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小冲子,今天过年,去给你秦奶奶送点吃的,你小时候她还总惦记你呢。”
我点点头,我知道每次娘跟我说后半句的原因,就是怕我看不起秦奶奶,其实我倒没有这样的感觉,可能也是当时我还小的缘故吧,对人性的善与恶更多的时候是直观的认知,没有掺杂什么更多的世俗评价。
秦奶奶我一直不知道名字,镇上的小孩子都是叫秦奶奶,年纪大一点的会称呼一声秦大,听上去像是个男人的名字。对于镇子上的大多数人来说,秦奶奶就像是突然之间来到这个镇子上的,没有人知道秦奶奶为什么来,也没有人知道秦奶奶家除了她自己还有没有什么人,但是从八十年代到现在一直安稳在镇上生活的秦奶奶年轻到现在从来没有嫁过人,这倒是一桩奇事,据说当年帮忙相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秦奶奶也没有解释过为什么,只是柔中带刚的拒绝。在这几十年里也有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会试图对年轻的秦姑娘心生不轨,但是往往不用秦奶奶自己出面,当时社会上的“混儿”们就会内部自己解决了,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据说,秦奶奶年轻的时候应该在省城,是个顶好的美人来着,年轻的秦姑娘非常义气,曾经救过领头的命。
“秦奶奶,您吃了吗?我这儿有刚煮出来的饺子,您尝尝呗?”我敲开秦奶奶的门,把冒着热气的饺子放在桌上,暗自吞了口口水。
“是小冲子啊,谢谢你啊,我这儿有吃的呀,今天是年三十儿我还能不包点饺子吗害,”秦奶奶把门关好回头戳了戳我的脑门:“你妈给我送过来多少个呀?等我上你家的时候给你带着吃。”
“我……咳,您吃着,您吃完就知道多少个了,嘿嘿。”
“臭小子,是我吃完你好加上你偷吃的吧,也不怪你馋,你都长这么高了能吃也对,我倒也吃不下几个了,”
从小我对秦奶奶的印象谈不上多好,但是绝对不算差,镇子上的人都说秦奶奶看上去慢慢悠悠的一个人,心里精明不比任何人少,但是她的内心不会让你觉得她是在算计你,只是会让你觉得你不要算计她罢了。眼看今天是大年夜,秦奶奶家仍然没什么过年的气氛,家里安安静静的,也没什么喜气,长大之后我才知道,这缺的就是人气儿,还有对于生活的热爱,秦奶奶是从什么时候觉得生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呢,我一直好奇的紧。
“奶奶,您真就一年都不回家一趟啊,过年了您也总是一个人,为啥呀?”小孩儿总是心里藏不住事儿,怀着迫切的好奇心。
“我?过不过年我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好的,家……回不去的不能叫家,应该只能算是个地方。”
秦奶奶止住了我继续问的好奇心,朝我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小冲子,你今年多大了?”
“过完年我娘说我就十一岁了,在古代再过两年说是都可以娶媳妇儿了。”我眉毛挑起来略显骄傲的说道。
“十一岁了啊……真没想到连你都十一岁了……”
我正不知道秦奶奶感叹什么,门就被人敲响了,秦奶奶去开门一看来人的状态就面色苍白了起来,她回过身勉强对我笑了笑,我很懂事的站起来说要走,虽然我对秦奶奶家来的客人感到十万分的好奇,毕竟我可从来没见过秦奶奶家有什么我没见过的外地客人。
大年夜很多家都是不睡觉的,我们这边要“熬年”,就在半夜十一点多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一下子喧闹起来,侧耳细听居然是秦奶奶家走水了!我们慌忙穿好外套出门救火,忙了好几个小时终于把火完全扑灭了,只是秦奶奶家房子毁的个七七八八,人也不知在哪里了。正在我坐在雪地里喘气的时候,镇上跟秦奶奶关系很好的一个奶奶过来递给我一本书,她的脸色很沉重。
“今天早些时候,秦大来我这儿坐了坐,唠唠叨叨到最后秦大说要给你这本书,我问她为啥不自己给你,她说她来不及,多的也就没问,小冲子,这书还有密码,你给看看到底里面有啥,跟着火没关系吧?”
密码?我哪里有什么密码?接过那本书我才发现,这应该是一本密码本……我想也没想就按下了11,书一下子弹开了。
回到家的我仍然在挠头,这哪儿是本书,是一个密码日记本!我不知道秦奶奶是有意给我还是今天谈及了我十一岁才决定给我,但是我略微有一点的困意已经被这场救火驱散的一干二净,我来不及难过,准备连夜看看秦奶奶留给我的秘密。
秦奶奶原来叫做秦淮,我打破头都想不到这么诗意的名字,可我又觉得秦淮才配得上秦奶奶这一辈子的气质,少年人说不出口的浪漫和写意。
十岁以前的秦淮过的大小姐般的生活,虽然说不是什么豪门巨贾,也算是富甲一方了,天有不测风云的是,在秦淮十岁那年,她的爹爹在外面赌钱,背着家里人输了所有的钱,又遭歹人陷害,连家里的房产地业也一并输给了人家。十岁的秦淮连生日还没有过,就已经变成了街上最穷的小女孩儿。那时候的人日子普遍过的惨,家里遭此大难之后,为了能保证秦淮的生计,在十一岁的时候,秦淮就被送进了戏班,从此之后八年秦淮没有回过家。
秦淮十九岁的时候当年那个戏班已经在很多地方有了很大的名气,秦淮也成了很当红的演员,家里的日子也跟着水涨船高,秦淮的两个弟弟也都过得不错起来。秦淮十九岁,已经是浑然天成的坯子,离名满天下的美人戏子也许只是差时间罢了。
十九岁的秦淮,已经唱了六年的京剧《汾河湾》,位置也从一个龙套变成了男主角薛平贵。秦淮以女儿身能做到男主角,令人赞叹的不只是她独有的男儿像,更是因为她的唱腔,走步,眼神,动作等等在这个戏班里无一不和女主角江萍搭配的完美无瑕。一个男像女身的薛平贵可能还需要更多的磨练和技巧,但是能让人眼前一亮心甘情愿喝彩,甚至可以交口称赞不输京城大戏班的女主角王宝钏无疑更是这样走江湖的戏班不可或缺的台柱子。秦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和江萍能够如此的契合,只是六年过去,一种不知名的情愫在二人心中都悄悄生发着。
十九岁的秦淮离家已经八年,只是每月寄钱罢了。在她心里戏班甚至比那个越来越模糊的家要更加的贴近,身边的江萍在她心里的分量越来越超过父母,更别提什么男欢女爱。江萍一开始并不算特别理解,江家也算是临近省份的小富之家,更多存的心思也是希望自己女儿身价水涨船高,能为全家有个保障。这样一种靠美貌赢得男人的目的让走南闯北的秦淮和江萍在心里都有一丝不满,秦淮更多时候是不屑一顾,因为每月寄钱回家的人是她,江萍更多的是对未来不知道什么夫君的恐惧。两个人不想去分辨暗中生发的情愫到底是什么,只想台上的薛平贵和王宝钏台下能白头偕老,夫唱妇随,在这一个小小的戏班当中做一次清平梦。
尽管我还想继续写一些秦淮和江萍的幸福,但是这样像蚂蚁搬家一样的朴素幸福写出来越多,就会造成越大的不幸。所有悲情故事的开头都是“天有不测风云”,比起这个我更愿意用“好景不长”。
在离家八年后,戏班带着秦淮重新回到了家乡,秦淮成为了家乡狂欢的源头,父母和邻里羡慕台上金盔金甲淡黄袍的薛平贵,也在忧心着自家姑娘的终身大事。那年过年秦淮带着江萍和家里人吃了顿年夜饭,那是秦淮这一生反复回味的几天时间,如果时光可以定格在那几天,那么我想什么代价秦淮都愿意付出的,父亲在温馨的一家团聚氛围中鼾声大作,睡前还反复强调明年过年要是能回来就更好了,可母亲却在确认父亲睡着之后拉着秦淮和江萍在天井里坐下,心事重重的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半晌之后才留下泪来。
“萍萍,娃儿,你们两个以后,能少回来就少回来,娘看得出你们……娘不是嫌弃你们,我有两个你们这样的闺女更是我的福气,只是如果你们能在别的地方安下家来那是最好了,这样的一个小城里,我和她爹没本事,怕护不住你们……”话还没说完,娘就掩面哭了起来。秦淮和江萍不能完全理解娘为什么这么难过,只是心头也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影。
几天后回到戏班,秦淮惊讶的发现自己的行李中除了一些吃的之外,还有一叠钱以及一张纸条。
“别听你妈的,她一辈子也没进过几回省城,哪有什么见识。娃儿你听爹的,这些钱你拿着,以后也不用往家里寄钱了,你两个弟弟都上了学,能自力更生了。爹现在早就改了,再也不赌了,我和你娘过得挺好的。这么几年也就给你攒了这么一点钱,本来想当你的嫁妆,现在看来也用得上了。以后还是要靠你自己,不过啊,要是实在不行了你俩就回家来,有俩好闺女我和你娘都老开心了。我姑娘可是薛平贵哈哈哈!”
八年了,秦淮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哭了。
几天后江萍神色匆匆的跟班主告假要回家一趟,说老母亲不知怎么的重病,临行前秦淮去送江萍,江萍神色复杂的抱了抱自己的薛平贵:“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跳得好快。”
当时两人都以为是担心母亲身体,没成想江萍一回去才发现母亲身体健康,只是要自己回来成亲,跟当地的首富之子,江萍自然不愿,被家里软禁了起来。江萍在自己房间里眼泪都不想流,秦淮父母她自然也是知道的,谁能想过同为父母做事却能天差地别呢?别的她不怕,宁死她也不会放弃秦淮嫁给一个自己素未谋面的男人,她只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秦淮。家里母亲是心疼女儿的,但是母亲却也最传统,如果将和秦淮的事情和盘托出,别说回不到戏班,自己恐怕要面临最严密的防守。于是江萍佯装乖巧的答应了婚事,条件是自己要回戏班收拾一下东西,顺便唱最后一场戏。
马上就要到上台的时间了,舞台下人声鼎沸,大多都是《汾河湾》慕名而来的观众,台下秦淮和江萍死死抓着彼此的手。回到戏班之后江萍就和秦淮讲了所有的事情,两人几次想逃走都被江家的人拦住,最后一次江父亲自出面威胁如果还有下次,抓到了直接回家成亲,两人这才不得不放弃,可是未来在哪儿呢?谁知道。
这一段上台在秦奶奶留给我的日记里语焉不详,还到处都是水迹,我只能从模糊的字体当中辨别江萍在台上道了一句:“世人都知道王宝钏被薛平贵找到之后只享了十八天的福,我却和你恩爱至今九年了,秦大哥,我永远不悔!”说完拔出秦淮腰间的佩剑直刺自己的胸口,现场一片大乱。
秦淮到老也没有想明白,江萍到底是什么时候背着自己将道具剑剑尖磨出了刃,这一剑下去,血染满了整个衣袍,秦淮眼中一片血红。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大来到了我家乡的小镇,她没有选择回到父母身边,一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二来当时的社会环境这样的感情会给父母平静的生活带来多大的风暴她不敢去想,她再也不愿任何人因为自己受到伤害,于是就一年一年住了下来,她一个人去尝试了所有她未曾尝试的东西,一个人努力的生活,前十年的富贵小姐,后十年的美人戏子都忘记了,只剩下守着回忆度过余生的秦大。
江萍没有死成,两人也再没有见过面,秦大知道在远方的某一个地方江萍似乎过得还不错,江萍也知道秦大一直在这个偏远小镇。秦大没有去寻找,拎不清自己的身份,索性就放下了,江萍同样没有来寻找,两个人就这样相互惦念的过了四十年。
我从秦奶奶屋子里出来时,看到的男人,依着母亲的遗愿送来了骨灰。男人眼神极度悲伤,他以为谨遵母亲遗愿的结果是另一个不是自己父亲的男人,最后他跪下,满脸泪水的向秦大磕了三个头。
后来从烧成一片的废墟中抢出一个箱子,我打开之后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里面是是一袭大红色的婚袍,上面还有一张纸条:
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