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芳谱
波士顿在一两个很炎热的日子,宣布了夏天的到来,然后,又重回春天有点儿料峭的气候里去了。但阳光一径暖着,花和树一径繁盛着,怎么看,怎么想,都应了那句“春生夏长”的老话儿,让人不自觉地想和自然一起,苏醒一回,生长一回,看看能结什么样的果子。
常散步的草地有许多花树,大半不认得。一日一日经过,慢慢好奇心日盛,忍不住拍照查阅。草地的东、南、北三面有许多大树,记得去年秋天搬来不久,就斑驳艳丽起来,后来红得透透的,像早晨的云霞。不过那时可去之处太多,从来没有靠近看这些树。前段经过树下,还没有叶子,只有遒劲的枝干,有着伸向天空的势和姿态。后来树上有了鹅黄色的蕊,仿佛一朵花完全没有花瓣只有花蕊的样子。春天风大,兼有雨雪,这蕊便纷纷地坠下来,落在绿的草地上,就有了落英缤纷的情致。有一次大风,将树的枝干吹折了,折了几个有嫩芽的小枝回来,插在瓶里,居然得活,就近看了一次这蕊的绽放。看着细细弱弱的,衬着有势有态的枝,便有了烂漫的身姿,像小小的黄色的炬,映得房间里莫名有春的气息。那时还没有叶子,识花软件竟认不出它来。最近蕊渐渐少了,新的叶子抽发出来,重新拍照再查,没想到竟是天目槭,国内分布主要在临安天目山。既知了名姓,放眼望去,这大片草地,原是被天目槭三面环绕的。若果是夏天要在这里过,还可以做一回“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梦。
草地的西北角,杂花生树,最大的秘密是,这里有一只兔子。有兔子本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兔子似乎常在这里出没,俨然是它的家。兔子家也有一棵天目槭,但还小,枝干都细细的。最多的是灌木高矮的植物。最蓬勃的是几大丛玫瑰。前段看英国的园艺世界,一位老太太有一座茉莉庄园,里面有一株几十年的很老的玫瑰,从她搬来时就有,她又养了三十年,易手给新主人,新主人还是将它保留下来。后来新主人请老太太旧地重游,老太太已是耄耋之年,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玫瑰。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呢?人和花的作伴,情义,都在其中了。不知道这兔子是否也一样恋着自己的玫瑰。这个角落的奇诡之处,在于一大丛灌木,很大范围地向四周伸展着,春天刚生发的叶子就仿佛焦了一般,完全没有春天的嫩嫩的气息。后来查,才知道它是照山白。照山白剧毒,不知道为什么兔子会选了这个地方作为栖息之地。如果玫瑰代表爱情,不知道这角落,算不算爱与毒的隐喻。兔子的家还有山桃、小叶石楠,对面的红砖墙上,有葱茏的地锦。还有各种野菜,像蒲公英、荠菜。在一个石缝里,生着很大一株从未见过的野菜,叶子一层层的,如莲花的瓣,后来知道是毛蕊花。兔子的家看似不大,说起来也是个丰富的去处,难怪流连不去了。
海棠是不能不说的。草地的西面,只有一棵树,我一直以为是苹果树。以前住Newton的时候,后院也有一棵,春天里有时在那里看书。还曾当作苹果花记下来过。今年才知道,这一株,居然是海棠。既认得了这一株,街边的那几株大树,根深叶茂,满树花苞花朵的,也就都是它了。北京春天里有著名的海棠花溪,海棠花,流水,古都的余韵,美不胜收。但没有见过这样大株的海棠,直是参天大树一般。怀疑还是不同的品种。樱花、海棠和杜鹃,是波士顿春天的常客,一树树的,开起来仿佛绯色的云。品种也很多样,常常认不出,有一年去植物园,以为开了几种花,最后才搞懂,是不同种的杜鹃。现在回想去年秋天见到的一树小果子的大树,疑都是海棠。
草地旁边就是小学,有时也就去小学院子里走走。小学绿植明显打理得更好,刻着校名的石头前,点缀着红色的郁金香。楼前最大的一株是梨树,树形很漂亮,一树梨花,衬得整个院子美丽又有生气。还有几株小树,看着像小桃树,前几日看到密密生着的花蕾,觉得怎么有些像紫荆。但在国内没见过这样树一般的紫荆。查,果然是紫荆。认真拍下整株,准备哪天发给国内的专业人士看一下。“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意思?
昨天看沈从文的《虹桥》,说若承认输给自然的伟大,人就会诚实和谦虚。他提到一些进香的人,说这些人活得谦卑而沉默,实在有他的道理。他们信仰简单,哀乐平凡,但他们接受自然的状态,把生命和谐于自然,形成自然的一部分。这说起来,在人类中又高明得多。距离这“谦卑而沉默”的境界,着实差很远,于是就想一点点记下这些,是自然的花朵,是初夏的光,也是,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