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小记

埃斯特角，世界尽头。举目前望，孤独的半岛崎岖伸向无垠大洋；回头顾盼，南美大陆的碧野蓝天将小城拥入怀抱。我带着北京的尘土来到这里，一路飞了将近30小时。放下行李的一刻，我脱口而出：

亲爱的，西天极乐世界到了。

这是埃斯特角的六月，是她最安静、最纯粹的时刻。夏天，这座小镇名流荟萃，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及至冬日，万籁俱寂，唯有海浪依旧喧嚣不止。走在街上，几乎不见飞驰的车辆。触目所及，似乎所有房间都窗门紧闭。没错，想在街上见条狗都不容易。除了涛声好像什么都听不到。碧海，蓝天，红顶，黄沙，走到哪都是色彩明快的风景画。

在这里，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简单宁静。只要不在工作时间，安宁的好处全然享用不尽。清晨，可以在餐厅选个靠海的位子，从一众花团锦簇般的餐盘中挑出自己最爱的吃食，一个接一个。坐定后，什么都不用想，只需用味蕾感受每一次咀嚼的无穷滋味。太阳在不紧不慢的咀嚼中从海平面缓缓升起。餐盘上光影变幻，味蕾间酸甜交织。没错，这就是一个人朴素的盛宴。

中午，可以坐在房间的阳台上，面朝大海，沐浴微风。阳光把温度调得刚刚好，多坐一会，很有必要。波涛拍岸，海水为沙滩涂抹的花纹永不重样。自然的精彩永远猜想不到，不必着急，大可以花午餐时间，用自己最喜欢的位置窝在沙发里，眯着眼睛慢慢欣赏。这是属于我的午间食堂。只是一想，便觉得开心得止不住。

晚上累了，可以到海边栈桥漫步。星光，栈桥，海浪。墨色夜空，笼罩四野，隔绝一切。世界简单得只剩下自己。思绪不经意间随海浪淌出脑海，伴着涛声流向远方。真正属于个人的时间，想怎样便怎样。完全可以放心，绝对无人打扰。这是六月的埃斯特角城，一个连饭馆都关门的地方。

若是可久留，那该有多好——洗去了一身尘土和喧嚣，生活一下就绽放出各种令人心动的小美好。这样的感慨，出自午间吃泡面的时间。和同事团坐阳台，暖阳普照四方，海景和花园将餐桌环绕。午休时间足够长，无需仓促。静下心、花点功夫，就可以把面泡得软硬正好。再衔几块榨菜和火腿肠加以点缀，便成全了一顿餐饭的丰富滋味。更关键的是，如此氛在围下的饮食，可以不慌不忙地品尝每一根面条的味道，从头到尾，一品无余。耳畔除了风，便只有打趣谈笑之声。食物的滋养，随着热气传导至筋骨的每一个深处。

通体舒畅。

谈笑之间，关于小镇生活的美好感想随着腾腾蒸汽旖旎升上半空，继而如烟飘散。然而，眼前的这碗泡面无声提示着小镇生活不大不小的问题：饮食。每日早餐自助之丰盛自不待言，但仔细打量，却也不过是肉的盛宴。腌肉、熏肉、各种肉……铺陈满桌的菜式，所展现的更多是拉美人民料理肉食的深厚功底和丰富想象力。对于习惯中餐的胃口而言，这种饭初尝新鲜满满，时间久了便厌倦陡生。难以准确形容那种的不对劲的感受。非要诉诸语言的话，大体可以表述如下：一顿饭，明明吃得胃口满满，但总是觉得好像还差了点什么东西没吃着。连着好几天缺乏这种东西，于是五脏六腑全都生出了莫名其妙的燥热。简而言之，浑身不爽。终于，胃袋深处的声音趋于清晰：拜托，请一定找点菜吃，否则五脏六腑都要抓狂了。

没错。就这样，我们为了蔬菜，努力地踏遍住地附近的角角落落，只盼望着能找到一家店，满足饱食蔬菜的小小愿望。对，只要蔬菜多就行。“我们有焗蔬菜供应”。听到店员的话，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噌地放了光。

诸菜上毕，万众期待的焗蔬菜压轴登场。店员揭开笼屉的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巨星演唱会的开场。

热气从笼屉喷薄而出，彷如大戏之帷幕徐徐拉开。众人期待的华丽登场，倒似乎更像是犯罪现场。一劈两半的番茄仰面朝天，血肉模糊；旁边的绿叶菜失魂落魄，全然倒伏在地。小小笼屉，方寸之间，横尸遍野。几乎每一块蔬菜都有些许烧焦的痕迹。要是再拉个警笛，估计会更有气氛吧。

这货不是蔬菜。这是货真价实的蔬菜残骸。而且，还没放任何佐料。

可眼下还有别的选择么？

众人默默无言，一刀一叉地料理了蔬菜们的后事。雨水于无声中翩然落下，连日来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就此宣告终结。

好在，这一顿让人哭笑不得的蔬菜料理，标志着离开小镇的时日将近。大巴还在奔向机场，心倒是已经飞出去老远：我期待着机场起起落落的飞机，五花八门的免税店商品；想象着在纽约等候转机的时光，计划跑到曼哈顿去看看高楼耸立的花花世界。滚滚红尘在即将到达的远方期待着我。楼山，人海，车流。万家灯火，霓虹闪烁。想象中的斑斓风景让人心砰砰直跳。

大巴沿途究竟有什么景致倒是全然没注意过。

穿梭在曼哈顿缝隙般的巷子里，感受风和人流擦肩而过不休。空气中混杂汽油和香水味道。突然之间，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咣当落地。眼下的逼仄空间，倒让人莫名畅快异常。

别傻了。

你所深切留恋的，不过是自由自在没压力的好时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