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槛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142期“门”专题活动。
一
1991年的夏天,蝉鸣撕扯着燥热的空气。十八岁的张建军攥着县一中的毕业证书,站在红星纺织厂的大铁门前。汗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在后背洇出一片深色痕迹。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抹去额头的汗水,手指触到眉骨上方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那是上周在建筑工地扛水泥时,被钢筋划破的。
"喂!那个小伙子!"门卫室里探出个花白脑袋,"你在这转悠半天了,到底找谁?"
张建军连忙小跑过去,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折得方正的招工启事:"叔,我是来应聘挡车工的。"
门卫老李眯起眼睛打量这个瘦高的农村小伙,目光在他磨破的解放鞋上停留片刻:"农村户口?"
"嗯。"张建军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毕业证书边缘。证书上"优秀毕业生"五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老李叹了口气:"回去吧,这次招的是正式工,只要城镇户口。"他指了指公告栏上那张已经褪色的红纸,"临时工招满了。"
厂区里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张建军看见自己的同班同学王斌穿着崭新的工装,正和几个城镇青年说笑着走向车间。王斌的成绩比他差了整整三十名。
"李叔,我力气大,学东西快..."张建军急忙从帆布包里掏出厚厚一摞奖状,"您看,我连年三好学生,物理竞赛还拿过县里二等奖..."
"建军啊,"老李压低声音,"不是叔不帮你。厂长的小舅子昨天刚塞进来五个农村亲戚当临时工,现在一个萝卜一个坑。"他顿了顿,"你要真想进城,不如去新华路那边的劳务市场碰碰运气。"
张建军道了谢,转身时听见老李嘀咕:"这么好的苗子,可惜了..."
新华路劳务市场挤满了像他这样的农村青年。烈日下,人们像商品一样被雇主挑拣。一个包工头捏了捏张建军的胳膊肌肉,爽快地开出了日结八元的价钱——是正式工工资的三分之一。
当晚,张建军蹲在建筑工地的窝棚里,就着昏黄的灯泡给家里写信:"爹,娘,我在城里找到活了,一天能挣八块钱..."写到这里,铅笔芯突然折断。他望着漏雨的棚顶,想起物理老师说过的话:"建军啊,你这成绩放城里孩子身上,保准能考上大学。"
窝棚外,城市的霓虹第一次在他眼中变得如此刺目。
三个月后,张建军在纺织厂门口又遇见了王斌。对方穿着笔挺的的确良衬衫,胸前别着闪亮的厂徽。
"建军!"王斌热情地拉住他,"听说你在工地干活?太可惜了,厂里刚给正式工分了白糖和食用油。"他压低声音,"下个月还要调工资,听说能涨到七十八块五。"
张建军笑了笑,藏起手上磨出的血泡。他刚从劳务市场回来,今天的工钱被克扣了两元,理由是"搬砖速度不够快"。
"对了,"王斌突然想起什么,"你物理好,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个?"他从包里掏出一叠试卷,"厂里要选拔人去省里参加技术培训,考试范围全是高中物理。"
那天夜里,张建军在窝棚里帮王斌整理了一整本复习笔记。作为回报,王斌偷偷塞给他两张工业券。
1993年春天,张建军终于攒够了办理"农转非"户口的第一笔钱。劳务市场的电线杆上贴着最新告示:城镇户口指标,六千元一个。这笔钱相当于他不吃不喝干两年。
他把积蓄藏在贴身的布袋里,每天睡觉都捂着。同乡刘大头告诉他,城南有个派出所的副所长能"加急办理"。交钱那天,张建军在派出所门口从清晨蹲到日暮,最终等来的是刘大头肿着脸跑来报信:"跑!那是个骗子!"
积蓄没了,张建军在雨里走了整整一夜。天亮时,他站在纺织厂的高墙外,听见里面传来上班的铃声。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角,咸涩得像他永远跨不过去的那道门槛。
二
2021年,省城人才市场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二十三岁的张悦第次整理西装裙的褶皱,走向恒辉集团的招聘展位。她的简历上印着"师范学院本科",这是父亲张建军用二十年血汗钱换来的城镇户口带给她的起点。
"下一位。"HR头也不抬地翻着简历,"姓名?"
"张悦,应聘行政专员。"
HR的手指在"毕业院校"一栏顿了顿:"我们这次招聘要求本科及以上学历,985、211优先。"她抬头露出程式化的微笑,"你的专业倒是符合,不过..."
排在张悦后面的男生适时地递上简历,封面赫然印着"大学(985)"。HR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刘明同学是吧?请到这边填写详细信息。"
张悦攥着简历退到一旁,听见HR正热情地向那个男生介绍:"我们管培生项目起薪八千,还有住房补贴..."
她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父亲发来的微信:"闺女,面试怎么样?爸托人问了,恒辉的副总和你王叔是党校同学..."
张悦苦笑着回复:"爸,现在不看这个了,人家卡学历呢。"
晚上,父女俩视频通话。张建军的脸挤在小小的手机屏幕里,背后的墙上还挂着当年的"先进工作者"奖状——那是2001年他终于获得城镇户口后,在纺织厂拼命工作换来的。
"什么985、211的,不就是嫌咱们学校不好吗?"张建军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当年我们厂分房子,也是先紧着那些有关系的..."
"爸,不一样了。"张悦把手机支在书架上,一边说话一边翻看公务员考试资料,"现在拼的是学历。我们班李娜,她爸是教育局副局长,不也照样考研三次才上岸?"
张建军沉默了。镜头晃动着对准了客厅墙上那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张建军站在纺织厂门口,胸前别着崭新的厂徽。那是他获得城镇户口第二年拍的,当时他觉得终于跨过了人生最大的门槛。
"悦悦,"良久,张建军的声音传来,"爸给你转点钱,报个研究生辅导班吧。"
挂断电话,张悦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父亲当年办理户口迁移证的复印件。发黄的纸张上,"农转非"三个红色印章依然醒目。她轻轻抚过那些字迹,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当年为了这张纸,你爸我差点把命都搭上。"
现在,这张纸安静地躺在她的学历证书旁边,像两个时代的书签。
第二天清晨,张悦比平时早起了一小时。她坐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翻开考研英语词汇书。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她昨晚整理的招聘信息上——某知名教育机构,"要求硕士以上学历"几个字被红笔重重圈出。
与此同时,城东的老旧小区里,张建军正小心翼翼地从衣柜深处取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他这些年的积蓄——为女儿准备的"嫁妆"。他数出两万元,又放回去五千,犹豫片刻,最终把全部钱装进了信封。
"老伴,"他对照片上的妻子说,"咱们悦悦肯定能考上。"照片里的女人永远定格在四十岁,那是她因过度劳累去世的年纪。
晚上八点,张悦结束了一天的实习工作,匆匆赶往自习室。路过恒辉集团的大楼时,她看见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那个叫刘明的985毕业生正和同事们谈笑风生。玻璃幕墙像一道透明的高墙,将内外分成两个世界。
自习室里,张悦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父亲转账两万元的提示跳了出来。附言只有四个字:"闺女,加油。"
她的视线模糊了。三十年前,父亲站在纺织厂门外仰望;如今,她在写字楼下驻足。时代变了,门槛换了模样,但有些人依然在奋力跨越。
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像无数道等待跨越的门槛,在夜色中闪烁着诱惑而残酷的光芒。
自习室的灯光下,张悦翻开考研资料。夹在书里的老照片滑落出来:1995年的父亲站在派出所门口,手里举着崭新的户口本,身后的梧桐树才碗口粗。
如今那棵树早已被移栽到市民广场,树下立着"人才引进政策"的广告牌。
三
1993年暴雨夜,张建军蜷在劳务市场的水泥管里。两千块钱被骗走的那个晚上,他第一次看清城市霓虹是由无数个"禁止""限招""不符合条件"组成的。
但此刻他怀里揣着更珍贵的收获——夜校录取通知书。白天在工地,他替工程师描图被发现才能,对方悄悄告诉他:"年底厂里要内部招工,会CAD制图的临时工可以破例。"
雨水顺着水泥管壁流下,张建军用身体护住通知书。远处纺织厂的下班铃响了,他跟着默念:"叮——咚——"像在敲一扇看不见的门。
四
2023年研究生复试考场外,张悦摩挲着手机壳里那张泛黄的户口迁移证。父亲昨晚发来的视频里,他正把"先进工作者"的奖章别在旧工装上:"闺女,爸当年考七次才拿到这个。"
走廊上,几个通过考试参加复试的青年都低着头紧张的看着一摞子复试资料。张悦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叫到,起身时整了整衣领,又想起父亲说的"我们一定能跨过破门槛"。
面试官问为什么选择继续深造。张悦看着窗外那棵新移栽的梧桐,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树挪死,人挪活。"她的答案脱口而出:"为了证明门槛不是墙,只是需要更高一点的跳板。我们每个人有自己的方向,好女儿当自强。"
走出考场时,春雪初霁。阳光照在研究生院的老墙上,那里新刷着"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标语。张悦拍下照片发给父亲,附言:"爸,这次我们走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