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胡雪岩，你慢慢冲，小心前面的黑洞（也没用）

作为历史上的传奇人物、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位商人，胡雪岩一直是文艺作品艺术诠释的富矿，之前的版本有的侧重“红顶”（陈道明）、有的侧重“商人”（巍子），而香江戏剧教父级别的潘惠森先生一支健笔勾勒出的胡雪岩，却与接受内地文科教育、无论如何都不太可能翻出马克思正统史观手掌心的创作大异其趣（ps：其实除了公正地点出农民起义实际的历史作用和不回避民族矛盾，其实也没什么不正治正确的，爱国敬业友善诚信他哪个不具备？满满的正能量）。

潘生的戏保人，再加上导演历史题材的第一把好手司徒慧焯，石屎森林屈指可数的舞台表演艺术家之一的潘灿良，一道奠定了这个人情味、人格魅力和人的局限三位一体以人为本的胡雪岩，“亲爱的”气场油然而生。但温情脉脉的面纱，并没有削弱赤裸裸的金钱震撼——残酷纽伦港的世界级金融中心，文艺作品表现商战题材之强大事天经地义的，金句频出，却没有一句不是人话，短平快大白话却振聋发聩，像极了熟悉的TVB，粤语本身诘屈聱牙的音韵美也为其佳益添彩——eg：“开战就开战，我怕边个”如果换成“打就打，谁怕谁呀”那就……

既然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位商人，胡雪岩登场和谢幕之时正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之大变革，主角早就不是第一代的无所不能之神、连第二代、传统意义上令众人敬仰的大英雄也退场，或者说退位到第三代主角——凡人中间（20世纪中叶才开始广泛出现的第四极反英雄，当然也不能这时冒场）。如舍粥和雪融两场的高度写意：前一场杭州天平军围城本能而不强行加戏地顺手扶了把将倾之木，然后站到比众人高一阶的椅子之上——不站上去，没人看得到你和听你的；后一场上海滩平地起电线杆，死对头、真正的属于国际化信息1.0时代的红顶商人盛宣怀的电灯直接架到末路英雄的头顶上方，众人看似膜拜末路英雄在万丈光芒中谢幕（上一个让华语舞台永志不忘的英雄被退场的处理，是北京人艺版的《大将军寇流兰》），实则新生光芒是对手的，你是最大牌的背景板而已，膜拜的到底是谁？而且即便众生真心感念老英雄昔日千般好，团团膜拜的结果也是，英雄连退场都没有退路，而且这一次他虽然站着，但并没有比别人站得高看得远，只是因为别人伏下了而已——胡雪岩也并不比别人没有迷失更多的自我，因为这一次他只是想找到走散的红颜知己，而不是救亡图存。

以“亲爱的”通道重归凡间，一干看似平凡而不简单的绿叶自然功不可没。黄慧慈一人分饰的“红白玫瑰”，脱离了传统男人戏中女人年轻的负责可爱纯洁、老的负责慈祥的旧窠臼，一直有点好奇，阿香一角的创作，潘生有没有从陈道明版的《胡雪岩》中刘欢那首片尾曲《情怨》中得来吉光片羽的灵感——从“你驾你的小船云里雾间”到“每一次危难你都相援”，从“长相思却不能长相依恋”到“你总在天水之间”，阿香一角就像二十年前刘欢歌声里的天水一色、蔚蓝而空灵。而正妻彩虹虽天生就不如阿香出彩，但是个不讨喜却缺不了的吃重角色，毕竟是前锋攻城拔寨时一人威风凛凛镇守后院的定海神针，黄慧慈的表演——当然也不能忘了曾在内地深受斯坦尼浸淫的港话“老母亲”雷思兰的助攻——让胡雪岩“你要是做生意比我厉害”的夸赞具备了相当的可信度。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好不容易“企中间”、这次必须又退居量活位的刘守正。较之两年前大幅度增加其说书人的分量，就是他无论是在本剧中的调度大师和在如今的港话下一代领军人物的双双证明，而继续如之前的几部港话北上代表作，把离奇却符合逻辑的事情发展历程搞的可信，比他牌大的未必能做到他这点。考虑到他和潘灿良的年龄梯度，假以时日，胡雪岩3.0的衣钵怕是还要传薪于“守正”出奇。

而舞台设计也为这种时势造英雄、市井出英雄。黑色轻帷既有拨开乌云见青天之时、又有乌云压城城欲催之日。而多个矩形组成的无限趋近半圆的舞台，既是中国人圆中带方的生存智慧，和登场人数应该正好符合的矩形数量，冥冥中也许也揭示了那个造就胡雪岩的人世间，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亲友或敌手，或是目的或是手段或是过程或是结果，谁身上的戏又不是主角的外延和投射呢？

胡雪岩夫子自道的黑洞中鹿的意向是本剧的点睛之笔——随风奔跑本能是方向，追逐雷和闪电的力量，但胡雪岩自己也知道无论如何也快不过自己经手的洋枪大炮和盛宣怀的电报电话的飞速。中国传统讲究福禄寿三星高照，象征财富的“鹿”因为有形和具体衡量标准而每每一鹿当先，跑到c位，但它终究赶不上长翅膀会飞的“蝠”，更敌不过最厉害的寿、也就是时间。而被吞噬的鹿变成心魔、伥鬼，其“异形”也就是曾富可敌国、悬壶济世的胡雪岩在贫病交加中郁郁而终留下的遗训——白老虎吃人。就像综合了天主教和东正教画十字的方式，发于内，显于世、最后复归于心，这样一颗震动了最后的老大帝国的雪岩，从最初第一颗冰结到滚雪球硕大无朋再到雪融岩崩，有锋有力却又不动如山，令人心疼却又极度温润。

尽管时有如鲠在喉，但却能让人不停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尽管有时这笑带着泪。大编剧潘生作为香港“逃二代”这种源自底层中国人生存智慧自带的黑色幽默，让妥妥该是传统理解意义上的严肃题材高级了不少。其实开场前那段杭州曲艺小热昏的意义，绝非仅仅点出胡雪岩故事背景地，更是机智地戳穿了所有底—英雄好汉以身家生死相搏、庙堂江湖赌国运波诡云谲，在光阴的眼中你们说好听了是插曲，摊开来说白了，只不过一群《小菜打仗》。

亲爱的胡雪岩，你慢慢冲，小心前面的黑洞（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