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2）为什么自杀
我来到小玲家的时候，小玲正在剁猪食，猪食是春天摞的杏树叶子，已经在大缸里面沤好了，发出一阵阵的酸味，因为是冬天冻着冰碴儿块块，不得不剁得碎一些给猪吃。小玲一边麻利地哒哒哒哒哒的在菜板上剁着猪食，一边用手把耷拉在脸上的头发往耳后掖，弄得脸上都是猪食叶子，她的手冻得像萝卜一样又红又肿。
我不禁鼻子一酸，这两年小玲太不容易了，自己整天坐在温暖的教室里看书学习的时候，她却在家做着这种农村妇女肮脏繁重的体力活儿，原来的小玲可是最爱干净，最漂亮的女孩啊，自己有什么权利说人家该不该嫁人呢？？
“大姑，你来了？”小玲发现了我，眼睛一亮，笑容绽放在脸上。
“嗯，你剁猪食呢？”我愣了一下，怎么叫姑姑了呢？这么多年，一直都叫我名字的啊，“我帮你吧。”我走过去抢小玲手里的菜刀。
“不用了，不用了，剁完了”，小玲赶紧拒绝，“我们上屋说话去，外面冷。”她麻利地收拾菜板，菜刀，猪食盆，“你先进屋，我洗洗手就来。”
走进小玲家的土屋，感觉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房子太暗了，屋外冬日的阳光那么刺眼，屋里黑咕隆咚的四壁，只有那么一个白纸糊的小窗户。其实早些年农村大部分家庭都是这样的，但是这几年农村生活条件好了，好多人家都翻盖了瓦房，留了带玻璃的大窗户，就是不翻盖房子的，也会改改原来的小窗户，这样显得亮堂一些。可是小玲家依然是那个小土房，纸糊的小窗户。
“大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回来几天了。你怎么忽然管我叫姑姑了，还是叫名字吧，我比你还小几个月呢。”我还是觉得不太适应。
“那不行，原来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年纪大了，得按辈份叫。”小玲一本正经的说。
“原来不是一直这样叫啊，你忽然叫我姑姑我不适应。”
“原来我们是同学，可以叫名字，现在在村里，不能这么叫了。”小玲用手搓着手背上的皴说。
我看着小玲，不好意思地藏起了自己干净白净的双手。原来信心满满的以为一定能够帮助大哥劝说小玲，不要嫁人，至少是不要嫁给那个李大刚，现在忽然觉得自己会失败，但是既然来了，硬着头皮也要说。
“小玲，听说别人给你说媒了？”我试探地问。
“嗯”，小玲的眼光暗淡了下去，然后故作轻松地说，“在农村，不嫁人干啥啊？早晚也得嫁人。你上学当然不会考虑这些。”她依然用手搓着手背上皴，显然那是冻皴裂了，是搓不干净的。我躲闪着她的目光，把手放进自己的裤兜里。
“不说这个了，大姑，我记得你喜欢吃棒子面包馅儿，我春天挖的婆婆丁还给你留着呢。一会儿给你做棒子面包馅儿，你中午在我家吃吧！”她说着起身去拿面口袋。
我一把拉住她，把她重新按在炕沿上，“小玲，你别忙了，我不在你家吃饭，我们再说会话。”
“小玲，你真的要嫁人了吗？你才18岁啊”，我握着她粗糙皴裂的小手，心里五味杂陈，泪水忍不住在眼里打转。
“在农村十八结婚的多了，大姑你甭替我操心了。”小玲故作轻松地从我手里撤回自己的手。
“可是你也不能要嫁给那个李大刚吧！”我不禁冲口而出，眼泪汪汪地瞪着小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小玲一愣，瞪大眼睛看我一眼，又低下了眼帘，顿了顿，她才轻声说，“大姑，是我大和你说的吗？”
“嗯，是大哥说的。小玲，这是大事，你可不能任性。”
“大姑，我没有任性，你知道我在干什么。”
“这是嫁人，是结婚，小玲，你才18，你不能这么早就嫁人，更不能嫁给那个李大刚。如果嫂子活着，她也绝不会同意的。”我依然苦口婆心。
“我娘，她才不会管我，如果她想管我，她会喝药吗？”
“她……
我无话可说，当年的事情历历在目，嫂子她怎么会那么想不好开呢？当时所有人都说她实在是狠心，怎么能为了一匹马，扔下自己的三个孩子。如果不是嫂子早逝，现在小玲还和我一样上学，她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上大学，走出这个破旧不堪的家。
屋里静了下来，我们都不再说话。窗户纸上最后那点阳光暗淡了，可能又阴天了，小玲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喝药吗？”
“因为你家红马死了。”我至今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不就是一匹马吗？
“是啊，所有人都说我娘是因为我家的红马死了，心疼得自己也喝药儿死了。可是谁又知道我家的红马是怎么死的。”小玲早已泣不成声。
“红马是怎么死的？”
“是被赵小刀药死的。”
“啊？”我惊恐万分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小玲抽抽嗒嗒讲述了三年前的往事。
“生产队刚刚分家那会儿，我们家要了生产队的大车，我大毕竟是这么多年的车老板儿，他喜欢大车，也喜欢牲口。但是生产队的好牲口怎么可能分给我们家，大骡子大马都让别人分走了，我家只分了一个小马驹，才五个月，刚刚断奶，我娘就像照顾婴儿一样的照顾他，我家有点黄豆，从来都舍不得做豆腐，舍不得给我们姐仨个吃，都给他添料，他越长越壮，越长越俊，长成了一匹漂亮的大红马。
你也见了，红马长得漂亮，人家人夸，而且懂事，我家大人孩子都让骑，你不是还骑过吗？而且红马力大无比，自己就能拉大车跑，我大我娘都爱得宝贝似的。
因为这马好，很多人都想要买，赵小刀他爹也要买，他家也有大车，他家当年生产队分了一匹骡子一匹马，他现在嫌她们老了。我大我妈都说不卖，他们家就找人来说，让我们出个价，非买不可。说真的，现在包产到户，个人用马的地方也不是特别多，我大就说要不就卖了吧，价格要是好呢，再买两匹小马回来养。可是我娘对红马是有感情的，她说红马就是她孩子，给多少钱也不卖。
买马事件不久我家红马忽然就死了，兽医说是尿素中毒，可是我们家何曾给他喂过它尿素啊！我大埋怨我妈还不如把马卖了呢，我妈也十分愧疚。可是过不多久，我妈听说红马是被赵小刀毒死的，他偷偷往我家马槽里放了拌尿素的料。
我娘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去找赵小刀他们家理论。他们当然不承认，还反咬一口说我娘是疯子，诬陷好人。我娘回来后就病倒了，我爹呢？他不敢去找赵小刀他们家理论，还埋怨我娘，当初要是卖了马也不至于这样，我娘一气之下就喝了农药。说真的，当我看到我娘死了，我觉得天都塌了，我恨我娘心狠，为了一匹马，竟然舍得扔下我们姐妹三个。
我大是咱村出了名的老实头子，树叶掉了都怕砸着，我娘死了，他都没敢去找赵家。找有什么用呢？人家只是药死了我们的马，我娘是自己喝的农药。”小玲搓着手背，呆呆地望向窗外。
啊？我惊着了，这么多年在学校学的什么仁义道德，什么与人为善，什么法律法规，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在如此恐怖的事实面前，该怎么办？可怜的红马，可怜的嫂子，可怜的小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