调查
回到家里已然天黑,想到二十多年前,父亲应该正值壮年,于是李一流问父亲:“爹,你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前两个林业局长的事?”
“你问这个做什么?”李瞎子睁开眼睛,盲目循声看向李一流。
“好奇。不会是被毒死的吧?”
“想多了,村子里要是有这么一号人物,那早就不得安宁了。”李瞎子又闭上眼,轻摇蒲扇。
“难不成是被鬼怪诅咒了吗?”林天心听到他们的话,正是想象力最强的年纪的她如是说道。
“不可能。鬼神之说都是骗人的。”李一流接受的唯物主义教育,自然对这种幻想表示否定。
“行了,你又不是包公,断什么案。”李瞎子听闻李一流的辩驳,话语之中竟有些严肃起来:“死人的事情有什么好打听的,你不如讲讲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李一流唯唯,讲起了学校里的各种事情,但是心里总是惦记着那两个林业局长的死因,直到梦里都有两个面目不清的人在朦胧处向他招手。
第二天,李一流醒得很早。没有别的原因,就是鸡叫得太吵了。他愤愤地想象着鸡汤的样子,起床刷牙洗脸,却遇到同样起得很早的林天心。
“哥,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鸡叫醒的。”李一流睡眼惺忪,迷糊地问:“你呢,起这么早干什么?”
“给爹啄找饭。”林天心嘴里含着泡沫,嘟囔说。
“辛苦你了。”李一流被突如其来的愧疚和感动整清醒了:“我在家这几天我来做早饭吧。”
林天心没有说话,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好像经历一番艰难的思索,点了点头。
两人吃着邦邦硬的米粒,完整的结晶状的盐巴差点硌到牙齿,蛋炒饭里没有蛋壳固然是一件美事,但蛋好像和米吵架了,分家了,各过各的。
李一流沉默着咽下最后一口,林天心倒是吃得颇有滋味。
“好久没做饭了,生疏了。”李一流尴尬地笑笑。
“已经在进步了,至少里面没有蛋壳,哥,加油!”林天心挥拳鼓劲。
“对了,你知道现在村子里消息最灵通的人是谁吗?”李一流问。昨日的疑惑萦绕脑海,他总想找到一个答案。
“我想想……村长旁边那家,好像是张婶,八卦最灵通。”说着她打了个哆嗦:“人挺好的,就是……”
“就是啥?”
“哎呀,你去了就知道了。我可不去。”林天心竟有些脸红。
李一流听到李瞎子房里有些响动,就知道他起床了,要是再不走,等会出门父亲问起来就不好了,于是李一流悄悄地出了门。
农村人起都得早,张婶已经在晒面了。
“张婶!”李一流隔着篱笆喊。
“这不一流吗?找张婶啥事呀!”大嗓门,热情,张婶就好像电视剧里的角色,特点鲜明。
“张婶,我来打听个事。”李一流放低了音量。
张婶见微知著,料想李一流行事神秘,定是要打听哪家闺女的事情,笑得如媒婆一般:“你说,你说,张婶知道的都告诉你。”
“二十多年前,两个林业局长死掉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啊?”张婶脑海中为李一流牵的红线一根根啪啪断掉,另一头的闺女们也失意退场。
“这……”张婶仔细回想,首先想到的却是一去不返的青春。二十多年前,她亦是青春年少,皮肤又好,头发又黑,哪像现在。她长叹一声。
“跟你说实话,那件事我也没什么印象,就听说有个林业局长来和村长商量伐木的事情,回去以后就猝死了;接替他的局长又来了一次,回去之后又猝死了。在苍山伐木的事情就停了。你知道,我们苍山的树长得是又粗又壮,哪里舍得给他们砍哦。”
和货郎说的如出一辙。
“对了,还有一个怪事情。”张婶说:“那两个林业局长回去后的夜里,苍山都起了大雾,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咱们村中心那棵大树就枯死了。”
大雾?会和他们的死有关系吗?起雾之后大树枯死,仿佛存在着因果关系。如果苍山雾里有毒,夜晚起的雾和两个林业局长又怎么会有接触。尽管还是一团乱麻,李一流还是和张婶道了谢。
李一流纲要转身离开,张婶就谄媚地拉住他,李一流无端地感到害怕。
“那个,一流啊,天心这么好一个姑娘,你是他哥哥,你觉得天心和我们家大力般配吗?”
“张婶,天心才十五岁……”李一流汗颜。
“定亲嘛。你知道的,我怕天心以后被人欺负,我家大力人老实,肯定对天心好好的。”
“张婶,天心和我一样,要先读书的。”李一流实在招架不住,不好当场拒绝,只能讲理:“而且现在都是自由恋爱,找我爹都没用,我就更说不上话了。”
“哎呀,多可惜啊。”张婶啧啧叹息,又突然想起什么,说:“说到天心,我记得她妈妈没的那天,好像也是起雾了。”
闻言,李一流悚然一惊,告辞之后走在路上脑海思绪不断。
三次大雾,三次死亡。纵使他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大雾与死亡之间也许有关联存在,而且是无法用他所知的知识去解释的。他突然想起曾在教科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心下忽然明朗了起来:苍山带来死亡,这是他的假设,只需要再经历一次苍山雾,这个假设不就能得到验证了吗?
他想到这里,不禁微笑起来,有醍醐灌顶之感。路上成群结对的汉子们看到一流在微笑,打招呼调笑道:“一流在想谁家姑娘,笑得这么开心?”
“没有没有。”李一流挠了挠头,看到他们手里拿着土枪,于是好奇问道:“你们干什么去?”
“打狼去!一流你要来不!”一个和他同龄的青年叫道,这就是当年和他在苍山里挂路牌的小伙伴之一。
“我怕子弹打到你身上,就不去了。”一流摆摆手。
“哈哈哈哈哈!”这群男人哄笑着远去了,消失在杂草丛里,只有粗犷的嗓音隐隐传来,最终归于寂静。
第四节 老木匠
“既要前瞻,又要回顾。”他曾听一个学者的讲座,他讲到研究的要领,其中便包含这八个字。通过观察接下来的苍山雾是否带来死亡是前瞻,而寻找更多过去苍山雾和死亡的关系是回顾。是了,去找村里活得最久的人,他会告诉自己在漫长的岁月里苍山雾和死亡到底是不是如影随形的伴侣。
村里最老的人,如果他还没死的话,应该是老木匠。人们都不称呼老木匠的名字,村里有两三个中年木匠,但老木匠只代指那一个人。村民们对老木匠的态度一如镇民对村民的态度,冷漠中带着惧怕。如果他记得没错,去年老木匠就已经一百岁了。
老木匠家的篱笆上都是蜘蛛网和灰尘,连铁皮棚里的工具都锈迹斑斑。
吱呀一声,李一流推开门,随即恶臭铺天盖地地汹涌而来,钻进他的鼻子,他反射性地呕了出来。
“谁……”如冢中枯骨,如腐烂皮囊,便溺四处,蚊蝇横生。分不清死活的肉里突然冒出声响,震得几只湿腻蛆虫啪嗒落地。
“听我……嗬嗬……”李一流刚想跑开去叫人,那个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不知道堵住嗓子的是浓痰还是其他更加令人作呕的东西。
“苍山雾起,万事皆休……”它的语句突然连贯起来,带着焦急,带着愤恨:“我不该,我不该啊——”倏忽之间,什么东西裂开了,如熟透的瓜果,一碰就露出猩红的内瓤,然后万物归于宁静,连蛆虫也停止了蠕动。
李一流的胆子虽然没有吓破,腿早已软了。他战战兢兢地观察这个屋子里的一切,墙壁上刻满了“苍山雾起,万事皆休”的字句。离床较远的桌上,躺着一本在这个屋子里称得上洁净的泛黄书本,李一流把书合拢,轻轻捏住,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子。
已经是接近中午,酷暑的阳光灼热又刺眼。但李一流就在地上坐了下来,茫然地看着刺眼的地面,不敢闭上眼睛。
他见证的是什么?从来没有见过的事物,与他所见所闻的美完全背离的,那是死亡,终极的丑陋。如果说第一次呕吐是生理的不适,那么在此时回想起来后,如浪涌袭来无法阻遏的第二次呕吐是完全的精神上的反胃,是人类原始的死亡憎恨,也是他作为美的追逐者最为猛烈的打击。
“呕。”
胃清空了,黄色的汁液和米粒混作一滩。
李一流转过身不愿再看,思绪慢慢明朗。
苍山雾起,万事皆休。
老木匠的遗言暗合他的假设,但有一点仍有疑惑。
按照他所想,雾起人亡。可现在老木匠死了,大雾却没起,这说明其中还有一些没有想明白的地方。
他看向那本泛黄的书,那是一本记事本。如获至宝的他赶忙阅读起来。
这是老木匠的自述,讲了自己的故事。
老木匠十九岁那年还是个学徒,师傅精通木石技艺,既能雕木,又能刻石。某日,一个道人来寻他师傅,要刻下一个石碑,写上“苍山雾起,万事无忧”,背面写“苍山雾起,万事皆休”。他的师傅没有多问,可他却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道人原本不想告诉他,被他缠得烦了,就说“苍山里面有个神,每当雾起就是他活动的时候”。他不信,就打诨说“神啊让我长命百岁吧”。道人一惊,对他说“祷词是需要牺牲的,你什么都不给,那神就随意挑选了”。他那时正在追求师傅的女儿,恰巧她路过,为了展示男儿勇气,他说“无所谓,我不相信神,也不怕神”。道人沉默着走了。后来,他娶了师傅的女儿,二十一岁那年有了第一个孩子,叫白木,在一岁那年失足坠井而死。二十三岁那年有了第二个孩子,叫白石,这次看管极严,绝不让孩子消失在视野之中,却在一岁那年死于高烧。二十七岁那年,第三个孩子叫白木石,寄托着对两位丧子的思念,在一岁那年,父母熟睡之际,落床触颈而死。三个孩子都死了之后,妻子离开了他。三十九岁,娶了一位寡妇。四十一岁,老来得子,念及往事,随母姓取名为王得生,孩子一岁那年,他去给镇子里的客人做工,做到一半,村里人急急忙忙来寻他,说孩子给狼叼了去。从此他再也不生育,跑到卫生所里结扎。人们从那时起开始怀疑他被妖祟诅咒了。六十四岁那年,老婆死了。之后的日记一年一记,内容大多是“我还没死。”直到九十多岁,他幡然醒悟,自己曾经在道人面前说的话,和道人对他说的话。
按照老木匠的自述,四个孩子在一岁时因不同原因死亡,是由于他许下了长命百岁的愿望,“神”所挑选的牺牲便是他的子嗣。美中不足的是,老木匠的记事本中没有提及苍山雾。
太阳逐渐西斜,灼热有所缓和,他竟觉得寒冷起来。此刻眺望苍山,平静而葳蕤的表象之下竟有鬼怪之感,静得令人发指。
李一流艰难地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膝盖,仿佛如梦初醒。是梦吗?李一流从窗外往老木匠屋子里张望,屋内狼藉依旧。
看来不是梦。
此刻回想那两个林业局长之死。首先林业局长是外人,不可能向苍山神祈祷,那么他的死就不会是牺牲,而是愿望。有人向苍山神祈祷了,希望让他们死。
林天心生母之死,不一定是愿望,也有可能是牺牲。但一位母亲的牺牲,愿望的对象会是谁呢?林天心吗?
仿佛有一层轻纱笼罩着所有的真相,他想去揭开,却发现轻纱重如千斤。
“这不是一流吗?”“一流!”是上午那群上山的汉子。
他们喜悦着归来,不少人肩上扛着一具狼尸。
“真厉害啊!打了这么多!”李一流惊呼。
“小事一桩!可惜走了一只小的。”那个认识的青年叹了口气:“它的眼神,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像人的眼神。”
“希望它聪明点,以后也不敢再来找我们的麻烦,哈哈。”一个汉子拍拍他的肩膀。
李一流跟着他们心不在焉地走回了家里。
第五节 秘密
林天心准备了饭菜,不如昨日那顿丰盛,却依然可口。
“难怪张婶想让他孩子娶你。”表现出一副享受美味的样子,李一流突然说。
林天心给了他一拳。
李瞎子听了嘿嘿一笑,说:“他想得倒美。你娘说,孩子读书最重要。”说到后面那句话,竟有些哽咽。
李一流想问关于林天心生母的事,于是支开林天心。
夏夜里,父子二人坐在院前空地的竹椅上,残月如钩,群星闪耀。
“爹,林天心她娘怎么死的?”
李瞎子手里的蒲扇渐渐停止摆动。
“我知道了,苍山神。”
李瞎子一把把儿子拽到眼前,惨淡月光下无神的眼珠紧紧盯着他,嘶哑着开口:“说了不要再管这种事情。”
“我……我就是想要找到一个答案。”
“这是要命的!”李一流从未听父亲如此咆哮,如同野兽。
“爹你为什么就知道?!难道你就不要命吗?!”李一流的语气也逐渐激烈起来。
李瞎子仿佛泄了气,躺回了竹椅上。
“爹,告诉我吧。”
“上一次我告诉这件事的人,死了。”李瞎子的手微微颤抖:“那是林天心的生母,林秀惠。你娘死后,林妹子一家给我们父子俩烧饭吃,我把他们当亲人一样。”
“林秀惠生的那天,我牵着你的手也在产房外面等着,大夫出来以后却说,天生就有心脏病,活不了多久。”
“林妹子的丈夫见生的是个女孩,已经不高兴了,又听说不免早夭,更是对孩子不屑一顾,赶着去安慰林妹子,让她放弃这个孩子。”
“等她丈夫走了,我走了进去。我告诉她苍山神的存在,告诉她向祂祈祷,虽然祂不一定能听见,而且还需要奉上牺牲。”
“第二天,那个被诊断将要早夭的女婴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林妹子却在病床上停止了心跳。”
“她的丈夫一看,大吼大叫,还把大夫打了一顿,最后葬了林妹子,扔下孩子走了。”
“所以……这就是妹妹的来历。”
“娃儿,你说我做得对吗……”
被李瞎子的怒吼吸引回来的林天心捂着嘴,在窗沿下泣不成声。
“爹,你是怎么知道苍山神的存在的?”李一流问出这一个问题,他看到父亲的神色又躲闪了起来。
他于是看向天空,残月似乎朦胧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却朦胧更甚。群星隐匿了踪迹,灯火溶入了黑暗,门,篱笆,墙,那些见得多了的平凡物件,仿佛被白纱笼罩,无法言语。
“怎么了,一流?”李瞎子问。
“是雾!起雾了!苍山雾!!”李一流惊恐地喊。他拽起李瞎子,扔似的把他扶会屋内。
第六节 苍山雾再起
他看见林天心蹲在窗沿下哭泣,吃了一惊,明白了她听见了二人说的一切。
李一流把门闩挂上,慢慢走到林天心面前蹲了下来。
“哥……”虽然眼泪也已经止住,但通红的眼眶和抽动的鼻子仍然惹人怜惜。李一流摸了摸她的脑袋,把她抱在怀里。
窗外一片幽暗,仿佛与屋内两个不同的世界。
“咚!咚!咚——”厚重的鼓声从漆黑的夜雾中传来,李一流和林天心年少不懂何意,李瞎子却忽地脸色一变:这是苍山村一直以来震慑野兽和传递警讯的工具。
“野兽进村了!”李瞎子急促地说。
然而鼓声并不停歇,它越来越磅礴,越来越激昂,引得李一流的心脏随之振动起来,似乎能看到一个精壮汉子挥舞鼓槌,奋力擂鼓的景象。
但终究归于宁静了。夜雾不曾有消散的痕迹。
“结束了吗?”林天心悄声问。
“野兽还没死。”李瞎子竖着耳朵,不敢放过一丝声响:“野兽如果死了,他们就会敲锣。”
“好安静啊。”李一流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轰隆作响,仿佛是刚才鼓声尚未消散的余音。
将父亲刚才的描述和所有线索串联,李一流推测如此:苍山神听闻村民的祈祷,在雾起之时活动,接受牺牲,达成愿望。此时的雾起,并非自然,是与野兽入侵相伴而发生的。这是牺牲吗,谁会以全村的生命为代价?这是愿望吗,谁会渴望着苍山村的覆灭?
林业局长的死到底是谁的愿望?这个尚未解答的谜题再度浮现。
莫名的,他想到向墨蓝色天空下高大枯树的漆黑剪影,那死而不倒的坚韧之美,那枝桠分割的昏暗之美。那个剪影在他的回忆之中深深扎根,蔓延至大脑深处,和激荡的神经元相触,迸发出更加狂暴的电流。
“难道……是树。”他的心灵在幻想之中飘荡在苍山上空,俯瞰着这一片生机勃勃的莽苍之地。但山峦震动起来。
“砰!”闩上的门被重重地拍飞,木屑迸飞,掀起的气流扬起林天心的额发。
一双猩红的眼眸从苍山雾中浮现。那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狼头,它甚至要低着头才能将头探进屋内。它咧开嘴,血腥气扑鼻而来。
李一流嘴里念着什么。
李瞎子嘴里念着什么。
林天心好像明白了什么,嘴里也念着什么。
巨狼张开嘴,把李瞎子咬成两截。
李一流闭着眼睛祈祷。
林天心声音颤抖着祈祷。
巨狼向李一流扑去。
那股恶臭,那染了父亲之血的獠牙几乎就要贴到他的肌肤。
“嗷呜——”巨狼好像遭受了什么阻碍,往后退去,但四肢挣扎,嗥叫声凄厉。李一流从未听到过如此凄厉的叫声,裹挟着闻者胆寒的恨意和不甘。
它呲着牙,慢慢后退,消失在雾里。
李一流看向林天心,后者瘫倒在冰凉的地上;而父亲的两截身子就血淋淋地摆在床上。他浑浑噩噩地朝父亲走去。
李瞎子尚未断气,用力睁着眼睛,眼睛上好像有一层灰色的翳。
“爹。”李一流叫道。
李瞎子好像一听声音就明白了,想抬起手摸摸儿子的脸,却没那个力气。于是他说:“儿啊,这不是你的错。”说完这句话就断了气。李瞎子到死都是睁着眼睛,那许久未见光明的瞳孔涣散开来,黑得如同今夜的雾。
李一流一言不发地向林天心走去。
他印象里的天心一直是活泼的,皮肤是久经日晒的有些黝黑的。
他从未见过如此安静而苍白的妹妹。
他啊啊地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喉咙的肌肉痉挛着扼住了他。
那是牺牲,那是祭坛上的猪羊,那是天平一侧的筹码,那是一具尸体。
愤怒如烈火燃烧。他明白了父亲话语的意思,他感到对自己的恨意,恨自己明白得太迟,他感到对那雾隐背后执掌一切的存在的愤怒,生命被践踏,尊严被践踏的愤怒。但假如他清醒过来就会明白,人的尊严和苍山万物的尊严,对于祂而言都是一样的,人类的愿望和那逃狼的愿望都能得到应允:祂竟然是如此仁慈与公平。人是万物的尺度,人是万物的砝码,在苍山的天平上,人的生命、人的价值被摆弄,一如万物的生命和价值被称量。
可惜愤怒之火既已燃起就未曾扑灭,他大声呼喊神,要祂自戕,要祂消失,要祂弥补这一切。
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到他说:“让我看清你的面目。”
苍山雾再度浓郁起来,于是李一流看见了。
后记
货郎踏着三轮车,费力地拨开杂草。这次来苍山村,他进了一些新家伙,当然这次不再打算卖寻呼机了,反正他们既不用也买不起。
他来到村中心,那棵枯树依然高大地耸立在大地之上。锋利的枝桠上停着几只乌鸦。
他看到一个瘦如骷髅的身影扑在地上,奋笔不停。
百来张画纸凌乱地铺在地上。每一张都如同黑色的夜,涂满了黑色颜料。
他看作画的人并不是为了涂黑而涂黑。那纯黑居然是无数怪异画面叠加在一张纸上所成的。
他看到作画者的脸,那好像是一个在首都上学的年轻人,半个月前曾打听过一些事情。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
“你在画什么?”
“苍山。”
“村民都去哪里了?”
“走了。”
货郎摸不着头脑,嘀咕着“什么日子,怎么都不在”。他从车斗里拿出一袋面包,放在他旁边,坐上三轮车就要走。
“你说得对。”背后的声音叫住货郎。
“走了就不要回来了。”李一流笑了,嘶哑粗砺如失群之鸦,两行血泪潸然而下。
艳阳之下,莽林之中,货郎不可见的远处,一座新墓之下安葬着苍山村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