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韵缭绕
【九洲芳文.F】
春光落在七浦塘粼粼水面上,又反射到石拱桥的底部,光陆怪离地闪烁游走,原来,这才是光本来的样子。
这里是沙溪庵桥,旧友到我家一住,我想起了被我扔在一旁冷落了许久的文字,特意翻寻,原来,离上次站在这座桥上已有半个年头了。
没事,时光可以来回着咀嚼,如同这一座被时光反复堆砌的古镇。
江南水乡的古镇,从一块滴水说起,排列整齐的古色黑瓦底端,遮挡檐头的瓦当下面,是扇形的滴水。它一半为了引导雨水,一半是为了美观,滴水表面一般会饰以各种花纹和文字。
沙溪东街这排老式房子的屋檐就齐刷刷地装饰着漂亮的滴水,上面是我不认识的字体,微微凸起,笔势柔软,勉强认出是“寿字”。梅雨季后,滴水表面长出些许青苔来,甚至有一株瓦松选在滴水正中扎了根,低调地点缀老屋的韵味。
瓦当成色太新,不用细看和揣摩,这滴水也不算古物,说久点也不会超过二三十年。很明显,这是各地兴起创建古镇旅游业的产物,修缮破旧的老屋甚至重建,仿制以前的窗棂瓦片滴水,以求达到古物的效果。
这滴水,不是古镇的原汁原味。
推开一扇虚掩的门,穿过空旷的前堂,依旧是木结构的大厅,却已作了民居。梁柱还是以前的样式,被朱红的油漆涂的闪亮,大厅里摆着现代的家具器什,一位老太戴着老花眼镜在织毛衣,她老公坐在侧面,听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一只淡紫的塑料风扇缓缓转着,驱散着暑气。
也许我该寻一条更破旧的狭窄小巷,以避开当世的痕迹,要如流云,无缝绗接。雨水一遍遍冲刷将墙体染成斑驳,几株野藤猖獗地爬上陈旧的屋顶。
后院里,一口古井淡然叙说岁月,井壁青苔换了一茬又茬;一只孤独的哈士奇被铁链所阻,好奇地盯着我看,它终于没忍住,非常保守地低吠了几声。
那片滴水只是我的虚晃一枪,也许,古镇应该由一口古老的井开始,蕨类繁茂,遮住井壁,凉凉的井水,契合时光的阴柔绵长。
就算阳光炽烈,也透不过地面凹陷处的凉。
小青砖缝里的青草明显还年轻,它们也在见证时光,和一块久远的石头没太大的区别。
有文字记载,隋,废信义郡并海虞于常熟。
海虞,原作海隅,海之隅。原来沙溪古时也属常熟,陆海交汇之地,这就对了。很久以前,常熟在海边,沙滩之始处,叫沙头。沙头是沙溪的另一种叫法,只是,沧海已变成桑田而已。
对了,我想说的,就是沧海如何变成了桑田,在常熟确有许多可供推测的细节,比如望海墩,比如梅李镇宋代古塔名聚沙,聚沙成塔,聚的,应该就是常熟滩头的海沙。还有条穿过支塘、流淌了二千多年的盐铁塘,西汉时刘濞掘河运盐,运的,应该是常熟近处的海盐。那么,我假装着确定,我所在的何市在不算太久之前就是沧海。
直到宋朝,掘戚(七)浦塘引太湖水入江,以泄太湖之水,成为太湖泄洪的五条主要河流之一。
千年古镇因了条戚浦塘重新焕发了生机。元初,邑人依河造出鳞次栉比的房屋,商贾云集,各行手工匠人入驻,以至有“东南十八镇,沙头第一镇”的盛名。
我完全可以进沙溪文史馆浏览一番这座古镇的历史,或许会更权威一些,可我更喜欢揣测,那些代代相传早模糊了的往事,用历史来叙述显得过于生硬,甚至不及一片瓦当一口古井来的可靠。
一条古老的河流,裹挟着沙头的时光婉转前行,水里的倒影换了又换,木柱变石柱,石柱变水泥柱,在不远处,人类用大型挖掘机轻易地挖出了一条更宽更直更深的戚浦塘。
对了,这条穿老街而过的河已换了称呼,叫老戚浦塘。
江南的古镇离不开河流,这条老戚浦塘就是沙溪古镇的灵魂,古镇兴盛的源由是在一千年前,那位写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政治家、军亊家、文学家范仲淹先生遇到他的第二次被贬,竟是回到了他的故乡苏州。这位全能冠军视察沙溪时见内涝严重,就拟了个疏五河以泄太湖水入海的工程上报朝廷获准,戚浦塘便是五河之一,自此后苏州年年丰收,成了中国历史上闻名的鱼米之乡。
其中戚浦塘有三里水面横贯沙溪,凭着水路之便,很快商铺云集,成了远近闻名的繁华之地。
这里要补充一下的是江南水网密集,河、浜、泾、溇、港、塘、荡、漾、湖交织,所以在古代水路运输发达程度远胜于陆路,也正因为如此,江南的古镇河流总是一个很重要的元素。
三里沙溪老街沿河而筑,奇妙的是上面都是老式石拱桥,这一座叫庵桥,我刻意着在桥的两端附近寻找庵堂的痕迹,却无所获,我无从知晓桥名的来历,一些遗迹,也许早被戚浦塘水裹挟,沉入了东边的江海之中。
留下几根苍老的石柱,支撑起了宋元的砖瓦,遮挡住了明清的风雨。
沿街的木匠铺吸引了我的目光,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师傅在专心致志地雕一方木头,木头暗红,又有些枯褐,像是历了岁月的老料,不知是什么木材。木材表面画着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图样。他手边的竹筒里竖放着几十支不同的凿子,半圆月牙平的斜的大的小的各不相同,他用左手娴熟地更换着凿子,右手的木锤变换着轻重缓急斜直的节奏,不停有木屑飞溅开来,他浑然不觉,甚至没发现我就站在他面前不足半米的屋檐下。
我希望他能抬头和我说几句话,比如有什么需要之类的,他太过专心,盛夏的阳光炽烈,一只陈旧的台扇不紧不慢地转着,室内光线就显得有点暗,勉强分辩出他粗浅的皱纹和花白的胡茬,我忐忑着轻声问,能不能照张相?
他没停下手中的活,也没抬头,回了句可以,不冷不热,恍如不谙尘世的修道高人。
我终究没开口问他雕的是什么?这一行现在的情况如何?诸如雕完成这块木头得花多长时间折合工价多少是否足够糊口之类,怕我的唐突煞了这老工艺的风景。
我只知道,这些非物质文化的传承,正在接受最严峻的挑战。
我还能记起久远的往亊,比起何市来,沙溪是个大镇,商品的丰富齐全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多年前难得会结伴去“见识世面”,从可庄步行二三个小时到沙溪。可惜囊中羞涩,有时会买把木梳,或是一面花描的圆镜,有一次咬牙买了条真丝围巾,一直不舍得用,压在箱底。数十年后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围巾这种东西终于不再是稀罕物,慢慢就淡忘了,年月久远,也不知它还在不在了?
古镇有古镇的风情,至少在何市甚至常熟,除了工业化的红木厂,已再难看到木作铺了。
除了木作铺,沙溪还遗留不少老行当,比如桶店,还有篾作店,一样的都是老师傅,竹片浸在水桶里,以尽可能发挥纤维的柔韧性。老汉很瘦,手上青筋虬结,作刀(苏南俗语,砍刀。)拿捏在他手中如有神助,力道角度精准,竹片篾黄部分如豆腐般瞬间被剥离,留下薄而柔软的篾青。
作刀让我忆及以前的磨刀来,用一种青灰色的磨刀石,刀锋反复磨擦,磨刀石上便会冒出细腻溜滑的灰色石浆来,那时我总不由地把它和甜糯的食物联系起来,也许是那时太少吃食的缘故吧?
篾竹铺的墙上挂着大小不一的各种竹蓝,还有细密的筛子、竹匾等器物。我又一次杞人忧天起来,我知道了做这些竹器是很费时的,一个竹蓝要卖多少钱才够店面租金和人工成本?卖到那价格的话还会有人买吗?按我的经验,靠这手艺是根本没法维持最基本的生活的。
也是,如今还有多少年轻人在学篾作桶作木作?这些老工艺匠人一旦离去,很多技艺也会被戚浦塘的水裹挟着流入了江海。
七八月份大概是旅游淡季,古镇上林立的店铺有点小冷清,老式的蒸糕少有人问津,只有冷饮店的生意稍好。街边有几组铜雕塑作品,有拉黄鱼车的,有磨剪刀的,有下棋的。
艳阳照得我有点恍惚,那些雕像活了起来,戴帽子的壮汉悠长地叫起了磨剪刀,拉黄鱼车的车夫脚步匆忙,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抹了下额头上的汗,一排小方格木窗后,女子穿蓝色碎花旗袍弹了几声琵琶,旁边的男子戴顶西瓜帽,将手中的折扇收拢,咿呀呀唱出昏黄的调子……
一些一千年前的古老流云聚集在戚浦塘之上,和呆呆立在街中的我一样,彼此茫然地相望着,怅然若失。
我知道我并没有真正走进这一座古镇,哪怕屋檐上几块古朴精致的滴水,甚至几棵瘦弱的瓦松。
所以清河的到访,又让我有了重温一遍的足够理由,美其名曰陪游。
换了个季节而已,沙溪古镇的游人依旧稀少。
我很想对我的朋友介绍些关于这古镇更深远的人文历史,只是放眼过去,仅有的几家商铺里,要不是卖古玩,要不就是卖地方特产。
标牌不一,举几个例子,野鸭蛋、麦芽糖、太仓现做肉松、五行糕、菊芋醬菜……
我真不喜欢这样的商业模式,清河好像也见惯不惯,莫名地喜欢上了大街上的雕塑。
我还真沒有他的童真,半年前我就见识过沙溪老街上的这一组铜塑像,可惜当时脚步匆忙着,根本没细看,
现在才发现他们的维妙维肖,补鞋、焗锅、磨刀、拉车、豆腐担、黄包车……
如何能停留住自己的脚步、谦逊地弯下腰、哪怕是面对几具不会说话的雕塑?
也许,是需要缘份的,所以才有了清河不一样的视角,用他成年人的形、做童年的事,所以才会对街边的每一样吃食停下脚步,买下一大包麦芽糖,品儿时的味道。
那麦芽糖他也曾递给我一块,我莫名地拒绝了。看着他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大嚼这种蹩脚的食材,在心底里还笑话了他几回。
明明,它们让我记起了久远的味道,包括转盘里做肉松的炒肉。
我很想仔细地和他解释,沙溪属于太仓管辖,在中国肉松以太仓为正统,看清河无邪状,我终究由着他摇头晃脑地快活,没有再多言语。
这古镇的味道,一个人就有一种体会。
清河的脚步停留在木作铺前,店里的老师傅动作和缓,不慌不忙地固定好一件半成品的玩物。
清河识得这木块,叫出了是什么什么檀,被师傅缕空雕出了古版的云纹,其中的高妙我无法用笔墨形容。
我失神了许久,猛然记起,这纹络,就是我半年前看到的云纹模样,木块大小相仿,当时只是在木块上画的粗浅图画,而今更接近成品而已。
估计是清河叫出木材名的缘故,老师傅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告诉我们,这个是如意座,用来放如意的。又从旁边拿出个硕大的木质如意,雕工精细,作势轻轻放在云纹木块上。
我没有问,这一块,是不是半年前我看到的那块木块一点儿也不重要,工匠的作品,从来就不会计较时光的长短。
我记得那一天的阳光明媚着,记得那一波日光如何借着粼粼的七浦塘水面,在庵桥反面,映出光陆怪离的波纹状光影。
奇怪的是,和我第一次游览沙溪古镇不同,这一次,我没有钻那些狭窄悠长的小弄。
我也没再注目那些神奇的滴水,没再回头细究黑瓦与黑瓦之间的瓦松,会不会因了江南这一波丰沛的雨水而更旺盛了一些?
许多味道早就刻在了骨子里,那条不再发挥以往运输作用的老戚浦塘依旧静默地流淌着,裹挟着一些不被注意的回忆,流向不远处的长江,又汇入了不远处的大海。
沧海早就变成了桑田,留下沙滩之始处,它叫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