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最爱深夜,等家人都沉沉睡去以后,举杯独坐阳台。
仰头看天,大部分的时候看到的是天空给予的大片留白,有时候可以看见悄悄路过的一轮月亮,偶尔可以看见一两颗明亮的星星,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咫尺。楼宇里三三两两的窗户透出一些暖黄的光,似乎是在等待,又似乎像我一样在茫然地发着呆。路上零星的车辆疾驰而过,短促而热切的胎噪一声声将这个城市划入更深的夜。层层叠叠的楼宇让我看不见山海看不见更高远的星空,记忆里那些漫天的繁星,那些银河纵横八斗瞭望的星空,那些清澈如水的月夜绵绵不尽的虫鸣,再难追寻。
儿时,也是这样炎热的夏天啊。爸妈都还十分年轻,无坚不摧、无所不能。妈妈浑身力气,咬咬牙就能挑起满满一担稻谷,然后摇摆着担子咯吱咯吱地走过来;挥一把汗灌几口水,就能一口气割完整片地里的麦子;起早贪黑,料理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夜幕降临,大地慢慢降温,漫天的星星和明朗的银河摊开自己美丽的画布,任由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想象、发挥;一轮明月高悬于夜空,为天地之间倾注温和的光。爸妈把竹席编的凉床抬到室外,再带两把蒲扇、一个枕头,一家人坐下一起纳凉、歇息、话桑麻。蛙叫虫鸣,萤火虫飞舞,夜风微凉,爸爸饶有兴致地跟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讲薛仁贵的故事、白毛女的故事,我就这样躺着,听着,无所事事地看着遥不可及的星空,妈妈则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帮我们扇扇子,偶尔和爸爸争论这故事里的情节。那时候,时光那么悠长,从来没有想过爸妈会变老,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家;那时候,弥漫在月色里的,只有声声入耳的乡音和爱。这样的月夜,弥漫了我整个童年时代,也是我弥足珍贵的记忆。
高三那年,为了能有个更加安静的学习环境,我和同桌从学校的十六人集体宿舍搬到了校外居住。在那一年里,因为大考在即,学业繁重,尽管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却经常一整天也不会说上几句话。那时候,除了吃饭、睡觉和学习,我们没有任何业余活动。每天深夜,从学校晚自习回来以后,我们仍然会在出租屋继续学习,实在累了的时候,我们在书桌上各自打盹,只要有一点回过神来,就继续学习,谁也不肯比另外一个人早休息。有一次,广播上说凌晨有流星雨,我们俩都没有见过,于是我们爽快地决定凌晨出去跑步,一睹风采。老家的初冬,已然是寒冷的天气,我们在学校和出租屋之间一边小跑着,一边抬头看天,一轮圆月如白玉般飞悬在我们的左前方,清冷的寒气在月光的笼罩下愈发袭人。在如此孤傲的月辉下,我们只见到了几颗稀稀拉拉的流星,还不及想象中的“雨势”,但我们仍然很兴奋。想来总是因为青春的缘故,因为努力以及不可期的未来,身上蓄积着无穷的力量。
也曾有过失意的时候。成家了以后,在某个未曾预料的月夜,我坐在城市中央的人行天桥上,泪眼婆娑地看着步履不停的行人,车水马龙的城市,和愈渐模糊的月牙,万念俱灰。如新生的指甲般的一弯上弦月冷冷地钩在城市的上空,面无表情地履行着他的职责。似乎只一瞬间,一大团乌云向他扑去,细细密密的雨滴便淅淅沥沥地从天而降。我背了一个背包,里面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在这个离家不远的天桥上久久地淋着。我不敢回想此刻我的人生发生了什么,我全身心信任的校园爱情居然正儿八经地出轨了。我不把这当作他意乱情迷的糊涂,因为他总是那么清醒;更不是逢场作戏风月一场,因为他总是那么克制。我完全不知道我该做怎样的决定,妹妹刚刚出生四个月。一时间我什么都不想要,对这个远离家乡的城市我本就没有深厚的感情,如今更没有枉留下来的意义。我在天桥的阶梯上冰冷地坐着,无声地哭着。在这千万人口的城市,我独自悲哀,独自流泪,无人问津。月牙早已隐匿不见,星空布满了雨滴,布满了眼泪。从此,这个城市的月夜再无光辉。
此刻,杯酒已空,微醺欲睡。月亮早已归家,留白处仅有一颗星星,它也在高空中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城,就如同曾经的月亮一般。阳台的笼子里两只小鹦鹉安静地打着盹,空调外机热哈哈地对着簕杜鹃吹热气,夏天热腾腾地狂舞着,空气饱满的潮湿着,无数的生命正在恣意生长。我这样坐着,突然觉得自己似偏安一隅,在这样宁静的深夜,有这样纷杂的记忆,也竟觉得美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