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天方夜谭--荒诞的开端
并非天方夜谭--荒诞的开端
1969年3月17日,是我们这些“古稀”之人永难忘怀的日子。53年前,刚刚经历了3年文格的荒唐岁月之后,作为“逍遥派”的我终于被懵懵懂懂“上山下乡”了。我不是“革命小将”,自然没有上演“写血书,表忠心”,誓言到祖国最需要,最艰苦的地方去之类的荒诞剧。而是恰恰相反,作为“H崽子”,我竟然没有资格到东北,内蒙那样祖国的边疆去“战天斗地练红心”,以免“一不小心”跨过边界,出卖了国家“鸡密”。更没有机会“被照顾”到安徽,江西等离开上海比较近的地方下乡,免去“逃避改造思想”之嫌。或者干脆不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且不说父母会因此被强制参加那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学习班”,看着他们为了我受尽折磨,于心何忍?而到头来我还是得离开,又何必挣扎呢?其实,待在家里,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一点味道了,还充满了伤心和恐惧。巴不得赶快“逃离”这失去温馨安宁的“窝”,也许出去可以让我“透一口气”?此时,正好有同学来邀我一起去贵州插队,说那里有大米饭吃,我居然马上去报名了。“有饭吃”这么荒唐的理由,在当时却觉得可以接受。能不能养活自己这么重要的事反而根本没有想过,我也实在是太糊涂了。这就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谁知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从上海到贵州独山,行程2196公里,知青专列开行足足46个小时,途经浙江,江西,湖南,广西四个省。等到后来第一次回家才知道,仅仅单程火车票价,硬座要31.6元,那是当时很多人一个月的工资!(如果以现在的标准看,那时候的火车票实在贵得惊人!)
那一天我从上海彭浦车站启程。送别的场面无法形容,简直是人山人海。等到汽笛一响,哭声竟然像是震天动地的风暴,横扫全场,哭昏过去的不计其数,简直是生离死别啊!面对那种震撼,我居然没有感觉,甚至都没有流泪。为什么?说不清。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堵得慌。其实真正让我体会到那种哭声之凄惨,好似末日来临一般,是我下乡一年后回到上海,亲自到火车站去送一位同学上车去东北的时刻,才忽然有所领悟的。
因当时湘黔铁路尚未动工兴建,故火车从上海出发去贵州必经江西、湖南,然后从广西绕道北上,才进入贵州麻尾。在上海人的眼中,浙江的农村就很破烂。到江西是夜晚,漆黑一片。湖南是红土地,更加荒凉了。等到进入广西后,火车就缓缓地在山里转来转去,车轮和钢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让人心慌难受。列车钻过一个接一个,数不尽的黑黢黢的隧道,机车冒出的浓烟裹着烟灰涌入车厢,把人呛得喘不过气来。到了夜晚,在昏暗的车厢里面,大家横七竖八趴着,靠着,歪着,熬过漫漫长夜。忽然惊醒,睁开眼睛猛然望去,不禁令人心惊胆战,好似电影里面激战过后恐怖的情景。列车好似怪兽,沉重喘息着,发出凄厉无奈低沉的吼声,跨过无数桥梁,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河谷。车轮发出无休无止的咔嗒声。急转弯时尖利的刹车声,像是一把利剑,直刺我的心。先前是心里堵得慌,到此时发现我的心抽起来了,越抽越紧。忽然之间,冒出了一个念头:完了!原来是那么远的路啊,我们也许再也回不了家了!我这么想,别人也这么想。真奇怪,大家早已流了这么多眼泪,但是当有一、二人发出轻轻的抽泣,加入的人还有这么多!难道眼泪流不完吗?可是,我依然没有眼泪。
当然没有卧铺可以躺下休息。硬挺着坐这么长的时间,虽然年轻,还是免不了腰酸背疼,难过得要命。因为长时间腿垂在下面,脚肿得穿不进鞋,只好踩下鞋后跟,把好好的鞋当拖鞋使。更讨厌的是,大家个个灰头土脸,脏的要命。蒸汽机车喷出的煤灰深深嵌在头发里,一挠头,立刻手指甲都黑油油的,真是恶心。头脑因睡眠不足而昏昏沉沉,糊里糊涂之间,天蒙蒙亮了,外面雾气弥漫,奇形怪状的山看不清楚,有恐怖的感觉。专列继续前行,走走停停,最后终于停在了独山车站。
听到有人吹哨子,招呼大家下车,方才意识到原来就是这里!站起身摇摇晃晃下得车来,放眼一望,到处是雾蒙蒙一片,那正是贵州特色啊!周围荒凉无比,除了铁轨什么也没有了。远处依稀瞥见有个孤零零的一个小房子,想必是车站了。紧挨着铁路有奇形怪状的巨石(现在当然是美景了,但当时只让人觉得害怕)。周围除了山还是山,县城在哪儿呢?忽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有锣鼓队在热烈欢迎我们呢!可贵州人敲锣鼓的方式很奇特,给人一种古怪的感觉,没有热情亲切的味道。大家被告知先在车站集中,要举行一个仪式。于是松松垮垮排了队,聆听据说是一个副省长作的题为“欢迎上海小客人”的报告。讲什么呢?闹哄哄的,根本没听见。而且他说的是贵州话,其实听了也不明白。在冗长的等待中,忽然回想起在上海时,听过贵州来人作的介绍,他把我们要去的地方说得简直是天花乱坠,什么风景美如天堂啦,什么少数民族姑娘漂亮浪漫啦,真是巧舌如簧啊!让我们这群无知的羔羊心中充满无数美妙的幻想。当然,我们并不傻,也不全信他的话。但谁也没料到现实竟然是如此离谱!这样想着,心中不禁燃起怒火一团。火越烧越旺,为后来的荒唐事埋下伏笔。
据说有两个知青在来贵州前,家长为了保险起见,在他们的包里放了一笔钱。家长悄悄告诉他们,如果觉得受不了的话,就立刻回家。结果,他们果然受不了了,第二天没有下乡,而是“很不体面”地悄悄当了逃兵。可我们这些“意志坚强者”,当逃兵绝不是我们的选择。心里想,倒想要亲眼来看看下面还会怎么样?
领导的报告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终于结束了。然后,我们就被接到县招待所休息。那是县里面最高级的旅馆了。标配是一间房里面有4-6个硬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有两个暖壶和几个杯子,厕所和洗澡间在外面。后来我们到县城办事,有人就住招待所,一个床位0.6元一天。知青一般是舍不得的,实在住不起啊。在火车上摇晃了两天两夜,骨头架子都差不多散了。现在终于可以有床平躺着睡觉,真是太好了。大家都累坏了,纷纷和衣栽倒在床上就睡。但朦胧间,我觉得自己还在火车上摇晃。这种感觉,之后好几夜都摆脱不了。
分配到独山插队的上海知青据说有五百多人。因为人太多,食堂招待能力有限,所以吃饭只能分批前往,轮到我已是第三批了。每桌八人,六菜一汤。现在当然已记不清是什么菜了,不过反正不可能合我们口味。盛饭用的是大土碗,很多人装上一碗饭,胡乱扒上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于是压下去的怒火就冒上来。有人为了发泄愤怒,就将菜一盘一盘扣在饭上,然后便扬长而去。我是个细心的人,在走出食堂时,隐约听到有人在哭。当时也没在意,后来才知道我们铸成大错!要知道当时的贵州,穷得叫人无法想象!有白米饭吃,就算是天大的幸福。天晓得县里为凑齐这六菜一汤,来喂我们这些上海的少爷、小姐费了多大劲!可我们竟如此糟蹋,难怪服务员们要痛哭了。要不是领导拼命压着,他们定要骂得我们狗血淋头,再狠揍一顿,方解心头之气!
其实,双方的误解也是必然的事。上海和贵州的差别有多大?实在太大!再加上我们太年轻,不懂事,心头窝火,行事莽撞。事实上,许多知青从食堂返回到招待所,因为没吃到想吃的饭菜,还饿着肚子,心里很不痛快。于是不得已,拿出罐头来,吃几片肉,再加几块饼干,才算是勉强填饱了肚子。正巧有几只野狗跑来,好多知青们在上海从来没见过狗,觉得好玩,就拿肉和饼干逗狗玩。这样做,后来回想起来真是后悔死了。这么好的食物自己都不够吃的,还喂狗,简直发昏!可当时,这行为一下子激起了当地百姓的公愤!不知不觉之间,我们身上的污名就滚雪球了,一传十,十传百,有人已把我们这些“小客人”恨得咬牙切齿了。
到第二天早上,有服务员在整理房间时,声称发现竟有人在床上画了“地图”。这消息虽不知是真是假,可这是个导火索,所有的关于上海人的坏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县城。顿时舆论鼎沸,群情激愤,当地人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样。上海来的不再是“小客人”,而成了“小魔鬼”!这可怎么是好?于是,有关领导便忙不迭地派大卡车送我们这些“瘟神”下乡去,免得让“小魔鬼们”在县城里面无法无天闹下去,弄得不好收场。
大卡车沿着砂石路,尘土飞扬把我们拉到了基长镇上,那里是基长公社所在地。但是,那里离开各自落户的生产队,还有不少路程。于是,各个生产队便派来了牛车,马车或驴车,来接我们这些人前往。
有位老兄生平第一次有机会坐如此好玩的驴车,心里喜滋滋的,马上爬上去坐好,车上载着他的行李。等一切都搞好之后,就向生产队进发。可谁知,竟然闹了个大笑话。说起来,还真是他下乡“受教育”的第一课呢。
他说自己得意洋洋坐在驴车上,刚走出不远,不料这驴就发起了驴脾气。它先是慢慢吞吞的走,后来就干脆停了下了。赶车的老乡当然很生气,觉得自己在上海人面前丢了面子,便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你这龟儿敢跟老子磨?看老子不整死你龟儿!……”可谁知骂了一大通,倔驴子不买账,就是不给面子。这一下可把老乡惹火了,逼急了。只见他猛地举起了鞭子,啪的一声响亮,挥了过去。驴子吓了一跳,便赶忙迈了一步。接着又是一鞭,驴子又迈了一步。老乡于是发了狠劲,手嘴并用。手里把鞭子挥得呼呼响,嘴里面恶狠狠骂道:“我日你的妈!我日你的妈!……”就这样,一日竟然日过了好几里地。鞭子不停,骂声不绝,简直像唱山歌的小丑一般。更妙的是,起初,他老兄因为刚到那里,还不太听得懂贵州话,不明白那位“贫下中农”大叔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他毕竟不傻,慢慢的,他通过观察,猜测,终于恍然大悟了。这一下,他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等到了生产队,才觉得自己的肚子都笑疼了,还疼了好几天呢。这就是他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第一课!后来他把此事告诉我们,大家也忍不住哄笑起来。这样荒唐的第一课,教给我们这些未经“启蒙”的单纯的年轻人究竟什么好家伙呢?要知道,以后这样的“课程”还多得很,贫下中农真是很有趣的老师啊!
没想到的是,没多久,我们这些人也纷纷“入乡随俗”起来。大家都像当地农民那样,开口闭口自称“老子”;称呼别人呢,无非是“龟儿”,“野崽”,“那坨卵崽”,“屁眼客”之类原先根本不知道,或者从来不敢说的野话。更糟糕的是,大家说起来,似乎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甚至还觉得这样说话才“亲切”呢!更离谱的是,那些知青大姑娘们,也恬不知耻竟然自称“老子”,实在让人太受不了啦!瞧,这就是贫下中农教给我们的许多课当中的第一课!收获还不惊人么?
知青初到,差点引起公愤,那是因为互相误解而起。后来,知青犯下广为流传的“滔天罪行”,如顺手牵羊,偷鸡摸狗,东游西逛,不务正业,等等等等,自是“有口皆碑”,“家喻户晓”了。其实,绝大部分知青绝非如此!但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真叫人有口难辩。
然而,荒诞的开端无疑造成了知青的坏名声,甚至至今也难以改变。老乡们对知青的心情是复杂的,既讨嫌又同情。不少善良的人巴不得让我们早早“出送”,他们也好过平静的日子。因如此善意,不料竟然闹出奇事:有人因为“作恶多端”,却被寨子的乡亲们联名推荐,将其夸得天花乱坠,保送这个“害虫”上了名牌大学,当了工农兵学员。实乃天大的笑话!当然,对此,积极诚实的知青是笑不出来的。这只是荒唐年代的荒唐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