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街神偷
沈明月带着沈晴在八月落雨的某天清晨搬入玉兰街。低矮的水泥房浸没在夏末延绵的细雨中。这一带全是老旧的平房,散发着老年人特有的气味,被迅速抛弃于嘈杂喧闹灯红酒绿的纵贯的水泥城市,一个转弯,便跌入了这片青灰色的地带。屋檐低落的雨水在泥地上积攒成一个小小的湖泊,青苔拼命地侵染着早已斑驳掉颜色的地砖,爬山虎不觉间便占领了整面墙壁。沈晴和母亲在无人知晓的雨天安静沉默地搬入玉兰街,关上斑驳的落了漆的黑色木门,然后第二天在清晨早市的鸡鸣声中睡眼惺忪地起身,就此成为玉兰街的一份子。
在沈晴搬进玉兰街之前,田晓辉自诩在玉兰街未曾遇见过对手。他总是在天尚未放大亮或是黄昏傍晚之时游荡在学校巷口街角,精准地计算估计出店主最懈怠放松的时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东西收入囊中,迅疾转身离开,消失在深不见底的巷口之中。
直到某个清晨,他一转身便撞进一双清亮带有一丝狡黠的眸子里。沈晴靠在墙角,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正在田晓辉皱眉纠结要不要跟这个班里刚转来的姑娘聊聊人生谈谈理想时,沈晴率先开口了:“太笨了。像你这样,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
就这样,两人之间迅速建立起心照不宣的带有奇异色彩的友谊。沈晴在人声鼎沸热闹喧腾的中午为田晓辉展现自己的绝技。她混杂在随着放学铃声汹涌地奔向小卖铺的学生中,默不作声地挤到柜台最前边,在推搡的人群中一边挑选一边把零食袋放到胸前与柜台的夹缝中,一边甜甜的笑着伸出左手拿出一块钱递给老板,右手在转身的瞬间便带走夹缝中的几个袋子。其干净利落和淡定自若令田晓辉啧啧称奇,自叹不如。
玉兰街并没有玉兰树,只在巷口有一棵盘根错节传言是清代留下来的古树。碗口大小粗细的树根深深扎根在泥地里,挣破了铺在其上的七零八落的方形地砖。遮天蔽日的树冠在街角撑开了一片巨伞。下午放学后田晓辉带着沈晴爬上低矮残破的砖墙,两人交换着手中的零食,背对的夕阳看着傍晚的人流驶入驶出玉兰街,巨大的树叶成了最好的掩映,婆娑的灯光的下,人影朦胧。
沈晴率先跳下墙头,宽大的校服显得她身影更加瘦弱,仿佛只剩骨架在宽大的袖口里晃动。她向前走几步,转身冲田晓辉挥挥手,随即便消失在天色渐沉的玉兰街。
沈晴回家的时候,一般沈明月都还没有回来。她安静地伏在桌子上写一会作业,不久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和开锁声。
“最近有考试吗?”
“刚开学,还没有。”
沈明月是那种就算只有一条鱼也会把鱼头都留给沈晴吃的母亲。常年不摄入蛋白和肉类一度令沈晴担忧她会过早地离开,但四十多年来沈明月以令人惊讶的坚韧姿态活着,从不软弱从不服输。也许会在无人知晓的深夜辗转反侧,但清晨醒来的时候还是带着一脸寡淡的市侩融入世俗之中。母女间多年的龃龉以及僵硬的亲情让沈晴只能用在饭桌上剩下半盘肉来填补内心的歉疚感。
吃完饭沈明月开始窸窸窣窣收拾起来,厨房积满油垢的昏黄的灯泡下晃动着模糊的人影。沈晴溜达出院子,打开大门张望着夜幕下的玉兰街。昏暗的路灯下扑棱着飞蛾,赤着上半身的男人们聚在灯下打牌、吸烟、闲谈,不时长咳一声将一口浓痰吐向路边低矮的苗圃中。橙黄色的窗户中传来婴儿渺远的啼哭声,晚归的院子里飘出干炒辣椒的气味,顺着夜风弥漫到玉兰街的每个角落。沈晴踱着步沿着巷子走,在隔了两间房子之外的地方停下脚步。田晓辉家可能是整条玉兰街上最安静的一户人家,没有女人聒噪的吵闹声,没有婴儿的啼哭声,甚至没有抽油烟机轰鸣的声音,只有按时亮起按时熄灭的灯光彰示着有人居住的痕迹。她的脚步没有停留,在田晓辉家转了个弯,掉头便回了家。
“今天能不能换一家?”课间十分钟的间隙,田晓辉在教室走廊截住沈晴。
“嗯。”抬头看了他一眼,沈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几乎是用鼻孔回答他。
田晓辉摇了摇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对于沈晴的冷漠和疏离早有预感。甚至他会经常想那天那个靠着墙角笑的狡黠邪魅的女孩子跟这个沉默不语只知道埋头于书本的女孩子是不是同一个人。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女孩子放学后是个游荡在各个小卖铺的小贼呢?不过田晓辉很喜欢那个时候的沈晴,灵巧狡猾的像个狐狸一样的沈晴。
“在自己老爹眼皮子底下也敢偷。你不怕老田揍你?”沈晴一边往嘴里扔着膨化的薯角,咬得咯嘣作响,一边含糊不清地问田晓辉。
“不会的。他那个性子,顶多是关我几天禁闭。”
“再说了,有你在,我怎么会被发现呢。”
老田是玉兰街人尽皆知的人民教师,也是公认的知识分子。只有他能在每天上班下班时保持一身的整洁与素然,与颓唐衰败的玉兰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人民教师的孩子也会偷东西,啧啧啧。”沈晴笑着调侃田晓辉,往嘴里塞了一根棒棒糖,跳下了墙头。
“你这样的学霸都会偷东西,我这算什么?”田晓辉跟着她跳下来,直挺挺地站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夕阳渗透的光芒。
“玉兰街第一神偷就是你的了,名副其实。”
沈晴好笑地看着他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脑袋上细密的碎发折射着橙色的阳光。男孩比她高了一个头,沈晴看着他逆光下的笑容,有一瞬间的恍惚。
田晓辉和沈晴的革命情谊悄无声息中建立的愈加深厚,自然避免不了在学校同进同出。众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终于发酵为近乎于滔天的浪潮,学生时代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编排故事给灰白色的时间一点色彩。
马鸣是田晓辉的死对头。在每个教室后排阴暗的角落里都在滋生着不为人知的灰暗藤蔓,游离于课本之外的生活不外乎就是厕所拐角处萦绕起的烟雾以及不时插进来的几句脏话。马鸣看不上披着一副好学生面孔却偏要插足他们江湖的田晓辉,田晓辉看不上只知道瞎咋呼装逼充能耍混的马鸣。同一个教室里两人免不了打照面,但一直以来为了不给老田惹事田晓辉都尽量回避正面冲突,两人倒也相安无事。但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沈晴和田晓辉揣着一兜的战利品走在回玉兰街的小路上时,马鸣站在他们身后大喊田晓辉你这个没娘养的杂种不怕找的这个女人也跟别人跑了吗。
闻言田晓辉就怔住了,全身血液倒流涌上大脑的一瞬间他攥紧了拳头,在还未转身的时候却惊觉身边的人已经闪没了影子。沈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了马鸣跟前,在他尚未缓过神来的时候一个甩手把书包挥在了他的脑门上。花花绿绿的笔和字迹工整的纸片哗啦啦扬了一地。沈晴不断地揣着马鸣的腿,胳膊肘使劲盯着他的腹部试图将他推倒。马鸣终究回过神来反手便擒住了沈晴,两个人推搡着倒在地上,沈晴发了疯一样和他扭打在一起,一口咬在了马鸣的手背。马鸣嗷嗷咒骂着你这个疯婆娘怎么跟疯狗一样咬人。等到田晓辉终于冲上来将两人分开,惊于沈晴一脸的颓唐和呆滞,也早已忘了想要把马鸣揍一顿的初衷。
马鸣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捂着手背向地上淬了一口痰,唾沫星飞溅到沈晴的脸上,她只低头看着从口袋里滚落了一地的糖豆,红红绿绿的卷起了一地的尘土。
沉默的起身把踩满脚印的纸笔收紧书包里,单肩挎着拉链都尚未拉紧的包头也不回地走在了玉兰街的夕阳里。很久以后田晓辉回想起那天,依旧觉得沈晴像是孤独地走在夕阳里的侠士。
出乎田晓辉的意料,马鸣第二天平静地可怕,依旧是在田晓辉路过他桌子的时候撑着胳膊给他一个白眼。可能被一个女人揍一顿对于他来说实在是难以启齿,倘若放在以往,他早就闹到老田那里去给他一个难堪。马鸣的脑回路很简单却也很清楚地知道田晓辉的软肋。老田从来不会打骂田晓辉,可能是因为他孱弱的身躯无法支撑他完成高强度的运动。他只会守着办公室一众老师的面毫不留情地像教训自己普通学生一样教训他们两个,假装看不到周围老师的暗中偷笑和窃窃私语。没有什么比连自己的孩子都教育不好更伤害老师面子的事情了。老田对付田晓辉的武器只有沉默,两人便在一张办公桌对面在众人若有若无的视线中沉默。田晓辉厌恶这沉默,这自懂事起就伴随着他的沉默,从玉兰街小小门房的窗户里蔓延到学校的办公桌前,这令他如坐针毡。
田晓辉觉得老田是个很没用的男人。包括母亲离开的那天,他都只有这该死的沉默。他照旧戴着自己的黑框眼镜推着老旧的自行车在玉兰街上驶进驶出,仿佛她不过是去朋友家玩了一圈而已。田晓辉厌恶他永远柔柔弱弱的样子却痛恨的发现自己早在十几年的沉默中也变成了自带孱弱气质的男生,在未来可以预见的数十年人生里也将以颓靡的姿态生活下去。偷东西的快感令他着迷,肾上腺激素急速飙升让他感觉兴奋难当。
一直以来他都未曾想询问过沈晴初始的动机,正如沈晴从未询问过他一样。他们冷静地混杂在乱流的学生浪潮中,一人掩护一人动手,就想陪伴了多年的老战友一样。他们能迅速地从敌人的一举一动之中判断出形势是否有利,练就了一副察言观色的好能力。数个相安无事或是偶有惊险的下午都带给田晓辉他们能长久地如此相处下去的错觉。知道那棵老树在秋天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干再也遮挡不住两个人的身影。一个阴冷的秋天的下午田晓辉送沈晴回家,走到巷口时沈晴突然怔住了脚步,表情瞬时变得古怪起来。
“你先回去吧。”
沈晴毫不留情地想要赶走田晓辉,田晓辉不明就里,但看到她古怪的且隐忍着一丝怒意的面孔也就放弃了开口询问。田晓辉没有回家,而是拐了个弯到了沈晴家正对的巷子口后面。这片城市的青灰色地带被人工或是非人工开辟出无数条小路,四通八达地延伸着通向城市的每一个方向。田晓辉躲在粗壮的电线杆后面,看到沈晴家大门里露出的半截熟悉的自行车后座,霎时白了脸。
田晓辉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马鸣。一定是马鸣跑到老田那里又打了什么小报告老田才回跑到沈晴家来兴师问罪的。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沈晴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难道她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吗?正在田晓辉胡思乱想的时候,熟悉的人影从门洞里走了出来。老田急匆匆走在前面去推他的自行车,沈晴的妈妈急匆匆从院子里追出来提溜着一个袋子往老田手里塞,嘴里说着这怎么好意思呢。田晓辉一眼就认出那是学校教职工发过的手提袋,鼓鼓囊囊塞满了圆滚滚的不知是苹果还是什么其它的东西。老田推手说不要不要,跨上车字就跑没了影。沈明月站在门楼里,望着老田离开的背影,终于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抱着手提袋关上了大门。
回到家后老田竟在厨房忙着做饭,切得整整齐齐的青绿的黄瓜和艳红的西红柿摆放在砧板上。田晓辉站在厨房门口想要开口,可看到老田带着围裙哼着歌翻炒着菜的时候,他突然就感觉开不了口了。
或许那样的生活也不错吧。田晓辉倚着门框想。
初冬的寒风将整座城市吹成了萧条。两个人裹上了羽绒服脚步略显笨拙地走在玉兰街上。我以后不能和你一起走了,田晓辉说。
“我妈妈要回来了。”
沈晴不记得那天是怎样跟田晓辉告别的。临走的时候她说她很喜欢摆在货架上的那个浅绿色的笔记本。那是他们从来不会驻足的货架,浅绿色的封皮外套着精心设计的塑料皮套,每一页上都有样式不同的水墨画。田晓辉答应明天最后一次陪她回家,陪她走玉兰路。沈晴回家的时候沈明月正好骑着三轮车准备出门,车上摆满了刚批发来的劣质的衣服,正是喜欢游荡在夜市的大妈们喜欢挑挑选选的。这座城市仅有的温柔可能就是只要你拼命挣扎就可以在夹缝中生存下去。客厅的桌子上摆着新鲜的刚洗好的水果,应该是老田送来的吧。她一边想着一边狠狠地咬了一口。她觉得沈明月是有点老了。
凭什么是你先走出来呢。沈晴听过很多故事,关于老田跟别人跑掉的妻子,关于过早独立性格古怪的田晓辉。再看到沈明月时,沈晴突然就觉得那个成为阶下囚的男人不值得她的等待。内心坚持的关于完整家庭和失而复得的父亲的信念在一点点崩塌,沈晴感到恐惧,她打开窗户狠狠地将半个苹果抛出了窗外,抛入了深不见底的黑夜之中。
“砰”的一声,铅笔盒从书包里跌落的时候,老板的目标与其他所有人一起看了过来。后来回忆起来,田晓辉依旧能记起那种在火炉上翻腾一般的炽热感。从脚底涌上全身的麻木感令他的脚步不能再挪动半分。再见到老田的时候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没有保持沉默,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巴掌,紧接着便重心不稳翻到在地。头重脚轻晕眩着倒地的瞬间他假装没有看到沈晴眼中一闪而过得逞的快感和狡黠,正如他们初见时的那天,倚在墙角轻笑的女孩。
田晓辉一家是在一个冬天的清晨搬离的玉兰街。沈明月起得很早,撺掇着给沈晴做早饭。沈晴皱着眉咽下了明显加多了盐的蛋炒饭,却没有做声,安静地看沈明月换好工作服略带慌乱地出了门。沈晴出门的时候正看到一个女人拉着田晓辉的手跳上了火车,他的书包一如从前瘪瘪的,厚重的羽绒服几乎将他的脑袋埋起来。驶离玉兰街角的时候沈晴好像看到田晓辉冲她挥手,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举起了手臂。转瞬之间,货车便被玉兰街吞没。
沈晴感到手掌上突然的冰凉的触感,再抬眼看才发觉今年的第一场雪悄然间降落。洁白的雪花覆盖在青灰色的地砖上,覆盖在积满灰尘的窗棂上,覆盖在老树孤零零的树干上,覆盖在每一个卑微的嫉妒的丑恶中挣扎的灵魂上。它覆盖了整条玉兰街的洁白,却永远也覆盖不了内心的黑色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