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雪一年
公元二O一五年 十二月末
老人抬起被岁月褶皱压塌的双眼,雪后阳光晶莹却不刺眼,他已经许久未这样仰望日光了。虽然光辉是温暖,但终抵不住入季的寒风咧咧,他裹了裹衣领、跺了跺木质拐杖,颤巍巍地走往墓园最深处。他的影子最终落于两座石碑之上,他弯下腰放好祭品、伸出布满伤痕老茧的右手轻轻拂去碑上的积雪,露出崭新、干净的一座墓碑来。碑上方的雪震落了墓碑正面的铭文上的雪露出一半字儿,他用食指与中指小心翼翼地拭去残留的雪迹,看着逝者的名字,日光驱走了寒意在他眼眸中驻足,名字闪烁间被泪水渐渐模糊。
他摆好火盆,叠好一堆纸钱搁在旁,解开被粗布包裹着的那本撰写了七年的《回忆录》,缓缓张开干裂的口,吟读着遥远岁月的那段尘封战事。
公元一九四五年 一月初 湘西(注1)
罗易困得想点燃一支烟提神,夹在两指间闻一闻又果断地放了下来。敌人位于不远的山头处、或是已经潜伏在前方的沟壑之中,如同饿狼般虎视眈眈,一点光都有可能成为命靶。寒风割裂着这片土地,妄想着剜出几道大口来,填满即将纷纷扬扬降落的雪,真是无情、狠毒。他拍拍脑袋,把背枪近了近身。
“犯困了?”周阎从简陋的作战室爬到罗易身边,打了下他的左胸,“冬夜可长着呢.....”
“长你不去睡会儿啊!”罗易笑着反打回去,“说了我守夜,怎么还想抢?”
“啧啧我可不敢招惹贵军团长。” 周阎假装冷笑躲到一旁,“合作守约上明写着呢团结合作、众志成城~”
“几年不见你倒学会揶揄人了!”他拉了拉他故作高深,“可见国军素养也不过如此啊。”
旁边的国军炮兵忽连打了几个喷嚏,新皮革带和干冷的土壤摩擦了几下发出带着不满情绪的声响,震荡着死沉沉的空气。周阎将厚重的大衣盖在他瘦小的身上,小心地掖了掖。
“衣服是好,哪像咱们的......”
夜还长。
夜幕无星,单调得很,老天爷用浓磨胡乱地画几笔便成了夜色,也不管这片土地上的人如何如何。
“那日一别已经六年了吧。”周阎半个身子斜靠在土堆上,“过得真快!要不是因为国共二次携手咱俩估计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那日我向你坦明转入共党时生怕你扭头给我一拳。”
“哎你别说我当时还真想给你一拳,”周阎忽然起了兴致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扔我一个在黄埔。”
“......抱歉兄弟。”他用不温暖的手握住他冰冷的肩头语气满怀愧疚,“若咱们能活着回家,火宫殿的臭豆腐任你吃!”
“那你就给老子好好儿地活着!”他覆盖上他的手,摩挲了几下最后紧紧握住。
罗易和周阎相视一笑,看着对方满身伤痕、灰头土脸的样子,想哭、又想大笑一番,把这个冬日哭过去、笑过去,春天也就来了。
“你那牺牲了多少人?”
“五十八死、二十一伤。”
“能撑多久?”
“撑到小鬼子滚蛋!”
夜不长了。
硝烟还在。
归雪一年 归雪一年公元一九四五年 二月初 湘西
日本特战队的攻势很猛,雪峰山头始终攻克不下,天气也越来越糟,大雪将不定期而至。国共第十一军撑了一个多月,补给也是断断续续,人也越来越少,惶恐之下的不安定在最后一场与敌人的较量中归于平静,那是视死如归。
“把强火炮架上!四十五米处有个强攻点!”
“注意右边敌人火力!三营长你带队去防守!”
砰砰砰砰——轰
“不要管左边了!炮击手给我上炮弹直接炸前山头!” 一记枪射中了罗易的手背从手腕处穿了过去,鲜血直流,他咬了咬牙,一阵伤口发麻后的疼痛直钻心胸。
“老罗!”周阎大声叫着,淹没在阵阵枪声中。
“我没事儿!”他按住伤口,“山头那的敌人机枪阵怕是炮弹打不下了,老周你守在这,我去...”
突然一颗炮弹投过来,灰土被炸得飞起,罗易一下抱住周阎的头部倒地,尘土如礼花散开在两人身上,罗易左手臂几乎被炸断,模糊血肉下裸露出一块渗人的白骨来。
“卫生员!”周阎几乎是嘶吼,“卫生员!”
“山头.....山头!”罗易痛得说不出话来,意识在一点点涣散。
“我去!我带队去打!”周阎声音发颤,“他娘的卫生员呢!老罗你忍住啊!”
罗易觉得眼前开始渐渐模糊,耳旁周阎的声音越来越远,迷离中看见他背起枪支带着一队冲向前去。
后来,这场战斗持续了一夜,机枪扫射声、炮弹轰鸣声、步枪单发声混合成战场的血腥交响曲,以及战士的嘶吼声,听不出是绝望还是奋起。第二天,罗易在担架上醒来,才知道这场恶战已经打完了并且获得了胜利。但牺牲惨重。
后来,据一个幸存下来的卫生员说,罗团长不顾众人阻拦执意爬上被国军周阎团长攻克下的山头,带回了他并不完整的尸身。
据说,一向温和的罗团长那天却猩红了眼发了疯,差点犯了军纪杀了剩下的俘虏。
据说,那天阳光正好但忽然地下了雪,血红的战场被雪安抚,覆上世界上最纯洁的颜色,而那些战死的英魂,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当时还是复旦大学学生的罗易和周阎这样说。
公元二零一五年 十二月末
老人读完最后一章,从盒子里端出一碟灿黄的臭豆腐来。
“说好的臭豆腐正宗火宫殿的,给你送来了,别贪嘴。”
“那天他们说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端了整个机枪阵。”
“本来应该是我去的,应该是我去送死。”
“你这家伙啊!”老人捶了捶墓碑,“老家伙,你看看现在中国,是不是比我们想得都要强大?九月三日还举办了反法西斯胜利七十周年纪念日呢!你的命没白送。”
“抱歉兄弟.......抱歉。”那时抛下你一个人在黄埔军校。
雪花飘飘荡荡地从天而降,越来越多的白絮降临于墓园,不一会儿墓园也被披上了层白纱,风却停住了。
“周阎啊你看,又下雪了,.......”
不远处——
“罗将军每年雪天都是这样吗?”
“是,爷爷说太公每年只要是下雪他都会来这座墓园,祭奠一座不存在的墓碑。”
“那人是谁呢?”
“不知道,但一定是太公极其思念的人吧。”
云稀鹤隐醉过牵绊
我若成眠 梦中见 雪归寒 人已散
宿命把酒作祭奠
我还痴念 你归返 奈何天 却望穿
沉默后将等待封缄
归雪处又是一年(注2)
注1: 国共第二次合作——湘西会战
注2: 来自于古风歌《归雪》
安利一下这首歌太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