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

01

中午放学时她遇见条黑狗，一直翘着尾巴，温吞吞跟着她走。每次回头，这狗都离自己又近了两步，下一秒便要咬上来似的。

直到过了×湖上面的桥——她站在拱桥上，那黑狗止步于桥下，翘着尾巴看她——它终于走了。

快到雕塑广场时没忍住回了回头，这次它跟在了一个漂亮的男生身后。看过去，只觉得他浑身都带着干净。于是那条黑狗在她眼里便更黑更丑。

由于近视，她看不清那男生的脸，可奇怪的是，下午上课时眼前莫名浮现出一张脸，而她知道，那张脸属于那个男生。

她端坐着，听老师讲课，可思绪早被窗口吸来的冬风卷走了。

她回到了大一那年冬天，随手在空中写着——这也许是感觉过于类似才牵扯出潜意识里本就被遗忘的一段记忆。

那是她在××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是生命里最寒冷的一个冬天。零下二十多度的世界里没有不能承受生命重量的冰层，于是冰层之上，绽放出一朵朵盛开的生命。

但偶尔也有意外发生，比如某朵花在别人拥抱阳光和微风的时候她恰巧邂逅了冰水和寒冷。

听起来似乎很不幸，当然这种“听起来”仅限于“别人口中”，在她心里，这场邂逅是她隔着浮动的水与漫长的阳光的一次对话，触及自我，触及灵魂。

只不过毕竟语言不通，交流起来难免需要耗费些时间。

最初，她以为是几天，后来她发现可能是几个月，再后来她觉得可能是几年。最后她不想了，因为这时间也可能是无限。

02

偶尔累了，她便去看书，尽管书中大多是谎言。

不过也有漂亮的，就比如这句——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来临——简直太漂亮了，她甚至甘愿被它欺骗。

可是很快，仅存的理智足够让她看破谎言。她愈发厌恶谎言，并乐此不疲地寻找着证据，把本不寒冷的冬天描述成天寒地冻的冰原。

寒冷是无尽的，虚空是长远的，而她是悲沉在其中的。她厌恶寒冷，寒冷也亦然。

渐渐地，她沉默了，为她听不懂阳光的语言。她要放弃了，她想，也许她应该尝试冬眠。

冬眠需要准备什么呢？父母不会告诉你，因为他们不允许你睡一整个冬天。老师也不会告诉你，因为老师最不喜欢贪睡的学生，他们不想你浪费时间。朋友呢，似乎也不会告诉你，因为他们需要你和他们一起堆雪人，吃雪糕，做各种打卡和冒险。

想了想，还是只有书。她翻开书，这次书没有撒谎，书说，冬眠前你要做好充足的准备，也就是说不能在半路饿醒。

然后找个安静的地方，也就是说不能被发现，不能被打扰，这样才会做一个连贯的、漫长的美梦。

最后便是躺下，其实说是最后一步，她更愿意把它当做第一步，因为睡觉和做梦都很简单，而睡着很难。

时间很快，也很慢。她最终没有睡着，气得把书撕得稀巴烂。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她既不是熊也不是蛇，根本不能冬眠。而书却没有告诉她这点。

她做了实打实的准备，到头来居然连冬眠的资格也没有，这不是天大的讽刺还能是什么？

撕完书，看着一地纸屑她忽然有了困意，裹挟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她觉得自己在往上升，似乎就要浮出水面。可她又觉得自己在往下降，像在一个滑梯上，周身陷于光亮。

03

不过这种快感并不是永恒的，高低游离成了短暂的常态。她惨淡地笑了笑，书里还是有不少真话的嘛。

她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原来是被水泡得太久了，以至于面目全非。她能听懂阳光了，阳光却不认得她了。

岂不悲哀。

这么想着，她放弃了挣扎，任由身体往上或下。

她闭上了眼睛和嘴巴，她对自己说，是她放弃了这个世界，而不是世界放弃了她。

那就这样吧。

可世界偏偏在这时候选择来爱她，它用最柔软的液体包裹着她，拥抱着她，小心翼翼地舔舐着遍体的伤，顺着滑梯，逆流而上。

明明已经放弃了，现在又是什么啊？难道是死么？她竟死了么？

不，你没有死。

连死的资格也没有么？

她听到一串温柔的笑声，她这才发觉自己竟处于海洋中，成为了世界的一部分。

你还活着。

她无所动，没有悲，也没有喜，只是任由咸涩的海水托举着自己。在这无尽的海水里，她流下了一滴透明的泪。

良久，阳光斜射而入，恰好照在她的心脏上。她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却已经完成了对话。

她把自己溶于寒冷之中，阳光破冰而入。原来，这光和冷，本质上并没有不同。

04

晚上放学，迎面依旧是寒风。她裹紧衣服，快步行走。忽而一声汪，不远处，那名男生正欢快地跑着，身后跟着一条黑狗。

真好，他们成了朋友。

她走过去，朝他们笑笑，黑狗停了下来，定在两人中间，最终摇了摇尾巴。

她知道，她终于也成了它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