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魂|「一四零」自作孽,不可活

第【一四零】章 自作孽,不可活
复生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下从老屋的地窖里拿去那么大笔钱来,让燕子山脚下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龚家地窖里埋藏着大笔财富”的消息不胫而走。
众说纷纭之时,牧凤追问复生为什么能从地窖里抱出那么多钱,复生整死不说。
再生知道事情原委,叮嘱三哥:“先去医院检查,如果是男娃,再去找大哥,罚款能少交就少交。”说完去了江南。
牧凤怀孕七个月了,复生带牧凤去晋县检查到底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是女孩,就在晋县医院引产,他们还是希望自己在生了一个女儿之后再生个男孩。如果还是生个女娃,想生男娃就得生第三胎,这三胎肯定是生不起的;如果检查出来是男娃,就去找大哥帮忙,大哥好歹是副县长,罚款肯定会少缴点。
山区的公路蜿蜒曲折,在起伏不平的泥石间盘旋。城乡班车都是接近淘汰的老旧客车,时快时慢不说,还颠簸得厉害。
牧凤在家边带女儿,边做庄稼活,家里还养有猪鸡,身体本来就疲劳不堪,哪里经得住这长时间的跋涉震荡?
伏在复生怀里的牧凤,强忍着不适,刚好坚持到县城,腹部疼痛得就更加剧烈,头晕眼花的牧凤已经说不出话来。
复生赶紧连抱带扶地把牧凤送到医院。
浑身软绵绵的牧凤,刚进妇科检查室,就早产下了一个男婴,两斤重。
医生忙着抢救大人,摇摇头对复生说:“这么小的娃,要救活非常不容易。即使救活过来,花费的钱不少不说,保不准娃就有身体或者心理方面的问题,假如真这样,以后大人娃儿都遭孽。”
复生已经没有多少钱了,牧凤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着用钱,救了小娃,大人可能就没有钱花了。等着回复的医生,看复生一双手不停地抓满头乱发,欲哭无泪一副无助的样子,把娃递给复生,叹着气走了。
二月的天气咋暖还寒,医院的病房十分简陋,没做任何防范措施的婴儿本就孱弱,复生眼睁睁地看着一开始还手摇脚动的小生命,慢慢动作小起来,最后一动也不动。
呆呆地抱着还散发出血腥味道的没有了呼吸的儿子,复生像抱着沉重的石头,早就没有了思想的自己也好像没有了呼吸,喉咙里像塞裹着束棘,既痛得钻心,又难受得要命。
牧凤红着眼睛,望着医院天花板上的蜘蛛网,那个盘踞在丝网中间的黑点一动也不动。牧凤知道那是蜘蛛在等待猎物自投罗网,便想让复生把自己投进去,免得那蜘蛛等得太久,万一这只蜘蛛肚里还有正要变成孩子的卵呢?母蜘蛛没有吃食,肚子里的卵就会饿死,就像自己的娃,还没长成,就生了下来……
“牧凤,牧凤,看看我们的娃。”被护士催促了好几遍的复生,抱着已经冰凉的小身体,站在床边喊牧凤,医院要复生赶紧去把死婴处理掉。
牧凤的眼睛终于离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转过头来,看复生的眼睛。复生像个被逮住的刽子手,躲闪着那要喷出血来的红光,双手颤抖着伸出去,口齿不清地说:“你、你再看一眼,我、我要送他、送他去……”
复生也不知道要送这夭折了的儿子到哪里去,就停下来不说,眼睛像被拴了根绳子,不时被牧凤射过来的目光牵扯过去。
“你再走、走近点……”
牧凤伸出手来,那插着的输液针头,已经被扯开,红色的血液在苍白的手背上冒出来,像一条被褪了皮的小蛇,蜿蜒着爬出来。
“让他吃饱了再走。”
牧凤小心翼翼地接过没有声响的小身子,掀开衣服,把温热的乳头塞进冰冷的小嘴。
“你——”
复生看着牧凤手背上的血,散落在饱满的乳房上,像一朵绽放的玫瑰花,扑过去,拥抱着这对已经心心相连了七个月的母子……
医院旁边有一条散发出臭味的小河,叫象溪河,河边是零零星星的菜地。复生脱下自己的衣服,把还没有吸进一口母乳,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让孕育了两百多天的母亲亲吻一下,在这个世界才活了不到两小时的肉体,细心地包住,埋葬在菜地旁边。
复生掏出纸笔,写下几行字,一起埋在泥土里:
寒春三月降霜愁,象溪河畔失子痛。
勿须今朝多洒泪,前程似锦祭风流。
伏在像没有动过一样的泥地里,复生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悲痛,任凭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奔涌出来冲洗那泥地里的腥臭。
任何一个人,要想活得人模狗样,就必须要先有钱。没有钱就没有尊严,没有钱连生存下去的资格都会被剥夺。没有钱,活着就只是会说话的工具,甚至连做工具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你是有生命的工具,是需要不断填食的工具,是会有思想的工具,这样的工具的价值会不断下降,直到最后贬值,成为负数,成为累赘,成为被消灭的对象。
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各个阶层的人们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王侯将相为了权势名位,贫寒百姓为了吃饭穿衣,生存和毁灭,都在世间上演。生命的争斗,唯一的区别是植物不能用思想来支配行为。
只有强者,才不受人控制。
曹阿瞒不“宁可我负天下人,休要天下人负我”,恐早成刀下鬼,何成后来霸业?
那个屡试不中的的客家人,如果没有“龙潜海角恐惊天, 暂且偷闲跃在渊; 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乾坤”的霸气,可能乡间又多了一个落魄的私塾先生。要想成为不受人摆布的生命强者,只有不断自我奋起。而自己要强大起来的办法,就是尽快开起自己的门面,做自行车配件批发。只有赚到大笔的钱,才不会让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受到伤害。
复生坐在河边,边流泪边想,直到想起牧凤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才忽然发现自己的全身已经湿透,那些刚从心底冒出来的想法,忽然就没有了热度。
牧凤幸好没事,住了几天院,直接回了娘家。
复生去找计生专干退保证金,计生专干说要先找村支书签字。
村支书掏出笔来,戏谑地说:“我给你签在哪哈?要不伸出手来,签在手掌心里?”复生这才知道,要在计生专干那里填一张专门的表格,然后去村支书签了字,再让计生专干审批,最后才到村会计处拿钱。
反反复复跑了几趟,复生看村支书写的“复生退保证金,请逐情处理。”怕再跑冤枉路,就说这个“逐”字不对,该是这个“酌”。支书很不高兴,拿笔狠狠一划,另写了一行字:“请扣除相关费用后退复生保证金。”
复生有些纳闷,问村支书:“不是说我'处理'了就退还保证金吗?还扣啥子费用?”
“你看看,还有哪个字错了?”村支书的笔还捏在手里,脸色暗沉。复生这才明白,自己无意中伤害了村支书的自尊,赶忙接过表格,红着脸走了。
计生专干没有专门的办公室,农村干部都是在自己家里办公。看复生再次登门,计生专干的老婆故意撵得鸡飞狗跳,口里骂着:“你玛的手拿来不说,脚踢来想吃得很,给你吃个逑!”
复生不明白计生专干老婆骂的啥子意思,但知道肯定是在骂自己当初不娶她女儿。看妇人要吃人的样子,自己倒像个被当场捉住的奸贼,简直无地自容。
进到屋去,计生专干看了村支书签署的意见,说:“你不到指定地点实行引产处理,占用国/家/公共资源,扣除五百元资源占用费。”在表格下面,像开药方一样写了一行字,甩给复生,复生瞪了瞪眼睛,本想问什么是“资源占用费”,但知道计生专干会有一万个理由回答他,也懒得再问,大踏步走了。
过了几天,复生拿回来七千五百元钱,牧凤问:“为啥少了五百?”
复生怕牧凤怄气,说:“在路上没捏紧,被风吹跑了。”
“我和你是夫妻,复生,你告诉我,你这些钱到底哪来的?”牧凤的话让复生有些为难,说出实情,肯定会让牧凤生气,牧凤也不会相信老屋的地窖里,真有祖父留下来的财宝。
看不再吭声的复生,牧凤突然说要去给荣华山上的五爷庙烧香。
这荣华山是牧凤娘家周围最高的山峰,很奇怪的是荣华山的半山腰像一个磨盘,把高耸巍峨的荣华山上部捧着顶起来。荣华山顶部,却极是平坦,在这平坦的山顶,修了五座庙宇,五座庙宇围着的中间,有一个洞,洞里经常发出东西掉落下去的声音。这五座庙宇据说是红菩萨、绿菩萨、黑菩萨、白菩萨和黄菩萨五路菩萨修筑的官邸,分别涂黄白黑红绿五种颜色。黄菩萨负责增长智力、寿命,黑菩萨驱除厄运,白菩萨消除罪业,红菩萨负责消除饥病,绿菩萨令一切成功圆满。他们也代表着东南西北中,负责给各方信众解惑施福。那半山腰的磨盘,就是用来积存山顶庙宇里的各路菩萨传递下来的福音。
复生和牧凤在五爷庙里,挨着跪拜,各个菩萨前的功德箱里,都塞几张钞票。拜完菩萨之后,便按照平时香客们的做法,要退到半山腰的“磨盘”处“接收”庙里菩萨传递下来的福音。据说凡是心诚的人,都会在半山腰里,得到菩萨的提示,有时是一张画了符的纸,有时是一块有特别记号的石头。得到启示的人,捡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自己回去琢磨,实在灵验得很。
复生正要下山,一位穿着白色僧袍的和尚,双手合十,挡在复生面前,口念“阿弥陀佛”,要复生留步:“施主罪孽深重,可否随贫僧进庙化解?”
复生从来没有见过穿白色僧袍的和尚,心中有些疑惑,转过身来寻牧凤,牧凤却不见了人影。惊惧不已的复生怕眼前这个和尚有诈,不肯进庙。那和尚竟拉扯着复生来到白色的庙前,指着门上的对联,要复生自己默念一百遍,方可离去。复生看时,那对联是:
路由你走失足一步悔后迟,
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
也不知和尚是何用意,但和尚却是不走,复生只得默念起来。
念着念着,复生忽然就想起自己去达嘉定制磨片、给喜鹊武经理设连环套、在夫子山齿轮厂“以货易货”的事来,后背慢慢有汗水渗透出来。
“施主本有慧根,可皈依三宝,消除业障……”白衣僧人话还没有说完,复生就大声叫嚷着:“我还有妻儿老小,我不想当和尚!”
“皈依不是出家,可以在家修行。”身披白僧袍的和尚和颜悦色,“夫三宝者,千生难遇,万劫难逢,皈依者,福增无量;礼念者,罪灭河沙。譬如灵丹之妙药,疗百病而蠲除。冥冥黑夜中,三宝为灯烛;滔滔苦海内,三宝为舟航;焰焰火宅中,三宝为雨泽。”
和尚对着复生,朗声诵道:“善男子。读持是经者。本虽恶人。今是善人。本虽苦人。今是乐人。本虽缚人。今是脱人。本虽未度。今是度人。本虽无智。今是论师。本虽有漏。今是无漏。本虽凡行。今是圣行。本虽失道。今入圣道。身虽凡夫。读持是经。智同圣慧。本虽烦恼。读持是经。共诸佛如来。同有涅盘。
善男子。读持是经者。即能消除无量生死烦恼重恶之罪。闻是经名。即得闻佛。见是经者。即得见佛。持是经者。即持佛身。行是经者。即行佛事。说是经者。即说佛事。解是经者。即解佛义。若行佛事。善解佛义。如此之人。永无烦恼。何以故。得值是经。断除烦恼。
何以故。是大方广经典。十方诸佛。之所修行。之所护持。诸佛之母。诸经之王。妙义之藏。菩萨之道。今此大乘。大通方广。威德力大。不可思议。能使破戒五逆。诽谤正法。邪见烦恼。悉得除灭。能受供养。虚空藏菩萨白佛言。世尊。诸佛如来。不可思议。大通方广。威神之力。亦不可思议。受持经者。其人功德。亦不可思议。佛言。如是如是。如汝所说。得不可思议无边功德......”
这和尚念的不是《大通方广忏悔灭罪庄严成佛经》吗?难不成和尚晓得我所作之事,是在替我忏悔消灾?
母亲不是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吗?复生记起读小学时候,自己“顺手牵羊”了同桌的圆珠笔,母亲罚自己跪了一夜的事。“小偷针,大偷鲸”,今天自己这些作为,虽不是“偷”,却是比“偷”还恶的事!
既然神明无处不在,自己也就无处可逃!复生额头的汗水就像溪流潺潺一样流下来,身边的白袍和尚还在念经,就像唐僧对孙悟空念紧箍咒。复生惊恐得肝胆俱裂,正想夺路而逃时,牧凤这时不知从哪里走过来。复生像看见救星一样,拉着牧凤,也不顾牧凤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一路狂奔下山。
在半山腰,停下来喘气的牧凤,捡起一块石头,上面有两个字:“智备”,煞是好看,递给复生,复生接过来看时,却有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
魂飞魄散的复生,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惊恐,把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向牧凤坦白交待了。
牧凤似乎早就知道,没有责骂复生,只是双手合十,学着刚才和尚的样子,念念有词:“知错就改,便不为恶。佛度众生,止恶为善。善恶有报,积德化凶……”
“复生,把钱还了他们吧,每个人都不容易。”牧凤眼睛里都是泪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可是,钱不够还……”复生挣扎着说。
牧凤坚定地说:“慢慢挣吧,良心债难得还!”
大多数的夫妻关系,都相辅相成,丈夫犹如远航的船,乘风破浪,为家庭探索方向;妻子就像定船的锚,无论多大的船,无论航线多么辽阔壮观,都需要停顿和休整,妻子就是关键时刻的定海神针,平定情绪、安定人心。
家庭是夫妻同化的地方,所谓的“夫妻相”,就是夫妻在生活习惯上潜移默化、在性格特征上彼此慢慢适应、在为人处事上相互影响,外貌、行为、做事愈来愈统一,以致相互同化,先前的差别缩小、消失,思想和行动相近甚至相同。
复生心悦诚服地在心里把牧凤当成自己的老师。这位和母亲有着同样善良的女子,心胸并不狭隘,遇事从不慌乱,虽然很多时候也有农村妇女的局限性,但从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家有贤妻,夫少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