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是撒谎,谁家孩子疯掉”
1.
李家媳妇半夜起床,叫醒还在睡觉的男人,两口子到厨房里烙好饼,备好干粮,灌满水壶,准备出发。后天是开庭的日子,他们需要步行两天一夜,才能赶到“开封府”。 他们已经记不清这是他们第几次去了。
李家两口子在第三天后半夜到达“县衙”,他们靠着“县衙”的墙坐下,脱下鞋子让脚吃吃风。上一次来的时候,脚上打的泡刚好利索,现在新打的泡又起来了,浑身酸痛的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到脚的疼痛,一沾到地他们就睡着了。
他们是被“县衙”的人叫醒的,他们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们醒来时,刘家两口子已经站在他们旁边了。
李家媳妇伸出脚穿鞋,这双一直被人嘲笑的大脚,在这个时候显示出来了优势。即便如此,脚上的泡还是开始发威了。
就在她坐在地上用力提鞋的时候,她看见旁边的刘家媳妇用手反复拢她梳得光亮的头发,服服帖帖的头发冒出股香油的油腥气。拢完头发她又使劲拍拍浆洗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扯扯衣角,抬起头来,扭起身姿走进了“县衙”。
2.
刚赶走日本人,国军接管了开封,老百姓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些办案子的人,他们还按原来的叫法,称呼面前的主要负责人为“县太爷”。
堂上的两家人反复地重复这些话,
“就是李二偷了我们家的芝麻。”
“我没有偷就是没有偷,你们陷害人,让政府到附近去打听打听,看我摸过谁家东西。”
“就是你偷的,有人看见了。”
“谁看见了你让他出来作证。”
旁边是一筹莫展的“县太爷”,两家人的案子很清晰,为了芝麻的事,牵扯了很久没有办法结案,两家人都拿不出证据或者证人来证明自己的主张,每一次开庭都成了吵架。
刘家媳妇开始嘤嘤哭起来,还从衣服內襟里拿出了手绢,低下头掩起脸用手绢擦起了眼泪。“我们家卖的香油,全是用我们自己种的芝麻磨的,芝麻少了,我们家以后怎么做香油,怎么生活,呜呜....县太爷,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哇!”
李家媳妇白了刘家媳妇一眼,战争之后,庄户人家吃饭都是问题,衣服也的补丁摞补丁,下地干活擦汗都不舍得用毛巾,出汗时就撩起衣襟擦把脸,现在刘家媳妇把压箱底的手绢拿到了“大堂”上,在这种场合,这张手绢显得很是扎眼。
“县太爷”被这个案子搞得精疲力尽、焦头烂额,关于如何结案的问题,实在是想不出其他什么好办法来,“县太爷”下了决心,就用老办法。
下边的人拿来了绳子,把李二五花大绑捆了起来,“你再不交代就要上刑了。”
“没有偷就是没有偷,上刑也是没有偷!”
李二身材高大,捆他时他没有反抗,往房梁上吊起他时,他仍然没有反抗。“县太爷”示意,旁边的人抡起了鞭子,抽在李老二身上。
被悬在房梁上的他才开始铆足力气大喊:“没偷就是没偷,打死也是没偷,今天你们就是把我打死在这儿,也是没偷。”
李家媳妇一看到这阵势,吓得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李二的喊叫没有让她失去意识,她尽力使自己清醒起来,然后用尽力气嚎啕大哭:“包青天呀!青天大老爷,你睁眼看看,在你的地盘上,发生了多大的冤情,青天大老爷呀!”
这几句变了声的哭喊显得异常恐怖,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阵阵凉意,身上的鸡皮疙瘩啪啪爆裂,甚至有人明显地打了个冷颤。
3
当时的开封是河南省的省会,包青天曾在此任府尹,虽然时间已过去近千年,但包大人的威严名望依然还在。
刘家男人大名刘老虎,此刻完全没有老虎的威风,刘老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带着哭腔说:“县太爷,我们不告了,你快让人把他放下来吧!我们不告了!把他放下来吧!”
李二父亲以前在村里开粮店,家里除了店铺还有几匹马,在方圆十里八乡也是大户,前些年经常跟父亲或者哥哥带着马队到开封去运粮。日本人进了中原,抢了他们家粮店和马匹,家道中落。李老二虽然脾气暴躁,但为人耿直讲义气,名声还是很好的,也经历过富裕,说他偷芝麻毕竟有些牵强。
当初在庄里为此吵架,分不出个所以然就糊里糊涂告到了“县衙”,最近这几次开庭,家里的娘们像盼赶集似的,还打扮起来到“县衙”里来卖弄风情,这让刘老虎很不舒服。
村里也有人说不是李二偷的芝麻,说是李二的一个同门兄弟偷的,李二家族里的男人各个身材高大,走路姿势也很相似,半夜里被人认错也有可能。
再说毕竟一个村的爷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即使真的是他偷的,也不至于把人吊到房梁上挨鞭子。
李家媳妇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还有刘老虎的跪地请求,让眼前的“县太爷”看到了结案的希望,赶走了日本人,老百姓刚有喘气的机会,法律法规还是沿袭民国时的那一套,其实更多的是靠个人正义感在断案,随军打仗可以,可是断案真的为难了这位“县太爷”。
他示意身边的人放下悬在房梁上的李二,但李二的叫喊并没有停止,“你们打死我呀!打死我也是没有偷!”
清醒过来的李二媳妇不同意了,“他们是诬陷,他们说告就告,说不告就不告,我们家也不管了,孩子也不顾了,坏了我们的名声,跑这么远陪他们来打官司,得给我们一个说法,要不我们还告呢!”
堂上的“县太爷”禁不住地叹起气来,愁眉苦脸,抓耳挠腮,刚刚看到的希望又一下子消失了。
刘老虎媳妇早已没了底气,只不过现在骑虎难下,情急之下,她使出了农村妇女惯用的手法。“咱赌咒吧!谁要是撒了谎,谁全家不得好死!”
“赌就赌,谁要是撒了谎,谁全家不得好死,天打雷劈!谁要是诬陷人家,那又怎样?”
“谁要是诬陷别人,谁家孩子疯掉。”
听到“孩子”两个字,李家媳妇心头一紧,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幼儿,为了打官司,孩子丢给家里的老人看管,娘不在身边,吃奶的孩子不知道在家怎样挨饿受罪呢?她好像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小脸上满是泪珠,张着圆圆的嘴巴,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好像也看到了孩子伸出双臂找娘抱的样子。
为了打官司,30岁不到的年轻媳妇,本是在家操持家养孩子的,却跟着男人抛头露面,一次次地跑这么远的路,做这件看不到头的事。但是一想到自己家男人的名声,李家媳妇毫不犹豫地接上:“谁要是偷了人家东西不承认,谁遭天打雷劈,谁要是诬陷别人,谁家孩子疯掉!”
两个媳妇又开始了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谁要是…,谁就…”好像谁不说最后一句,谁就理亏似的。
4.
今天是刘老虎的女儿结婚的日子。
刘老虎夫妻育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儿子已经结婚,女儿长得白白净净,唇红齿白的,人又心底善良,见人一笑,就算是打招呼了。
刘老虎的这个闺女一直是两口子的心头肉,为了给他们的宝贝闺女挑个靠谱的女婿,两口子没少费心思。
瞅来瞅去刘老虎相中了镇上打烧饼的程扁头的三儿子,程家有祖传的打烧饼的手艺,两个儿子已经成家单干,程扁头和小儿子共同经营一个烧饼铺子。
程扁头的三儿子长得眉清目秀,身材均匀,动作利索,再加上有这个手艺,刘老虎打心眼里喜欢。程扁头经常会买刘老虎的芝麻,两家也算是老相识了,刘老虎上镇上赶集时会到程扁头的烧饼铺子坐会儿,拉拉呱。
程扁头也看出了刘老虎的心思,就托人去说媒,刘老虎满心欢喜,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在农村不再花轿娶媳妇。主要是婆家喊上几个壮劳力,去新媳妇家抬走嫁妆,再叫上几个近门嫂子,和新郎官一起,骑着车把上缠着大红花的自行车,去接新娘子。
婆家人已经赶到,接亲的嫂子们站在院子里,等着新媳妇收拾好,院子里好不热闹,老人们孩子们争着去接住或者拾起来两家人撒下的喜糖。每撒一把糖,人群都会引起一阵不小的欢呼。媳妇们则在屋里和新娘子聊着天,给新娘子嘱咐一些到婆家的习俗和禁忌。
突然,人们看到新娘子从屋里冲了出来,挥舞着手臂大喊:“你们亏了人家,你们到不了好——(方言:没好结果的意思)。”
新娘子一遍又一遍的喊叫,让大家都看呆了,每个人都没见过这种情况,更猜不到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人们死死地盯着新娘子看,来不及思考该做些什么。
当刘老虎两口子和他儿子反应过来,这姑娘好像不正常了,就开始往屋里拉她,没想到越拉越起劲,她一次又一次地挣开拉她的父母和哥哥,扯着嗓子重复着那句话。
人群中开始有人想起了刘老虎媳妇和李二媳妇在开封府赌的咒,议论声越来越大,刘老虎两口子更加用力地往屋里拽这个闺女,精神失控的人力气往往是无穷的,刘老虎两口子和他儿子甚至接近不了这个发疯的姑娘。
人群里看得最专注,也是最惊讶的是婆家的一帮人,他们好像忘了他们是来接新媳妇的。
突然,新媳妇冲出人群,跑向院子里的一颗老枣树下,蹭蹭蹭地往上爬。经历过饥荒年代的人,爬树是这一带大姑娘小媳妇的必备技能,他们需要从树上撸树叶、榆钱或者槐花来应对饥荒。
新媳妇站在树上继续喊叫,时间已接近正午,看热闹的人群依然热情不减,议论声也沸腾起来。婆家人聚在一起,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新郎官决心已定,手一挥,“走吧!”婆家人骑上自行车,陆陆续续地走了。
新媳妇从树上噗通一声掉了下来,精疲力尽的她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从此刘老虎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门,不久之后,人竟然莫名死掉了。
此后很长时间,这件事都是这里的人们议论的主要话题,大家都说是包大人显灵了。
这个村庄一直被人说是地气邪乎,老人们还说,曾经有对邻居,一家借了另一家钱,当那家人要账的时候,借钱人却说钱已经还给对方了。两家人各持其词,最后一致决定到村东头的关爷庙里赌咒发誓,赌的是谁撒谎谁就烂腿,不久之后,借钱的那户人家腿上真的就长满了疮。
赌咒和现实结果其实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更多的就是一种巧合,或者是善良的姑娘知道了真相,压抑在心里无处述说,压力越积越大,最终造成精神失控,如果这样说的话,两件事还是存在因果关系的。
无论如何,这件事给乡党留下了丰富的饭后谈资,也是庄户人家教育子女为善行善的具体素材。我们说,“头顶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遇到不确定的事情的时候,宁可自己吃点亏,也不要亏了别人,最终还会害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