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黄杏
“童年的一天一天,温暖而迟缓,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
——张爱玲
童年里有很多小的碎片,小到就算在它发生的时候,也只是刹那间的事,却顽固地留存在记忆中的某个角落,连自己也说不明白,它何以就成了永不遗忘的故事。哪怕只是触碰了某个句子,它也会倏地从记忆里窜出来,成了回忆的锦缎里,一根闪亮的黄丝线。
四十年前了吧……
傍晚的阳光,温柔地抚摸着村庄。
“梆,梆,梆……”"卖杏喽!”
三声梆子声,一声吆喝声,以同等不变的频率,传到我家的院子里。
这是乡村特有的声音。农家人担着箩筐,在村子里,敲喊一圈,选个地方坐下来。买东西的人,自然就寻声追来。
通常,都有一个固定的地方。我们村子,就在招堂叔家门口,一段矮墙根旁。
梆子声在我家院子东墙外由南往北飘移的时候,我就从家里出来了。
一个老头,挑着担子,两个箩筐里盛着满满的黄杏,个个透着毛茸茸黄亮亮的光。
老头走过我家院子东边的小巷,往村子的中心走去。我跟在箩筐后面慢腾腾地走着。我记得,我无需弯腰,也无需踮着脚,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筐子里的杏。我还觉得,老人不知道我在他后面,不知道有个黄毛丫头,一直盯着他的箩筐,一路尾随。
我们一直来到矮墙根,墙上有斑驳的青苔。老头把扁担横在墙根,坐了下来,把两筐杏拉到脚边。
夕阳的余晖照在箩筐上。
我蹲在他对面,和他隔筐相望。
“丫头,想吃杏吗?"
我点点头。
''回家拿一茶缸粮食来换,拿两个鸡蛋来也管。”
我一溜烟地跑回家。 娘就坐在堂屋门槛边做着针线。拿粮食是不行的,看着东屋窗下的鸡圈,我打定了主意。
我悄无声息地来到鸡圈旁。啊,有好几个鸡蛋!今天,娘还没有收窝里的蛋。
伸手摸两个在手里,有一个还热乎着呢。两个暗红皮子的透着亮亮的光泽的鸡蛋!
双手摩挲着两个鸡蛋,我回头望了望娘。娘没有抬头,一直在缝补着堆满在腿上的衣服。
八分钱一个鸡蛋,两个就是一毛六分钱。每过一阵子,娘会带着我去褚兰赶集,让我给她算卖鸡蛋的钱。我摸了又摸手里的鸡蛋,回头看了看娘。娘仍在飞针走线,没有抬头。
回到墙根,老头还在。
“拿什么来的?”老头慈祥的笑容刚刚展开就收拢了,“丫头,家里也没有鸡蛋吗?你娘不让你拿吗?“
我咂了咂嘴没有回答。
天黑下来了,老头担着筐走了。两筐杏也没有浅下去多少。
很多年过去了。大三暑假,某一个下午,娘坐在堂屋门右侧飞针走线,我坐在门左侧读着小说。抬起头,看着斜照在东屋墙上的白亮亮的阳光,我的记忆回到了很多年前。
“娘,小时候,有一回,庄里来个卖杏的。”我跟娘谈起了往事,说到了结局。
“那你怎么不拿两个鸡蛋去换的?”娘抬起头,眼里已泪光闪闪,“你没给我说,拿点粮食去换一斤也管。你怎么不说的?”
现在想来,当时没有以蛋换杏,没有遗憾。这么多年过去了,再跟娘提起这事,除了让娘泪花闪闪,心里生出许多的酸楚,对娘而言,我的回忆只能是艰难岁月的一种伤痛。当初能够把鸡蛋放回窝里,今天,就应该把故事放在心里。
也许就是那温暖的午后,也许就是娘那日复一日不变的姿势,那西照的斜阳,那满怀的带着补丁的冬衣,让我的心从夏暖到了冬,从童年暖到了青年。
我忘记了流逝的岁月,我坐在娘的跟前,在茅草结成的房檐下,在木头做的门槛边,恍惚,仍然是十年之前!恍惚,自己还是那个跟在箩筐后面的黄毛丫头。
但终究,当年的黄毛丫头,已经长大了。就如同那位老者的两筐黄杏,走过了青涩,终于迎来了成熟的黄!
如今,娘坐在我家的院门前,晒着和多年前一样的阳光。生活,已不必为了用鸡蛋换杏吃还是换盐吃,掂量再三。在余下的岁月里,希望娘,能感受到城市的阳光和乡村的阳光有着同样的温度;能够感受到,当年娘搭起的房檐是女儿的港湾,如今,女儿建造的屋瓦也是娘安居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