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外婆
外婆的家住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村落的背后有一座石山,在石山的最高处,有一块石头长得酷似一条狗。那狗端坐在山头,竖耳,昂首,伸舌,翘尾,惟妙惟肖。传说中那是一条仙狗,因犯了天条被玉帝贬到凡尘变成了一条石狗,因此外婆住的小山村叫做神山村。村里的人们没有其他的副业,全靠种田锄地维持生计,外婆也一样。
打小我就住在这个充满神话的山村里面。那时候母亲怀着弟弟,父亲要去单位上班,一月只回家呆几天。母亲要去生产队出工,没办法同时照顾我,在我满了周岁会走路时母亲就把我交由外婆照看。自此我的童年便在外婆那汗涔涔的背上,闻着稻花的香味,住在那间低矮的土砖瓦房里,和着粗茶淡饭一起度过。
在外婆家里,很少有我奢望的糖果吃,但是,外婆像会变戏法一样,每次从地里劳作归来,总会带回一些野果或是其他的好吃的给我吃。最惦念的就是每年春天外婆采摘的青刺梗和那酸酸甜甜的三月泡了。记得那时,外婆常把野果子放在手心里,让我自己伸手去拿。外婆的手因为常年干农活而显得十分粗糙, 掌纹都被染成了黑色,一道道的像根根青刺梗的边角,摸上去都会刺得小手微痛。我便说外婆的手里有刺,每每这时她便会开怀一笑。以后每次带回来的野果子,外婆便会用梧桐叶一层一层地包好,然后看着我一层一层地把叶子剥开津津有味地吃着里面的鲜果,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小时候嘴馋,看到邻居阿婆家的小姨们吃这吃那的,就吵着要吃,有次二婆家的小姨吃爆玉米花,外婆家没有,见我闹得慌,外婆就用家里的大米去给她们换,一升大米换一升爆玉米。那时候的大米是很吊人念想的,通常隔天才能吃上一顿米饭。明明粮食珍贵,外婆也愿意去为我换,还乐呵呵的。要是家里实在没有东西去换,外婆就会开口向她们借,但到还时,她总要设法多还些。
外婆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当年外公去世时,外婆才二十五岁,母亲不到三岁,大舅一岁多一点,小舅还在外婆肚子里没出生。外公当年身强力壮,听说那年是生产队收了稻谷,外公挑着一担稻谷踩着一杆木制的架空楼梯上楼去存放,快到楼顶时一个趔蹺从楼梯上翻下来摔在地上,当时脑袋就开了花,撇下外婆与母亲等孤儿寡母四人就一命归西了。外婆年轻时长得眉清目秀,一头乌黑的长发总是挽成一个圆溜溜的发暨盘在脑后,显得精干利落。外公走后,说媒的不少,可外婆没有再嫁,说是怕别人看不起她的三个娃,硬是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母亲姐弟仨拉扯大。
不敢想象外婆历经了怎样的艰辛把母亲和两个舅舅抚养成人。童年时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件事便是我四岁那年,外婆每从地里劳作回来,脸上总是挂着开心的笑容,说今年的鱼养得好,每天放的鱼草都给鱼儿吃光了,等干塘了肯定能卖个好价钱。那一年,也到了小舅谈婚论娶的年龄了,外婆四处托媒,给小舅相了个对象,好不容易女方没嫌弃外婆家道贫寒,说定好日子就与小舅订婚。那时候外婆全部的家当便是猪栏里喂的那头猪,还有那口让外婆开心的鱼塘。想着小舅的婚事,外婆准备把鱼塘里的鱼卖了给女方下彩礼。可就在订亲的前一天,小舅满脸沮丧的从塘边回来,含泪告诉外婆一塘鱼全被别人用茶麸毒死了!外婆踉跄着奔向鱼塘,看着鱼塘里白花花的一片,一头跪倒在鱼塘前嚎啕大哭,喊着外公的名字,撕心裂肺!
这事过后,彩礼钱泡汤了,小舅的婚事也耽搁了。外婆带着小舅只有更勤苦的去地里劳作,每天起早贪黑,开垦很多的荒土,种上包谷和花生,说等来年攒够了钱再给小舅说个媳妇。 后来,在外地当兵的大舅在驻地找了对象成了家,小舅也相继娶了媳妇,田地都分到户了,外婆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那时村里成立了一个戏班子,外婆最大的乐子便是去村里看戏。哪天只要戏班一开演,她便会早早地收工,然后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的带我去看戏。
戏看得多了,我也慢慢地喜欢上了戏。常常穿着外婆那件白色边襟上衣,撂着长长的衣袖,在晒谷坪里学着旦角的样子摆弄着各种姿势和动作,还有那不成调的唱腔,引得村里的婆姨们都来围观。那时我尤其喜欢旦角的那个扮相,两缕长长的发辫自耳际垂到腰上。外婆也留着长长的发辫,只是经常把头发盘起来绕在脑后。她老用茶麸水洗头发,偶尔也用草灰润润,因此她的头发乌黑发亮,也长得疯快,且每年都要剪掉一次,把它卖了用来兑点油盐。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偷了外婆缝衣服的一把黑线,悄悄地做着小发辫,外婆知道了,先是心痛我浪费了那一把线,问了我缘由后,便毫不犹豫的剪下她的长发,做成小辫子给我接在头发上,再看着我穿着她的白色边襟衣服咿咿呀呀地学唱戏的样子,开心至极。
一晃五年过去了,我六岁那年,父母亲接我回家读书。记得与外婆分别那日,外婆送我们到村口,当时我死死地箍住外婆的双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的,我舍不得离开外婆!我住惯了外婆的土砖瓦房,闻惯了外婆身上的汗味,吃惯了外婆做的饭菜,习惯了外婆那双带"刺"的手抚摸着我入睡,听惯了外婆给我讲的戏段子……
外婆也一把搂住我,老泪纵横地对我说:"凤坨啊,外婆也舍不得你啊,你要回家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外婆也好沾沾你的光啊"!
那时的我对外婆的嘱托似懂非懂,只是觉得又惹外婆伤心落泪了。在父母的生拉硬拽下,我生生地离开了养育我整整五年的外婆。后来听小舅说,外婆送我回家那天,一个人站在村口的高坡上,一直望着我回家的路,直到天黑。
自此只有每年的寒暑假便去外婆那儿打住些日子,放假便去,开学就回。去外婆家的路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大概十几里路,途中要经过十四口水塘。寒来暑往,这条路来来回回地不知走了多少遍。而每次,外婆总是站在石狗山下的村口上,远远地将我眺望。十几年过去了,我长高了,外婆的身影却越来越瘦小了。无数次回望外婆伫立在村口的身影,泪水也无数次模糊我的眼睛。
结婚后,便是爱人陪我一起去看望外婆,每次回乡必去,风雨无阻。
外婆最大的念想便是到我们的小家打住些日子。前些年,小舅一家子都去广东打工了,就外婆一个人住在老家,我跟爱人商量接外婆到家里打住,爱人欣然应允。外婆当时高兴极了,听说要到我家来住,把家里所有能吃的都带上了,连同那条跟随了外婆十几年的老狗,都让别人处理了。
初到城里,外婆看什么都新鲜,有空我和爱人就陪她到处转转。外婆喜欢吃零食,我们就陪她去逛超市,买下很多她爱吃的零食;外婆坐不得公交车,我们就陪着她步行去几公里以外的公园玩。每每那时,外婆脸上总是洋溢着无比满足的笑容。
那年外婆已年逾七十,可身子骨还很硬朗。到我家小住了些日子后,就说闲得慌,爱人就说,让外婆帮忙照看孩子吧,这样有点事给外婆做,外婆就安心了。我们把想法跟外婆一说,没想到外婆一口应承下来。
当时我们生活并不富裕,爱人在单位上班,我在一家私企打工,孩子上幼儿园,外婆除了每天接送孩子,还帮忙做饭。很辛苦,可外婆每天都是笑嘻嘻的,帮衬我们成了外婆最大的快乐。
有外婆在身边的日子让我感到无比踏实,似乎再无牵挂。 闲时与爱人一起坐在阳台,回想起与外婆一起生活的情景,几件往事令我终生难忘。
过马路。孩子入学的幼儿园在住所的对面,每天接送孩子都要横过马路。头两次过马路我是牵着外婆的手过去的,嘱咐外婆一定要看两边过往的车,一定要慢。外婆孩子似的不停的点头,说知道了,你就放心的去上班吧。我以为外婆会过马路了,就很放心的去上班了。有天下班早,看到外婆去接孩子,临过马路时,外婆居然飞奔着横穿马路,吓得我出一身冷汗,赶紧跟过去扶住她,责怪她怎么能这样过马路,太危险了!外婆却笑着说,没事,没事,你看这不没事嘛。我一把抱住她,瞬间自责与惭愧的泪奔涌而出!我知道,外婆还是怕马路上过往的车!只是为了不让我担心而不吱声罢了。不敢想象在这之前她无数次的穿越马路是怀揣怎样的一种惧怕而过去的!或许每次都是下着以命相博的赌注!或许……而这一切,我全然不知!搂着外婆瘦削的身体,我痛哭失声。
自那以后便再不敢让外婆一个人横穿马路去接孩子,把孩子托付给老师帮忙接送,每个月多给幼儿园二百元钱。
拾荒。外婆勤快惯了,一下子不用接送孩子便腾出了很多的时间,除了料理家务外,其余的时间便出去附近拾荒。一开始我和爱人都不让外婆出去,一是担心外婆的安全,二是怕别人说闲话。可说归说,外婆总是趁我们都去上班时偷偷溜出去拾荒,于是我家的阳台上与外婆自己睡的那间屋子便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房子是租的,房东嫌这些东西弄脏了她的屋子,多次跟我说要把它们处理掉,废品的收购站离我们住的地方有二公里以上的路程,当时又没车,物品又多,没办法,趁外婆出去拾荒的时候,我与爱人偷偷的把她拾拣的那些瓶瓶罐罐全都拿出去扔了。等外婆回来时就给她一百块钱,骗她说今天来了个收废品的,就把它们给卖了,卖了一百块钱。外婆起一听高兴坏了,笑呵呵的,说卖了这么多钱啊,我跟爱人趁机对外婆说,以后别出去拾荒了,每月都给你一百块钱零花。可外婆一听不高兴了,背过脸去,对着空空的房间呆立良久后,似乎明白点了什么,把那一百块钱往我手里一塞,缓缓地说,你以为我是缺钱啊。
我这才知道外婆是害怕闲!勤劳是外婆一辈子的习惯,让外婆闲着,等于是让外婆受折磨!我真恨不得重新去把那些瓶瓶罐罐一个一个找回来,然后向外婆赔罪!
我只想让外婆快乐。外婆依旧每天出去拾荒,只是爱人会让他单位的外出车定期的把外婆拣拾的废品拖出去卖掉,每每那个时候,外婆脸上的笑容才是最灿烂的。
过年。那一年春节爱人要在单位值班,我们便决定全家都去爱人的单位过年。听说要去单位,外婆很高兴,穿上那件我给她置办了大半年都舍不得穿的大红棉衣,戴上帽子,神采奕奕。爱人的单位在离市区十几里地的农村里面,那里有最可爱的战士,也有最朴实的老农。我陪着外婆走在熟悉的田间小道,望着巍峨的大山,外婆的开心溢于言表,谍谍不休地说着在家乡劳作的欢愉,每年丰收的喜悦。战士们都亲切的喊着外婆,给她拿这拿那的,外婆高兴的合不拢嘴。
单位旁边都是当地地道的农民,外婆一会儿就跟他们打得火热,由于地方方言的区别,外婆不是很懂得与他们的交流,也生出了一些趣话。记得当时有位大爷问外婆,您老贵庚啊?(意思就是您老人家今年多大年龄了?)外婆不懂话里的意思,当是问好,就点着头笑眯眯的回敬大爷:"嗯贵庚,贵庚"。弄得大爷莫名奇妙的,逗得我们都笑开了。
除夕之夜,我们一家人与营房的士兵们围坐火炉,吃着糖果,看着春晚,聊着家常,热闹极了。炉火照映着外婆的脸,慈祥而温暖。
那年外婆很开心,缝人便说,我沾我外甥女和外甥女婿的光呢。
次年冬,小舅就把外婆接到广东去生活了。
外婆走后,我又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得安心,像刚断了奶的婴儿,一直恋着母乳的味道。家里的每个角角落落,似乎都能触及到外婆的身影,想念之余,几度哽咽。
后来听小舅说,外婆在广东生活得还好,气候也适应,身体也好。白天小舅和舅母还有两个表弟都上班,外婆就在住所附近拾荒。晚上回家外婆便也做好了饭菜,一家人也其乐融融。
我自然也就放心了。
可我做梦也没想到,与外婆的再次见面竟是去广东处理小舅的后事!那年秋天,五十二岁的小舅要买下堂表姐家的五间红砖房,想多攒点钱,于是没日没夜地加班,因劳累过度粹死在机器旁!噩耗传来,我火速赶往广东,除了吊唁小舅,我更担心的是如何帮外婆度过这一关!
见到外婆,精神尚好,只是比在我家略微瘦了一些。外婆见我突然来到,又惊又喜!忙着在出租房里准备这准备那,一直在念叨小舅出去几天了怎么还不回来!我怎忍告诉外婆实情!我只对她说特意来接她去我家的,骗她说小舅出差了,过段时间才回来,说车票已订好了,就地启程去我家。就这样外婆在我善意的欺骗下跟着我离开了广东。
一路上外婆跟我说了很多小舅如何孝敬她的事,满足而开心。说广东的废品好拾,已经给小舅凑了两千块钱给他买房了,只等他回来亲手交给他……我一直默默地听着,默默地听着,背过脸去,一任泪水狂流——外婆怎知小舅已再不能为她尽孝!这钱又如何能亲手交给他!
我和爱人商量好先瞒住小舅去世一事,让外婆在我家住上一段时间,等这事缓过去了再说。可是处理小舅后事的长辈和亲友们一致要求外婆回家亲临此事,说如果我强留外婆在我家,一切后果他们不负责任!我的强烈反对在众亲友的强势要求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当天下午他们就派大表弟到我家来接外婆,我只有再次护送外婆回家,一并参加小舅的葬礼。
给小舅办葬礼的前后几天我不敢离开外婆半步。是的,我怕!怕她在这当口挺不过去!我怕!怕她就此也一口咽了气!我怕!怕这老年丧子的痛刀剐她的心!握着外婆冰凉的手,痛着外婆的痛,苦着外婆的苦,人世间的悲凉已让她尝尽了!孤独的床头躺着外婆蜷缩的身体,一张苍白的脸,一堆旧衣,一个手缝的小布袋,布袋里面是外婆一直想要亲手交给小舅的那拾荒而存下来的两千块钱……
外婆最终还是用小舅的抚恤金买下了堂表姐家那五间红砖房。那年俩表弟在家把房子里里外外都装修了一遍,倒也宽敞明亮。
外婆从此搬出了那间低矮破旧的土砖房。
苍天还是有眼的。上苍让外婆历经了那么多的苦难之后,还是让外婆拥有了一个健康的身体。年近八十的外婆在家依旧种田锄地,喂养鸡鸭成群,健步如飞。
越到老年,外婆越是慷慨。外婆八十岁那年,宴请了四方乡邻与众多亲戚,没收一分钱的礼金,用她自己的话说,便是回报大家多年来给她的关心和帮助。而众多乡邻的红白喜事外婆都要前去贺吊,听母亲说外婆去的礼金通常是别人的倍数,为此母亲还专门数落过外婆,说她老糊涂了。
我懂外婆,她不糊涂。外婆知道人情,知恩懂报,向来如是,只是从前贫苦,现在稍微宽裕点了,找机会回报乡邻罢了。
相命的说,外婆可以活到八十三岁。在这几年,我因为带着幼子,极少回家探望外婆。只想在外婆的有生之年接她再在我家住上一些日子。
前年深冬,我们刚搬进新房,想着是时候接外婆来住了。可当我们风尘仆仆地赶到外婆家,她却病倒在床了。听邻居们说是在半月前的一个大好晴天,她去挖水田以准备来年的秧田,一不小心一屁股跌在田里,弄湿了大半身,当时还坚持把水田挖完才回家换洗,自此染病在身。当时舅妈与大表弟已从外面赶回来照顾她,给她钱物,她不要,说已用不着了,只说想吃红枣。
我感觉兆头很不好。于是专门去了市里一趟给外婆买红枣,还有她平时爱吃的一些零食,尽管我知道外婆已不能吃进去多少了。
最后一次去探望外婆是春节的前几天,她已瘦得不成人形。外婆住的房间窗户是薄膜钉上的,时不时透进来冷风。那天我把她扶起,靠在床头,喂她吃了点香蕉,还有她爱吃的红枣,她慢慢吃了点,又躺下了,头一歪过去,就侧不过来。临行前我抱着外婆瘦骨嶙峋的身子,泪如泉涌……
正月初三,大表弟打来电话,说外婆去了,享年八十一岁。我一直后悔没有早点接外婆来我家,或许这样外婆就会如命里所说的可以活到八十三岁了。
在外婆的棺木入土的那一刻,我脑海里想的不是天人永隔,不是她入地三尺的孤独,而是看到她还端坐在饭桌旁,笑咪咪地看着我把那一碗饭吃完。
可我知道,这终究只会是我的幻觉或是出现在我的梦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