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我看病,父亲把我接到了北京地下室…
半年过去了,再回想那短短的5天时间,始终觉得那阴暗和潮湿都没关系,戳痛我的始终是父亲话语间透露出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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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并没有生什么严重的病,或者说我不知道怎么定义它严不严重。2017年春末,彼时研究生复试刚刚结束,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给自己放松,而后参加了许多面试,最终,落脚在一家教育机构,成为一名辅导老师。
公司主要面向乡镇,满足青岛周边各县级市和乡镇的教育需求。我被分派到了平度,一个青山秀水的地方。满心欢喜。
带着满腔的热情,我迅速加入晚辅老师的队伍,孩子们很聪明,极招人喜欢,当然,那些调皮的天性也偶尔让人抓狂。
每天也算得上岁月静好,哪里想到会起波澜。
2
2017年悄然过半,天气日渐炎热,我的身体开始觉得异样。说是异样一点儿也不夸张,因为只有晚上不适,白天便会康复。也正为此,起初我并没有把它当回事。
但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每到晚上休息时,身体说不定哪个部分,有时候是胳膊,有时候是腿,奇痒无比,尽管你拼命地把自己抓到红肿流血,这种痛痒相伴的症状也不会有丝毫缓解,直到大概一到两个小时之后,痒痛的地方起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包,我就这样拍打着这肿胀的包希望自己能入睡。
但是第二天,这些包会消逝的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来折磨过我一样。
可是那时候,晚辅班刚结束,同事都在紧张准备开展暑期辅导,我也已经成为了这个地方的管理者,每天在学生、家长和同事之间轮番儿转;另一方面,如果回家,不仅薪资受影响,会给母亲添麻烦。于是对于自己的不适,我一次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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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熬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老实说,回家那天我已经被这病折磨的精神极度烦躁。每天都会暴躁,有时候也不讲道理,可是完全压制不住这种压力。见到母亲的时候,我边哭边诉说着这让人委曲的奇症。
父亲是从母亲那里得知我生病的,当时他正在北京某学校新划的校区里建大楼。父亲是个尽职尽责的工人,吃在工地,住在工地。而且他常说他是为学生们建的教学楼,每一个钉都得打的严丝合缝,再严丝合缝。
听我说生了个这么恼人的病症后,爸爸一口咬死要我去北京。
“北京是首都,医疗条件好,来这儿治准能治的又好又快!”
“来这儿吧,看完病咱在北京好好玩玩!”
我知道父亲的辛苦,他是极坚强的人,自己在工地生病都是扛过去的,因为少干一天就少一天的工资啊,他舍不得。
让我这么浪费他的辛苦钱,我舍不得。
但是母亲说服了我,
“他就是半年没见你,又想你了”
“他现在老是见不到你,你就去吧”
“就当去看看他”
我怎么能拒绝呢。
4
到北京已经是晚上。父亲和他在工地时结识的老乡一起等我,老乡是个年轻的叔叔,现在在铁路局上班。父亲夸他有出息,他也只是笑笑说,“多亏你以前照顾我。”
来之前,我一直没想我会住在哪里,父亲说他都安排好了。见到叔叔之后,直觉告诉我,父亲应该是会让我借宿在叔叔那儿。果不其然,很快我们到了一个小区,兜兜转转走进了一间地下室。
其实我已经告诉过母亲,根据自己的病症,我在网上查了相关资料,这是一种过敏症,学名物理性荨麻疹,针对我的发病时期和我居住的环境来看,这个引起刺激的物理因素,是湿气。
也就是说,我是因为长期居住在潮湿的环境才引起了这种物理性荨麻疹,只要我不呆在潮湿的地方,症状自然会有所好转。
但是,父亲却把我带进了地下室。
5
叔叔把房间留给了我跟父亲。
时值7月下旬,地下室里总像氤氲着一层雾气,墙壁上甚至有细细密密的水珠渗出来,屋里除了两个床,一个小方桌,还有两个床之间一人宽的过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置身其中没一会儿,我便觉得全身都是粘稠和潮湿的霉味,像一只将要破壳的小蛇,那些遍布周身的粘液都是用来保护自己健康成长的,我不是也一样吗,这间阴暗的地下室里的一切潮湿以及我的父亲,都是来保护我的。
“爸爸”我说,“明天看完病,我后天就能回去了。”
“别太麻烦叔叔了”实际上,我想早点离开这里。
父亲答:“没事儿,你叔是我兄弟”
“看完病,我带你玩两天”
“起码得去天安门广场看看啊”
......
父亲平日里是不甚健谈的,但这次却侃侃说了许多,语气和打电话让我来北京看病时一样坚定,而且骄傲。
我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在他心中,是在为自己骄傲。他那么了不起,估计是村里第一个带闺女到北京玩的父亲。
可是看着父亲眼角、额头的皱纹,和因为太瘦而深陷下去的两腮,看着他眼睛里的骄傲,我却觉得有什么崩塌了。
这是我心中那个高傲伟岸的父亲?是那个把我托在手心里,扛在肩膀上的父亲吗?
为什么,我觉得此刻坐在我面前,跟我面对面的他如此脆弱。
6
父亲真的老了。
我上大学的压力,母亲生病的压力,弟弟以后成家的压力,全都在加速着他的衰老。他本是个极要强的人,我现在都记得父亲在我小时候常说的,以后会让我们过着什么样美好的生活,但生活却并未如他所愿,命运也并未如他所愿。
二十年的岁月,让他从一个慷慨激昂的青年,弯了腰,脱了发,涨了皱纹,没了自信。
今天的父亲,爱已经成了他唯一的倔强。
所以,当他觉得可以为我做什么的时候,他是那么幸福,喜笑颜开,说话的声音都好像要高了八度,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中气十足。那种满足就像是小时候,爸爸带我去抓野兔,我在田野边上安心的等,他举着野兔冲我招手时候,那是身为一个父亲的满足啊,对满足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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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如我所料,由湿气导致的物理性荨麻疹。父亲在亲耳听医生说不能待在潮湿的地方之后,允许我提前回家。
那几晚我看着躺在隔壁床上的父亲的背影,轻轻拍打着自己发痒的胳膊,咬着牙齿也忍不住啜泣。
我想起了自成年后,与他一次次地争吵,一次次地横眉冷对。想起了父亲有时心急语塞,会问我还能不能让他骄傲。
之前我很为此而愤怒。没错,是愤怒。因为我总觉得他是嫌我没出息,何况,曾经我对他的伟大那么不以为意,在我心里,他也很没出息。
所以每当父亲说如是说,我也一定回一句:“你以为你能让我骄傲吗?”
直到我终于明白:作为一个父亲,他始终在意的都是自己还能不能成为儿女的骄傲。而我的那些怪罪和不理解,只会让他本已满目疮痍的自信进一步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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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走之前,我们去了天安门。
我使劲挽着父亲瘦弱但有力的胳膊,悄悄跟他说了句:“爸爸,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