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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落回族地主家的长子

2017-08-07  本文已影响104人  张二梦
没落回族地主家的长子
在农村,九十来岁的老人,逐渐多了起来。他们大多出生于建国前的战争年代,热血的壮年时光都付给了新中国在农村建设的探索中犯下的错,幸而在即将告别的最后几年触碰了新时代的尾巴。

我的爷爷,89岁,耳聋,身体硬朗。前年不小心摔了一跤,眼角擦破点皮。今年又摔了一跤,膝盖擦破点皮。妈妈说,老爷子厉害啊,老来还和“真主”较上劲了。爷爷抿着没戴假牙的嘴一个劲的笑,爷爷这无所谓的举动把挤满屋子担心他的孙男娣女逗的都笑出了声。从屋外的巷子里听去就像是家里新添了婴儿,婴儿无意的举动逗笑了前来贺喜的街坊邻居和亲朋好友。

19世纪初,太太爷爷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地主。祖籍是陕西西安,虽说是活不下去,出来讨饭吃,才在现在的村子落的脚,但却在不到三四年的时间里就成了这个村子最富有的地主之一,因而也遭到村里原生贫民们的谩骂,即使和几个地主的关系不错,其实也是貌合神离。吃了这顿,不知何时能填饱下顿,忙着活下去的苦难人,并不会用过多的时间去敌对任何人。所以,太太爷爷的这个地主位置坐上没几年,就缓和了与周围村民们的关系,更何况他心地善良,让村里不少没活路的人,起码有了混饭吃的碗。

1928年,我的爷爷出生在这个其实已经没落在太爷爷手中的地主家庭中,没落的原因爷爷说他也无从得知,太爷爷一直是勤勤恳恳,待人和善。爷爷并没有见过太太爷爷,爷爷出生的时候,太太爷爷因为年老,外加由于在携家带口讨饭的几年里染过病,所以,已经因为旧病复发“无常”了。所以,这个没落的地主家,只有太爷爷、太奶奶,爷爷,爷爷的姐姐,后来又有了爷爷的弟弟。

爷爷小时候是个聪明的孩子,9岁开始进私塾上学,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这段时光也是爷爷最为自豪的经历。自豪的原因可能不是颇受老师喜爱,聪明过人。而是这段时光大概是他向自己的梦想曾经迈进的第一步,也是唯一的一步。所以,可能经过遗憾添油加醋过的怀揣梦想的时光,会让人倍感骄傲。爷爷只无忧无虑上过3年私塾。

爷爷12岁的时候,太爷爷淹死在村后头的那条宽河里。爷爷帮太爷爷倒了洗脸水,就去了私塾,中午回来,爹就没了。有的只是跪在院里由于害怕而啪嗒啪嗒掉眼泪的长工,由于伤心过度而昏躺在东屋炕头上的娘,站在炕边哭肿眼,守着娘的姐姐,还有蹲在门槛上一边使劲吸趟过嘴的鼻涕,一边从墙上往下抠土块的弟弟。长工说,他们渡河回家的时候,太爷爷回身接过他手中的铁锄,让他先游过去。他上岸后,站在岸上等着太爷爷,可是他眼见着已经游到河中央的太爷爷被手中的铁锄坠下了河,吓得转身跑了回来。水性好的街坊领居撒腿就往宽河跑,没办法,搜救的人都游到下游,游过十来个村子,最后还是连个尸体都没找到。12岁的爷爷做主,发送了太爷爷的一身衣服。

爷爷说他不记得自己哭没哭。有时说应该哭了。12岁的孩子能有多坚强,爹就是自己的世界,世界塌了,连废墟都没有,怎么不哭。有时又说应该没哭。一切都来的太快,哭也是后来觉得日子实在撑不下去才哭的,就像地震震的太快,你是来不及逃的,逃也是被断壁残垣压的实在喘不过气了,才想起来呼救,想起来是要逃的。

家里无论几口人,只要没有夫妻,看起来都是松散的。为了能带着本就体弱多病,又因伤心过度更加羸弱的老娘以及姐姐和年幼的弟弟把家撑起来,爷爷辞掉长工,在媒人的撮合下,14岁的年纪就娶了相隔不远村子里的一位姑娘成了家。姑娘高颧骨,白皮肤,一米七的个头,一双只裹了两年的小脚,半残不残的,人很善良,只是没有农村姑娘的体格,干不了日常农活,这姑娘就是我的奶奶。奶奶比爷爷大四岁,是个一辈子没干过农活,甚至几乎没干过家务活的农村女人。爷爷说,用不着她干活,只要她在,家就在,家在,干什么都有奔头。

两年后,爷爷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是个女儿。爷爷说,那个孩子把一家人真正地从太爷爷“无常”的痛苦中了拉出来,尤其是太奶奶,你能明显地看到有束光照进了她的世界,家真的又是家了。很快,我的大伯也在一年后出生,大伯的降生,可以说照亮了这个背负着地主的身份,却穷的叮当响的家庭里的所有阴影。

爷爷说当一切看起来都那样顺利的时候,总有个漩涡在不远处等你,不然那水凭什么流的那样顺,是被那漩涡卷的。

村里开始有媒人接二连三的登门给姑奶奶说媒,男方人不错,家庭成分好,关键是十里八村难得的那么一户回族家庭。姑奶奶宁死不同意。太奶奶问为啥,姑奶奶说,她要嫁汉族,死后要进棺材,她说躺在棺材里死的踏实。回族人死后是不躺棺材的,回族崇尚的是土葬,躺在土上,才叫入土为安。

爷爷说那个年代,回族女人嫁了外族人,一家人都要被同族人戳脊梁骨,更何况姑奶奶还是明目张胆地只嫁汉族。虽说从太太爷爷那一代到爷爷这一代,已经从聚居回族变成散居回族快半个世纪了,但是民族信仰在这个家庭里确是没有过丝毫动摇的,无论是风俗习惯,还是各种禁忌,全都一一遵守着。爷爷说,他这辈子就背了一宗罪,确是最大的罪。建国前后,农村逐渐对家庭成分有了模糊的分辨,地主成分的家庭地位已经开始下降,加之汉族对散居回族的不了解,甚至存在歧视的现象,周围村庄根本没有汉族家庭愿意接受姑奶奶当儿媳妇。爷爷就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给姑奶奶打听合适的汉族男子,最后亲手把姑奶奶嫁给了汉族。

太奶奶在姑奶奶出嫁半年后,就因为伤心导致常年慢性病突发而“无常”。发送完太奶奶,爷爷跟姑奶奶说,以后别回来了。后来,听说姑奶奶的丈夫突发疾病去世,姑奶奶便改嫁到了更远的村子,没几年,丈夫进城时出了车祸。姑奶奶再次改嫁时带着一对儿女,所以对方条件并不是很好,好在和二任丈夫的儿子长大后有了出息,晚年的时候过了几年幸福的生活。

爷爷说,自己对于姑奶奶,或许对得起,也或许对不起,但是姑奶奶对于这个民族以及这个家,是一定对不起的。如今的散居回族早已经逐渐接受外族媳妇和本族姑娘外嫁,所以,对于爷爷口中说的,姑奶奶对不住这个民族和家,我已经无法理解了。四年前,姑奶奶去世,姑奶奶的小儿子四处打听爷爷的地址,亲自登门送的信,希望爷爷能去送送姑奶奶。爷爷终究还是没去。我妈问我爸:老爷子为什么不去?我爸说:我哪知道。其实除了爷爷谁都猜不出到底为什么不去。更为奇怪的是,姑奶奶去世后,爷爷倒和姑奶奶的后代走动了起来,表伯伯们和表姑们逢年过节都会亲自过来看望爷爷,而大伯们和爸爸以及姑姑也会经常去他们家做客。

也许爷爷对姑奶奶耿耿于怀的已不再是她嫁没嫁汉族,死后入不入棺材,而始终无法释怀的是在姑奶奶出嫁后,家里人接二连三地“无常”,使的原本重筑的家,又坍塌了。就在太奶奶“无常”后不久,5岁的大姑和4岁的大伯就因为生天花而相继离开人世。

埋葬老人和埋葬孩子的痛苦,始终是不一样的。爷爷说,太爷爷没的时候,自己喘气都困难,但人还是在地面上站着;埋那俩孩子的时候,喘气很顺畅,但人却像是躺在土里,越躺越深,盖在孩子坟上的每一锹土,都像是埋在自己身上。爷爷说,更可怕的是,那俩孩子扯去奶奶半条命。

孩子去世后,奶奶那双半残不残的脚,驮着一米七的身子,走路都不利索,却多了个出门溜达的习惯。爷爷说他不知道奶奶是怎么挺过来的,只知道一年的时间里,奶奶每天都要去宽河。爷爷从来没和奶奶聊过这个突然的习惯,只是在奶奶背后偷偷的跟着。两年后,奶奶怀里抱着现在的大伯,突然跟爷爷说,已经好长时间没听见宽河里传出那俩孩子叫妈的声音了。爷爷蹲在灶火旁,感到手里的荆棘草格外的扎人。后来,二伯、三伯、爸爸和老姑相继出生,无一例外,爷爷的四个儿子也都在“天花”的死亡线上挣扎过。爸爸说,幸亏你爷和你奶看的紧。

爷爷说虽然太爷爷没了,自己得是天,但有个弟弟在,自己成不了天。在那个年代,所有张口向爷爷要饭吃的,都是爷爷的天,压的爷爷喘不过气的天。俩孩子去世的那两年,正好是弟弟需要娶媳妇的年纪。那时,家里的土地在土改时交了公,但地主的帽子却始终被扣着,家里穷得叮当响,却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吃人的地主。没办法,爷爷自己亲手为弟弟垒了三间土坯房,四处张罗着,给弟弟娶了媳妇。弟媳妇脾气不好,小肚鸡肠,爱计较。爷爷的弟弟娶了媳妇一年后,就和爷爷分了家。

爷爷说,弟弟对于自己,始终像是太爷爷的一只手掌,死死地压在他的脊梁柱上。弟弟娶了媳妇,成了家,那只手掌突然就消失了。

60年代末70年代初,大伯家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爷爷当了爷爷。爷爷说,孙子出生后,爷爷突然觉得大儿子算是保住了,对于儿女们吊着的心,突然就放下了一截。直到五个儿女都成家立业,爷爷迫不及待的把四个儿子全都分了出去,自己过自己的。爷爷过起了老伴、几亩地,和“大铁驴”(旧时自行车,不知谁起的名字,一家人都叫它大铁驴)的生活。

爷爷说那时他做梦都没想到,宽河的噩梦再次走进了他的生活,或者说,始终都没离开过。后来,宽河的噩梦再也走不出爷爷的生活。或者说,是爷爷自己再也走不出宽河的噩梦。

1993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大伯家的13岁大儿子,三伯家12岁的大儿子,还有5岁的我哥独自出门玩。在农村,孩子从出生就是散养状态。后来我妈不止一次的向别人念叨,那天自己幸好在回娘家的路上遇见了他们,只不过自己只带走了哥哥。而带走哥哥也只是凑巧,担心他晚上回家没饭吃。太阳恰好落在半山腰,村子被夕阳映的通红。村大队的喇叭传出每年夏天都会传出的噩耗:下地干活的爷们在宽河里发现两具淹死的小孩尸体,谁家孩子找不到了,去河边认认。

爷爷说他听见大队喇叭广播的时候,看见大儿媳妇正在巷子里和一堆街坊领居唠嗑,怎么也想不到那俩孩子是自己的孙子。俩孩子是爷爷亲自抱回家的,爷爷说,恍惚间像是回到了12岁,抱回的不是俩孙子,是太爷爷,很重,压的自己喘不过气,人也要被压进土里。爷爷说自己葬过儿女,现在,自己的儿子要重蹈自己的覆辙,爷爷不愿意,爷爷要自己埋。

大娘生完女儿后就做了结扎手术,所以,儿子死后,大伯再也没能生下儿子,成了村里人们口中的“绝户”。而就在那年冬天,我妈怀了我的弟弟。爷爷知道后,首先想起大伯,爷爷希望能在自己的要求下,把弟弟过继过去。去年弟弟无意中知道爷爷曾经的这个打算,平静地说,爸,如果当时我真的被你和爷爷过继给大伯,我会恨你一辈子。妈说,别说当时你大娘不同意,就是同意,我也不会给。三伯在三年后生下了现在的堂弟,五六十岁的人为了这个老来生下的儿子,起早贪黑地出摊卖小吃,耗尽了自己的心血。

1995年,爷爷的小女儿由于遭受家暴而离婚,三岁的女儿判给了男方。爷爷说,爹陪你回去收拾收拾衣服,再看眼雪儿。那天晚上,爷爷抽出身上的裤腰带,把那个男人打个半死。爷爷说,他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动手打她。从那以后,双方完全断了联系。半年后,姑姑改嫁,对方离异,带个刚刚满月的男婴。两年后,姑姑生下现在的小表妹,生活很幸福。爷爷跟姑姑说,要是想雪儿,就去找找吧。姑姑低着头,啥话没说。

爷爷说,我谁也不欠,只欠这个老太婆。2000年,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一跤再没能让她站起来。奶奶瘫在炕上9年,爷爷毫无怨言地照顾了9年。爷爷说,我为了这,为了那,到头来,却是这个和我没半点血缘关系的老太婆陪着我。2009年,大年初九的上午下了一场大雪,晚上,奶奶“无常”。奶奶在二伯家发送,在这期间,爷爷则独自待在我家。第二天,我回家换衣服,刚进院子,就透过玻璃窗看见坐在东屋炕头上,一脸落寞的爷爷。当我掀开帘子进屋的时候,爷爷却突然冲我一笑。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个老人可怜极了。发送完奶奶回来的路上,我爸跟他的哥哥们说,咱妈走了也挺好,再拖着,就把咱爸给拖走了。

夏天,爷爷总爱坐在我家房根底下乘凉。他那已经八岁,坏透了的重孙子,总是冲着爷爷假装说话,耳聋的爷爷不厌其烦的抿着嘴,笑着一遍遍的回复: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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