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光 现实世界(12)
不出意外,每个人每天都会有二十四个小时可供支配掌控,无论是侧卧行走,吃喝玩乐,还是冥思苦想,唏嘘哀叹,不多不少,刚好二十四个小时。
我的大多数二十四小时都是严格遵照高考学生的标准划分的,吃饭,睡觉,学习。简单,乏味,平庸,毫无色彩的忙碌。但是如果我的某一天不经意间掺杂了凉或陆子夜或者凉与陆子夜两人,并且能够容纳我们之间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的对话时,我的二十四小时就不再如同往常那般精准确切,它会变得异常,变得既像是我的又像是寄居于我体内的他人的某部分时间,那是一种肉眼无法看见,机体难以感知的强大力量,将某段时间无限拉长,延伸成未知的东西,那个东西中有不属于我却被我占据着的他人的时间,他人的故事,他人的世界,与我无关,但又离不开我而独自存在。于是原本的二十四小时或如浪潮般轻柔涌动,或似沙尘暴般席卷而来,或阳光普照泉水叮咚,或刀光剑影寒风瑟瑟,不再那般纯粹,不再循规蹈矩。
时间脱轨,面目全非。
这是多么奇怪的一种想法,但我相信它的真实性,因为我正经历着这样的事情。我的时间有时会分裂成三部分,我的,凉的,陆子夜的,它们相互独立着,交织着,扑朔迷离,错综复杂,不受控制,不好联合。
这既有趣又让人恐惧。
经历他人的经历就不得不放弃自己先前设计好的运行方式,吸收的越多,放弃的亦越多,于是窟窿不断扩大,大到连你自己都难以辨别出自己先前的模样。同化的力量无形却异乎强大。
和凉交谈其实不过十五分钟甚至根本就比十五分钟还要短,可是之于我,那是一个漫长漂泊的时间,灰暗笼罩,身心松懈,我被置换到另一个世界,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话、交谈、思考,我是我,就是我。
如果是原先,我不可能与凉那样的女人有半点交集更谈不上交谈的存在。现在,那种称为不可能的东西正随着时间、空间、事件的变化最终转为可能。发现这一点的我开始犹豫,开始紧张,开始否定,我觉得自己的大脑是分裂的,意识是分裂的,身体是分裂的,我困在旋风的中央东闯西窜,举棋不定。
我认识她,他,我羡慕他们的自由,我渴望他们的自由,他们是我的同类,我们是深海中的蓝色游鱼,遗弃在干燥炙热的沙滩,唯有相濡以沫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她是社会女子,他是不羁男人,他们堕落,他们腐败,掏空的皮囊整日浑浑噩噩,不思进取,随遇而安,我是学生,有梦想,有责任。我们是不相容的水火,久了,注定两败俱伤。
那天下午,六点四十五,外界在夕阳的印染下一片通亮,我又想起了自己的重任,我告戒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再浪费时间和无关紧要的人在一起,我应该以向日葵的形式存在,时刻紧跟太阳的方向,捕捉世间光明。既然那天以“再见”收尾,那么再见了,错误走入我世界的两个人,再也别见。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没有了凉,没有了陆子夜,我的二十四小时回归到原本摸样,不多不少,不再延伸,不会变化。
早晨七点整起床,洗漱,吃早餐,开门,关门。学校,读书,背书,做笔记,做题目。下课,四班门口,等待,结伴回去,午饭,午休,上课。下午七点三十,晚自习,做题,对答案,问问题,模拟考试。晚上二十二点,放学,家,洗澡。晚上二十三点,房间,看错题本,看书,背书。凌晨一点,上床,闭眼,回忆课本,思考题目,与睡意抗争。早餐七点整起床……
时间从此能够轻易被感知,它悬挂在墙壁,隐藏于钟表,印刻心中。秒针,分针,时针,犹如驻守边疆的战士,警惕,严谨,分秒不敢怠慢,嘀嗒,嘀嗒,嘀嗒,时间在脑中有规律地移步,落地,停留,移步,循环往复。周一至周五,周六还有周日,都是如此,只能如此。
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一大群辨别不出面孔的陌生人共同学习。我努力清空所有杂念,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做到一心一意紧跟老师的步调,记住老师说的每一句话,写下老师预测的每一个重点,然后迅速转回头,望向黑板,继续听老师讲课,学习。
有时慧子会忍不住突然问我,来到这样陌生的地方会不会感到孤单,哪怕只是一点点。我点头,礼貌性地浅浅微笑,告诉她没人的时候会想到自己的落寞,但我并不在意,我只想学好考好,其他的什么,都不再重要。慧子继续问道,那我会不会想家,真正的那个家,会不会想念过去的朋友。我说会,控制不住不去想念,如若能够让自己入睡,梦中都将会是过去的记忆。慧子说要把班里的同学全部介绍给我,这样我就有更多认识的人了,也就不会那么孤单寂寞。我摇头,委婉拒绝了她的善意,因为人与人的认识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感情的维系却既要花费时间又要投入足够精力,这种繁重的劳务已不再适合现在的我。
楚楚、吴竟成还是我的同伴,我们一起放学,一起回家,有时谈论那些留在圣井一中以及那些还没去大学的同学们的生活境况,有时回忆过去轻松快乐的美好时光,有时感慨现在学习的压力,有时抱怨中国的教育体制。相处的时间完全遵循已有规律,紧促,短暂,因而谈话总是匆匆,话题杂乱没有头绪。他们提醒我说我的笑容少了,声音小了,对人对事没有已往的热情,变得淡漠。我说这是一个蜕变过程,我必须完成的蜕变过程,我说一个人的蜕变充满恐惧,我害怕自己从此回不到先前的摸样,我说我害怕。他们说不要怕,再苦再难都会有他们陪伴我一起度过,他们说他们什么都懂,所以不会见意我的蜕变,他们说如果需要,一定会及时走出来帮助我找回曾经的那个暖城。我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们说,因为我们是朋友,这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实。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不经意想起凉和陆子夜,想起和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想起他们和我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有时又只是单纯的想起那个电玩城,想起自己无缘亲手操作的那些看起来很有吸引力的机器就会觉得可惜,觉得失落,却又无从弥补。有时会萌生出联系凉或者陆子夜的想法,想要冲破自己给自己订下的戒律,但终究敌不过理性的制约。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就是二十四小时。
有时我会偷偷联系曾经的朋友们,通过短信,简单聊上几句,这是我接触外界的唯一方式,那个外界装有我的过去。沈彤说非常思念我,想看看我现在生活的地方,学习的地方,想看见我灿烂的笑容。那一瞬间我的心总会变得特别温暖,虽然相隔万里,但我觉得我离她竟是那么的近,就好像曾未分离过。我说我也想她,想圣井,想所有人,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我说沈彤你快来,让我看看你,让我触碰真实的你,和你面对面交谈,我说我看见了落寞的形状,它们如花瓣般,一片一片,无声凋落,既美丽又凄凉。沈彤说,好,我来。
后来,爸爸从我手中拿走了手机,并且禁止我接近、使用任何通讯工具与圣井的人联系。爸爸说那是为了我好,他要我将西泽看做自己的家,结交更多新的学习好的同学,他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不能在学习上分半点心。我默默的听着,记住他的每一句话,终于,我和过去的最后联系彻底断裂。我日夜幻想沈彤到来的情形,但我不知道她能否找到我的具体位置,于某一天,出现。
过去。现在。未来。苍白的字眼如同夜间的浪潮击打着海边的礁石,散落出层层水花,幻化成海风的冰凉。那是一种刺骨的感觉,所有神经瞬间收紧,崩裂。
你听,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