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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步

2023-09-04  本文已影响0人  安舒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郝运对着照在镜子里面闭着眼睛女人的脸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刘海齐在眉毛上,刚好可以遮住眉毛。他将目光转到人上,抿抿嘴唇,在最右边的刘海上剪一刀,细碎的头发落到脸颊和睫毛上。他用刷子轻轻刷掉,碎发嵌在长长的睫毛上,他需要更小心才能把碎发弄掉。终于脸上和睫毛上没有任何碎发后,他双手轻轻扶正她的脑袋再最后看一看,确保没给客人把头发剪坏,且达到客人要求后,他对客人说道:“嗯,好了。”说话间顺便取下围在她身上的围布。

手机在右边裤子口袋里振动了好几次,每振动一次,他的心就跟着振动一次,导致他虽然只是小范围的移动,可身体好像比以往摇晃得更厉害了。他已经猜到是女朋友吴月给他发的消息。

女人睁开眼睛凑近镜子拨弄了几下自己的刘海,她笑了一下,应该是对此次的理发体验和结果都比较满意。

她起身对郝运道谢后就到收银台结账。她走后郝运并没有急着回复女朋友的消息。而是开始整理起了台面,他把梳子、剪刀等理发工具一一规整,方便下一次理发时使用。

“郝运,给她洗一下头。”是老板娘的声音。他惯性地应了一声,把围布搭在椅子上,抬头去看客人。夜晚店里的白炽灯亮堂堂的,忽然抬起眼睛对上了灯光,眼睛下意识地眯了一下,才看见了客人。那是一位大约二十岁的女生,头发齐肩,是灰色的,是时尚、大胆的人愿意尝试的奶奶灰,他以前也为客人染过,自我检讨,他染得不好。他跟着老板当了两年学徒,还是掌握不好烫染的时间,也调不出好的染发剂。老板也不算专业人士,他十八岁时到大城市当了三年学徒回到家乡开了这间约三十平米的小店。后来也没有专业地培训过,全靠自己摸索,摸索着,这家小店也维持了七八年。而这些自我总结的经验和技术好像只能藏在他心底,无法言说。

那个女生也在看他,他对她微微一笑,“这边请。”他指向洗头的地方。等那个女孩走进去以后,他才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老板娘负责收银台,老板和他负责理发。今天老板不在,所有的客人都是他负责,工作量比平时大了一点,但客人不算很多,他还算忙活得过来。

打开水闸,先让水流接触自己的手,水流在自己手上不烫不凉刚刚好后才敢流到客人的头上。一边轻轻打湿客人的头发,一边亲切地询问客人对自己调好水温的感受,得到客人的满意后开始认真地为客人洗头。郝运不喜欢和客人聊天,他找不到话题,这一点他和老板就不同。老板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话题和客人聊天。从客人发质到客人的晚餐,或者客人喜欢的发色和用的化妆品品牌。从客人进入店内一直到客人走出门,他的嘴巴一刻也没能停下来。在这期间有些客人会只想单纯剪个头发变成了顺便做个护理,或者只是洗个头却变成烫个卷发又顺便染了色。大多数的客人脸上都是笑嘻嘻的,但偶尔也有例外,就算老板一直喋喋不休,可他们就只是洗个头。郝运想这个小店能一直存活着一部分或许也得益于老板的那张嘴。老板认真地教导过郝运,做生意学会说话的重要性,只有和客人聊开心了,回头客才会多。

可郝运就是做不到。

他的手指按摩着女孩的头皮,女孩闭着眼睛露出享受的表情。郝运想,或许也有一小部分的人来洗头只是为了片刻的放松,你的碎碎叨叨,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种打扰。郝运认为,此刻女孩就是这小部分的人,所以在整个洗头的过程中,除了必要的话语,他们之间就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洗完头后他把女孩的头发用毛巾包裹住等女孩坐到了椅子上,他才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后。女孩只洗头,不剪也不染,所以郝运只要帮她把头发吹干就好。他为女孩围上围布,女孩眯着眼睛盯着镜子看了许久,这让郝运往右跨了一步,把自己的双腿完全藏在了椅子的后面。他不喜欢客人盯着他的双腿看,不喜欢他们露出的或好奇,或同情,或怜悯的目光。虽然女孩眯着眼睛,他看不到眼睛里的内容,但他们的目光多数都是这几种。吹风机发出呼呼的热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看不到她的眼睛,才缓缓地迈了几个小碎步。

女孩走后就没有人来了。他坐到了旁边的一张黑色皮制沙发上,这里是给客人等候或者客人的朋友等候用的。陈旧的沙发像是脱毛的狗,手指不自觉地扣着脱了皮的沙发。眼睛落到老板娘的身上。老板娘坐在收银台前,面前是一个烤火炉。南方的小县城屋里没有空调,这是取暖方式。她右手握着手机刷小视频,右腿搭在左腿上,眼睛在不离开手机的情况下从下到上摸索着小腿,不一会儿又换左腿搭到右腿上。整个理发店充斥着老板娘手机小视频的的声音,可他还是觉得他们之间有着坠入谷底的幽静。

早上出门时吴月对他说,下班后来找他一起回家。他不想回她的消息,或者说不想和她走在同一条街道上。老板娘已经换了好几个小视频,哈哈大笑的声音也已经停了下来变成莞尔一笑。他终于拿起了手机去看信息。

“我在门口等你。”

“等会儿我们一起去吃烧烤吧。”

“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她等在外面,冬天待在店里穿着厚厚的棉服身体都忍不住颤抖,她却站在风口,饥寒交迫。他有些心疼,伸长脖子看向门口,看到路灯下她的影子,她在瑟瑟发抖,为了驱寒不停地在原地转圈圈,还不停地往手中哈气。但他始终没有勇气出去把她拉进屋内。

“老板娘,现在没有客人,我先去打扫卫生吧。”

郝运看向老板娘,她的眼睛慵懒地抬起,郝运好像可以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拒绝,就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她看了看腕表,此刻是九点,还没到他们平时闭店前打扫卫生的时间。他们十点下班,九点半才开始打扫店内。如果有客人做头发,那就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下班,就算客人九点五十八分到达店内,做一个烫发得到十二点半,你也不能对客人说,我们要下班了。

这是做生意。

“行吧。”

郝运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或许老板娘心里也清楚,在寒天冻地的冬天里很少会有人愿意在这个时间到这里来挨冻;又或者是电炉也已经很难驱除她身上的寒意。她破天荒地同意了郝运的请求。

虽然比不上正常人,但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他对自己的长短腿已经能够灵活使用。先迈左腿,右腿落地身体就歪了。别人会对自己好奇也算正常,毕竟自己确实跟别人不一样。

他只用了二十分钟就拖了地,倒了垃圾。

外面人来来往往。老板娘放下了手机看向了门口,她还抱着一丝侥幸,期待客人能不畏寒冷地走进店内。而郝运却和她相反,他期望没有客人进入店内,甚至祈祷着。

如郝运所愿,九点半,他被准许提前下班了。

郝运和老板娘告别后走出店内。吴月穿着白色的羽绒服,一条简单的黑色裤子,双手插进温暖的羽绒服口袋里取暖。她低头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在店里根本就不可能看到她或者是她的影子。原来刚刚在店里看到的不是她,或者他什么都看不到。那些不过是他的想象而已。

路灯的灯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她的身上,她那头又黑又直的头发好像在发光。近两年来他给上百人剪过、洗过头发,黑的,白的,黄的,红的,没有一个人的头发比得上吴月的漂亮、顺滑,就算他们做过店里最好的护理后也比不上。他喜欢吴月的头发。不,他喜欢吴月的全部。她有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水灵灵的,她从来不涂口红,但嘴唇总是红红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好像可以挤出水滴。她比短视频里所有的网红美女都要好看,她比明星还好看,不对,她比全世界的女生都好看。

他好想快速走过去从后面抱着她。他迈着快速的步伐,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她身后,握紧拳头只敢轻轻换一声她的名字。她转过身,笑着挽上了郝运的胳膊,“我们吃什么?”

郝运也笑,“不是说想吃烧烤吗?”

她缩起身体,头靠在郝运的肩膀上,像是在撒娇,“刚刚是这么说,可是如果你不想吃,我们也可以选择其它的。”

“就烧烤吧,我想吃。”

他们俩往前走去,郝运很不自在。每次和吴月走在路上都让他感觉有目光在锐利地打量着他们。他们好像在低声议论,这男的肯定很有钱;或者说,这女儿长得这么漂亮一点也不像爹。为了避免路人各种各样的想法,他会尽量避免和吴月一起走在路上,如果实在避免不了,他就会走得很慢。左腿缓缓落地,把整个身体的力量都放到左腿上,右腿脚尖触碰地面。这样就能尽可能地避免身体不歪斜,也尽量可以和吴月一样高。可人总不能用一条腿走路,况且就算双腿正常落地,他也比吴月矮。这样挽着手走着的两人,像吴月在搀扶着身体不方便的郝运。

夜晚会好一些。漆黑的夜里,郝运看不到那么多打量的眼睛,心里的负担就会少很多。他很渴望像普通的男女朋友一样和吴月手勾着手悠闲、舒适,不顾一切地在路上散步聊天。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很多事情,就算此刻街上没有一个人,他仍然会感到不安。

原来那些眼睛来自他的心里。

他们在街道的拐角处,还没有进入店内烟雾先喷到了他们的脸上,像是烧烤店对客人的特殊欢迎方式。店面不大,因为烧烤好吃,店内总是人满为患,今天也不例外,不过好在,在店里的最角落里还有一张空桌子。吴月到冷冻柜前去点烧烤,郝运坐到了那张空桌子上。吴月没有问郝运想吃什么,因为她都知道。他抽了张纸巾不停地擦桌子,一张又一张,直到擦过桌子的纸巾是纯白色的,就像没有被使用过的一样。他把纸巾扔进垃圾桶的时间里,吴月回来了。

“要喝点酒吗?”吴月问。

“好呀。”郝运回答。

两人只喝了两瓶啤酒,吴月的脸上就泛起了微微的红晕。吴月几乎没有什么酒量,她平时是不喝酒的。她右手撑着下巴,嘴角上扬着,眼神也有些游离,嘴里说着:“真好。”

郝运的酒量很好,就算是一瓶半的啤酒都是被他喝的,除了会打一两个酒嗝外,其他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想问,什么真好。但只是撑起身体摇晃到吴月身边双手插进腋下扶起了她。

回到出租屋洗过澡后吴月已经清醒了。他们俩租的房子是公共卫生间,幸运的二楼只有两个房间,另外一个房间房东没有租出去,所以公共卫生间就变成了他们俩的专属。郝运洗完澡的时候,吴月弓着身子对着一面小镜子往脸上涂涂抹抹,这个小镜子很小,小到就算吴月的脸已经很小了,也还是装不下她。他倚在门上看着镜子里的残缺的吴月的脸,直到吴月捯饬完自己的脸转过身,“呀,吓我一跳,怎么都不出声呢。”

郝运只是微微一笑,关上了门。

两个人平躺在床上。

“妈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嗯。”

不用问都知道吴月会对她说些什么,无非就是要吴月和郝运分手,家里又给她介绍了什么好的对象呀,跟着郝运没有未来等等。

他知道吴月跟着自己没有未来,也知道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他要配得上她。可他舍不得,如果没有了她,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有一次吴月妈妈哭着给他打电话,苦口婆心:“婶婶从小看着你长大,也知道你命苦,婶婶也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可这些都跟月月没有关系,我们月月长得好,条件好,她可以嫁得更好,她会过得更好。你们不合适。”

这些话一句一句都在扎他的心,他痛得颤抖,也只是闭上眼睛,轻轻呼一口气说道:“婶婶,这是我们的事。”说完没等对方开口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一周前她妈妈又给他打了电话,一开始还温和地好言相劝,听到郝运还是那句话后直接开口大骂:“你这是要毁了她呀,你的良心上过得去吗?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就像你的妹妹一样,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往火坑里跳。”电话被吴月爸爸抢了过去,“我们是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你们要在一起,除非我们死了。”

后来他妈妈也给他打了电话,电话里他妈妈在哭,“儿子,咱们家穷,你爸爸又那么早离开了我们,老天不开眼,又让你成了这个样子,咱们配不上人家。我相信你们是互相喜欢,当年我人生地不熟到外地,多亏有她。我知道她是一个好女孩,但是你们没有缘分,就分了吧,让她去过自己的日子,你也过自己的日子。以后不管多么困难,还有我们娘俩相依为命。”郝运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咬着嘴唇在颤抖。

“月月。”

吴月翻过身捂住他的嘴巴,身体贴在他身上。“什么都不要说好不好。”

他轻轻拿开她的手去吻她,他附在她身上时会下意识地抬起右脚,尽量避免右腿触碰到她。他确实配不上她,他不仅身高比她矮,心也比她矮。他的右腿在拉扯他,把他拉得很低很低。好像所有的自卑都来自那条腿。性事很快结束了,他像往常一样伏在她的肩膀上,她双手环住他的腰,把他抱得紧紧的。

俩人赤裸地背对着躺在一张床上。床很小,他们却没有一块肌肤触碰到一起,任凭风从他们中间的空隙中灌进去。

郝运头枕着右手眼泪流到了手背上。这天晚上郝运闭着眼睛用了很长时间才睡着。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吴月每天来找他玩,跟在他身后喊他运哥哥。他们俩赤着脚在田埂上跑,在夏天的夜晚在田埂上捉知了,依然是他前她后,“运哥哥”的声音在稻谷里穿梭。吴月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知了,拿到他面前,“运哥哥,他在挠我的手掌心。”那时她还比他矮。她混在他爸爸的送葬队伍中一直陪着他。后来她长大了,圆圆脸变成了瓜子脸,身材纤细修长,还越长越高,比他高了足足十厘米。甚至比总摸着他的头叫他小矮子的那些男生还要高。她呵斥那些欺负郝运的男孩,那些男孩子调戏她,你喜欢他吗?他这么矮,配不上你。

吴月啐他们一口,“要你管。”

他还梦到一辆汽车把他撞倒,他躺在地上,阳光照着她,地上冰冰凉凉,他快要死了,却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在光晕中看到她的脸。

醒来后真的看到了她,就像做梦一样。她说,运哥哥,我们在一起吧。她好久都没有喊他运哥哥了,自从他们都长大以后就没有喊过。久违的童年记忆被拉了回来,他点头了。

眼睛缓缓睁开,屋内还是漆黑一片。窗帘并不遮光,还没有天亮。枕头湿湿的一片。梦里的一切似真似幻。他掀开被子起身,穿上衣服轻轻开门走到漆黑的走廊上。靠着墙壁,倾听着深夜偶尔经过车辆寂寞的声音。

老板在给客人染头发,此刻他们聊的话题是客人的皮肤适合什么样的口红。没有别的客人郝运就站在旁边观望学习,他对他们的对话毫无兴趣。他是一口幽深的井,他们一直往井里倒石头,而井里却没有一点声音,就连他的染发顺序郝运都听不太清楚。

两个小时前他接到了自己妈妈的电话,要他明天回家一趟,有事要和他说,还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说道,吴月已经订婚了。

时间已经过去三个月了。真快。

他和老板请了假,买了第二天最早的车票回了家。在走进村里之前,郝运停住看了一眼村庄。时代在变化,农民的生活富裕了起来,建起洋房,洋房有两层的,三层的,设计也各种各样,有的屋顶是斜的,有的是平的;有的有阳台,有的没有阳台。村里只有八户人家,郝运却看不到自己的家,因为自己的家被这些洋房尴尬地围住并且遮挡了起来。或许是家乡的一种归属感,郝运走进村里,走在回家的狭窄的小路上,每一步都坚定、真实,每多走一步就让人更安心一些,那是的他好像双肩都平了。

走进家门时,他妈妈在做午饭。忙碌中随意一眼就瞥到了他,她瞬间停下了手中所有的活迎到他身边。才半年多没有回来,妈妈好像更瘦更老了,脸上的皱纹更密实了,握着勺子的手像两根枯木。他忽然想到妈妈也才四十五岁。她说:“你先坐会儿,饭马上就好了。”

刚要吃饭,隔壁洋房建得最高那家的刘婶走进了他家。他们不是高原山区,但刘婶脸颊却常年一抹红色,她一笑红晕俏皮地往上跑,眼睛就消失了。见到郝运,她的眼睛像变魔术一样立刻消失了,她对郝运嘘寒问暖、关心备至——“理发店上班累吗?腿还会痛吗?身体还好吗?”郝运只是点头微笑说,“不累,不痛,挺好。”她握着郝运的手又继续说道:“学一门手艺挺好,赚点钱以后回来小镇上自己开店,再找个媳妇挺好。昨天遇见吴月她妈,吴月下个月结婚,日子已经定了,农历十二。她那老公是他爸托一个城里的亲戚给她介绍的,大她十岁,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家里做生意,那男的也跟着家里做生意,彩礼就给了二十万呢。她妈妈还说孩子结婚要装修房子,就不知道一个多月的时间还够不够。我说,以后他们都要跟着进城里享福了,装修什么房子呀。”

郝运脸上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可刘婶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他。她拍拍郝运的手,“孩子,不遗憾,说到底你们没有缘分,不是一路人,以后你会遇到好人的。”

郝运依然微笑着,他点点头。

“以后刘婶给你介绍更好的,你这么踏实懂事,不用愁找不到媳妇。”

郝运又点了点头。

细细碎碎说了一大堆,刘婶才说明来意——借酱油。妈妈把酱油瓶递给她,并邀她一起吃饭,她拒绝了,说还要回家炒菜,然后急匆匆走了。郝运不禁想,也许她的目的不是借酱油,只是在自家阳台上晒太阳时,无意中看到郝运,就想着过来唠上两嘴。

刘婶走后他们开始吃饭,菜已经不再冒热气。他和妈妈面对面坐着,妈妈除了不停往他碗里夹菜让他多吃外并没再说什么话。直到吃完饭郝运帮着妈妈收拾碗筷的时候,妈妈才开口。她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摩挲着系在腰上的围裙,就好像手上因做饭不小心弄到了油,总是擦不干净似的。“今天晚上你张叔来家里一起吃顿饭。”

张叔,郝运努力想了一下,是离村子两公里处独自一个人居住的单身汉。郝运没有和他接触过,也不了解他的为人。村里人对他的评价是孤僻和老实。就是因为太过于本分、憨厚,又不爱说话,所以将近五十岁,仍然讨不到媳妇。听村里老人说,年轻时热心的人也给他介绍过,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最后都没有成。渐渐年纪大了,就没有姑娘看上他了,热心人也不在执着地给他介绍对象,村里人都想着他会单身一辈子。他远离村子,一个人一间房子,连狗都没养,领着低保,一个人生活。

郝运把两个碗叠在一起,双手像妈妈一样擦到了衣服上。心中已经明白了个大概,可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来吃饭?”

他看着妈妈,妈妈的脸颊通红,和刘婶的一样。她抓紧围裙没有说话。郝运没有追问,妈妈的沉默已经证实了他心中猜想。他的内心很复杂,自从他爸爸去世后,他妈妈就守了十多年的寡,自己一个人把他拉扯大,这其中的艰难郝运都懂,也希望有个人陪伴、照顾她。以此来说,她是希望他们在一起的,可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爸爸的模样已经随着时间在脑海中模糊,当时年纪尚小的他不理解爸爸妈妈的感情,爸爸去世那么多年,他已经没有机会去理解,但他相信爸爸一定希望自己的妻子能有个人陪在身胖旁嘘寒问暖。只是妈妈有了与她相依为命的人,没有了她对他说的娘俩拉着手一起向前走。他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又飘在了孤独之中。

下午他一个人走在小麦地上,他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因自己的踉跄踩倒小麦。站在小麦地里可以看到吴月的家,她家里也没有建起洋房,但比郝运家好一点,她家有三间房子,郝运家只有两间。吴月家、张叔家和好运家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倒三角形。

吴月比他小一岁,她亲生父亲在她妈妈刚怀孕时在隧道里打工遇难。听到这个消息,她妈妈当场晕倒,流了血,被送进医院保了半个月的胎。出院时人瘦了,脸色苍白了。村里人都想着肚子里的孩子怕是难保住了,想不到吴月顽强地活了下来。村里的吴婆是个热心肠的人,她也是很年轻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她或许是看到吴月的妈妈就想到了自己,就在吴月三个月的时候给她介绍了吴月现在的父亲。从此他搬进了吴月的家,他们成了一家三口。

吴月十岁那年光着脚跑到郝运的家里,眼睛肿得厉害,她一边流泪一边对郝运说:“运哥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同学们都跟着爸爸姓,只有我跟着我妈妈姓,因为他不是我的亲生爸爸。”那时郝运的父亲也刚刚因胰腺癌去世,他心里酸酸的,很想哭,可他还是忍住眼泪安慰吴月,“他对你很好,他也是你的爸爸呀。”“可我还是想见我亲生的爸爸。”郝运捧着吴月的小脸,“我们都见不到亲生的爸爸了。”

后来随着吴月地长大,她已经把那个“爸爸”当自己的亲生爸爸了。郝运忽然想到,那天他在电话里对郝运说的话。据郝运对吴月爸爸的了解,他是一个亲和、话少,脸上永远带笑的人,是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发脾气的人,他为了女儿能对郝运说出这么狠的话,大概也是把吴月当成亲生女儿,不愿女儿受伤害吧。

郝运盯着吴月家的房子,她在家吗?他知道她和郝运分手后就辞职了。以后她是打算当一个富太太了吗?其实她本来就可以有更好的人生。郝运的高考成绩不是很理想,上不了重点大学,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没有很失落,甚至还松了一口气。也有几所外地学费比较高的大学可供他选择。妈妈希望他继续读书,可他觉得就算继续读书,出来也不一定能找到好的工作,何必浪费这个时间,早出去几年或许还能赚更多的钱。吴月的成绩也上不了省内最好的大学,不过以她家的条件,她可以读书。

郝运选择跟着一个年长自己两岁他唤林大哥的人到外省打工。他们走的那天,吴月到镇上送他们。郝运把头伸出车窗外看着吴月,直到车远了,吴月消失他才收回头。他和吴月是好朋友,就算是那时他也不敢想吴月和他会有怎样特殊的交集。吴月长得好看,高中追她的人不少,而他又瘦又矮,是同学们口中的“黑矮子”,他怎么会配得上她呢。更何况她就要去上大学了,那里人更多,会有更好的男生追求她,她会有更好的选择,会有更好的人生。于他而言,她就是妹妹而已。

他们先到了电子厂上班,刚进去一个月,电子厂就倒闭了,他们连钱都没拿到。家里带的钱也没了。为了不饿肚子,他们找了个提供食宿的餐馆打工。因为提供食宿,所以工资不高,每个月两千块,对当时的他们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就这样干了几个月,林大哥说,有一个工厂,是做电池的,每个月能拿到五千块钱。他们辞去了饭馆的工作,满怀期待地去了。

在电池工厂上了一个月的班,工资也到手了。他高兴地给自己的妈妈打了两千块钱。忽然有一天,林大哥又对郝运说,他又打听了一个工资更高的地方,郝运问是做什么的,哥哥说不是在厂里上班,但上班更自由、更轻松,工资还更高。郝运心想还有这么好的地方,也不免欣喜,可还是继续追问是做什么的。他说是卖东西的,具体卖什么还不清楚。郝运觉得都做了半个月,拿一个月的工资再走。哥哥坚持说,机会不等人,晚了就去不了了。虽然可惜,但这么好的工作机会,郝运也不愿意放过,他放掉了半个月的工资,离开了电池厂。

去的第一天他们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的灯光是黄色的,桌子和凳子都是木质,很像他们上学时的桌子和凳子,就连桌上被划刻的痕迹都很像学校的课桌。墙壁也有些破损,房间内有三十多个人,男的女的都有,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也都有。前面也有一张讲桌一样的桌子,有一个人站在前面,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西装,还打着白色黑点的领带。看着是个正正经经的人。他说,要他们喊他王经理。

郝运和林大哥找了位置坐了下来。王经理开始“讲课”。通过他的演讲,郝运终于知道他们来的目的。他们在卖一个新型的香皂,这个香皂是用在脸上的,可以去除痘痘、粉刺,还可以缩小毛孔、美白。他还放了一些顾客用过后的反馈,顾客从黑色变成白色,从树皮样的皮肤变得光滑水嫩。最后他放了一些因卖香皂而买房、买车过上好日子人的照片。郝运不相信这个东西会有这么神奇,照片里的人直接从非洲人的皮肤变成了俄罗斯人的皮肤。而那些过上好生活的人只用了三个月那么短的时间。他还在质疑,台上的人已经喊起了口号:“想不想赚大钱?”下面的人:“想。”台上:“想不想过上好日子。”台下:“想。”台上:“想不想买车买房?”台下:“想。”坐在旁边的林大哥也喊得很起劲、很大声。郝运像被他们的气氛所感染,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喊了起来,只是他的声音没有林大哥的大。

口号喊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已经数不清是几遍之后停了下来。王经理说,需要一些代理费,你拿的钱越多,拿到的货就越多,赚的钱也就越多。郝运身上只有三千块钱,他想着最多只能拿两千块钱先试一试。就在台下的人叽叽喳喳讨论的时候,台上又喊起了口号。三遍口号下来,下面的人开始掏钱了。郝运问林大哥给多少,林大哥说反正这里供饭,他打算把自己身上八千块钱全部拿出来。他建议郝运也是一样。郝运摸着自己的背包,有些犹豫,他不懂得沟通,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好的推销人才,他怕东西卖不出去,那样好不容易赚到的钱就全打水漂了。要不还是回去厂里上班吧,反正不用多说话,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每个月会按时发工资。就在他犹豫不定时台上的人又说话了,大家有钱就建议尽量多投,不要担心卖不出去东西,我们的产品有客户源,也有专门的培训课。总之就是你的东西一定会卖出去,你一定能赚到钱。就在听到“一定”两个字时,郝运脑海里闪过两个字“传销”。他把这个猜测告诉了林大哥,林大哥笑了,他说:“你想多了,这是一种新的销售模式。想要赚大钱就必须大胆一点,唯唯诺诺能做成什么大事。”

林大哥初中毕业后辍学,十六岁出来闯荡,见过更多的世面。郝运跟着他出来,他是信任他的。可这个“一定”像一个疙瘩结在他心里,一时间信任无法完全解开这个疙瘩。就在他犹犹豫豫的时间里,哥哥已经交出了自己全部的钱。他在郝运耳边不停地说,没事的,我会帮你的。疙瘩被解开了。

他们在那间小房子里待了十天,吃饭住宿都在那里。吃的是简单的米饭、白菜、土豆片,每天会有人把饭菜送到那间房子里。王经理不停地给他们培训销售方法,从早到晚,晚上睡觉时会有人给他们拿来几条毯子,他们就几个人共用一条毯子盖在身上,趴在桌子上睡。几天后有几个小姑娘就被冻感冒了。

第十一天他们被带到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里。三十多个人挤在狭窄的客厅里有种人山人海的感觉。吴经理给他们介绍了杨董,他是真正的领导人。接下来由杨董继续给他们讲新的课程,口号加上了:“一定要成功,一定会成功。”他们还被要求继续加钱,理由是要的人太多,钱太少工厂生厂不出货,如果不加钱,就拿不到货。如果实在没有什么钱,也可以联系熟悉的人加入,这样钱更多了,就可以出货了。郝运已经没打算再继续给钱了,就在领导人振振有词时,他已经确定了,这一定是一个传销组织——没完没了的上课,没完没了的要钱。

林大哥已经要给家里打电话要钱了。郝运找了一个合适的时间,告知了林大哥自己的猜想。一开始林大哥还不相信,在郝运给他有理有据分析后,他相信了郝运。他们达成一致,剩下的就是找个好时机逃出去。一开始他们想的是在夜深人静别人都熟睡的时候逃出去。他们等到两点,屋里安静得把两人的心跳声放大。他们在漆黑的夜里拉着手一点一点往门口的方向挪动,每走一步都感觉快要窒息。根据白天他们对睡觉的地方到门口距离的观察和测算,只要再走两步就能触到大门把手了,摸到门把手后轻轻拉下,门没开。原来门被锁上了,怎么办?他们俩都急了,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就算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好像也可以看到失控颤抖的四肢。郝运不停地告诉自己要镇定,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在门口逗留得越久,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必须想办法打开这扇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钥匙。他们又慢慢地挪动起身子,像小狗找食物一样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搜寻起来。

最终他们没能逃出去。就在他们弓着身子将要拉开一个抽屉的时候,有人站了起来,还咳嗽了两声。那咳嗽声就像是抓住了做坏事的他们刻意弄出的声响。他们连忙直起身子,在黑暗中和他面对面。就在他们不知所措时,林大哥灵机一动,“我们刚上完厕所,你去吧。”他嗯了一声,挪向厕所。还好他只是单纯地咳嗽。

他们错失了逃跑的机会,只能回去躺着。

他们逃出去是一个月以后,这一个月里他们每天跟着念不同的口号。如果郝运没有把“传销”这两个词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和心脏里,或许他就相信他们了。同时他们还需要不停地观察着领导人,试图找到他藏钥匙的地方,可一个月过去,他们一点突破也没有。

他们一直没有钱上交,领导人再次提醒道,没有钱,可以拉人入股。郝运就借着这个理由说,他们找的人第一次来大城市找不到地方,必须他们去接。王经理不同意,他们就借口说,乡下人,没有见过世面,人又有些傻,必须见到他们两个才会相信。软磨硬泡之下,他们俩被允许外出了,不过身后贴身跟了一个人。

郝运想着只要走出小区就有机会了,这也是他们仅有一次的机会,如果错过了,那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他们故意说来的人在那里迷失了方向,而那里是来往人比较多的地方。跟着他们的人半信半疑。郝运看出了他脸上的疑虑,继续搬出了:乡下人,人多的地方容易迷路也是情有可原。他点点头,跟着他们去了那个地方。那里人确实很多,如果他们跑进人群,或许也能逃脱,可这里人太多了,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也很多,万一出什么事情。郝运在人群中瞄准了一个体型魁梧的大哥,他轻轻扯了一下林大哥的衣袖,林大哥立刻会意。他们俩走近那位大哥,手都搭到了那位大哥的肩上,一左一右。大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俩,郝运说道:“才几个月不见,你又长胖了,而且还老了,你才十八岁,看着这么像三十多岁。”郝运故意把声音放大。而另一边,林大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们进入传销组织了,想要你帮助我们。”说完他又大声说:“就是,就是,你还比我小呢。你不是说孙虎要和你一起来吗,他人呢?”

说完这些话时他们俩心脏提到嗓子眼,如果大哥不理他们,他们就失去了逃跑的机会,下次机会又不知道在哪里,回去还很有可能被打得半死。他们很幸运,大哥立刻接上他们的话:“他和我一起下的火车,觉得我说的地方不对,朝着他认为的地方去了。这个傻X,你们也知道的他总是喜欢和人唱反调,我这就给他打电话。”说着拿起手机,快速地按下了报警电话。“喂,我在这里,”他说了地址,“我就说你错了吧,你个乡巴佬,还东跑西跑,大城市人这么多,小心被卖了。快点,我在这里等着,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个公司的人来接我们,这么好的待遇,你个傻X。”

就在那个大哥打电话时,郝运看着跟踪他们的人一边笑,一边说:“他总是这样,傻傻的。”他盯着跟踪的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过从他平静的脸上看,应该没有起什么疑心。等待的时间里,大哥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聊天,聊的都是乡下的事情。他们的心颤抖着,装出在城里见到老乡的欣喜。

二十分钟后他们听到了警笛声,跟踪他们的人警惕地看向他们。大哥立刻拉着他们冲出人群,跑向警车。他还在追,可看着他们一点一点接近警察,他为了自保往反方向逃跑了。看到了警察,他们俩都哭了,好像看到了自由,那瞬间都想和大哥和警察跪下了。他们俩声泪俱下,一直对着大哥和警察道谢。大哥笑得和蔼:“不用谢我,你们还小,出来闯荡一定要时刻谨慎小心。这次就当是一个成长,吃一堑长一智。”

郝运想要留大哥一个电话号码,以便以后更好地感谢他,哪怕只是吃一顿饭也好。

大哥拒绝后拂袖而去。

他们做了笔录,传销组织也被端了,他们拿回了他们的身份证和手机。

林大哥已经身无分文,好在郝运还有一千块。因为怕家里担心,不敢告诉家里他们误入传销的事情。就连林大哥向家里要钱的时候,也只说工厂里没有发工资。手里钱不多,他们紧衣缩食开始找工作。林大哥受到了教训,也不在贪图发财,一心只想找个厂子安安稳稳上班。

辗转一个月后他们进入了一个玻璃工厂上班,工资六千。进入厂子上班那天,他们已经身无分文,还好工厂供食宿。

一个月后他们拿到了工资,生活好像有些苦尽甘来的味道。

郝运高高兴兴地拿着钱去给妈妈转账,就在回来的路上一辆摩托车失控了一样向他飞过来,他被撞倒在地上。那时他只感觉身上疼痛,可具体是身体的哪个部位疼痛他分不出来。醒来时他成了长短腿。陪在他身边的是妈妈和吴月。

当吴月提出要照顾郝运的时候,郝运没答应。他不是不喜欢吴月,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她是大学生,会遇到更好的人,而不是跟着他一个残疾人,过着没有未来的人生。没想到吴月直接退了学,她妈妈听到这个消息差点哭晕过去。他们一起回到了县城,郝运去了理发店上班,吴月则找了珠宝店上班。

阳光已经离开了麦子地,小麦长得真好,应该能有一个好收成。郝运直起身,动动已经僵硬的身子摇摇晃晃回了家。

或许他们也可以成为新的一家三口,他并不是孤独一人。

张叔说:“我和你妈妈都老了,互相扶持一下。也不用领结婚证。”

郝运没有搭话。郝妈妈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们也可以……”

郝运喝完了面前的一杯啤酒。

“好好对我妈妈。”

第二天他就回县城里上班了。

对于身体残疾的他来说,爬山是艰难的。他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几步就休息一会儿。到达山顶时吴月已经在等他了。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羽绒服,整个人缩到了衣服里面,像一个脑袋支到了一堵黑色的墙上。

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她打招呼,就走到她身后站了一会儿。她微笑得转过身。他们俩一起坐在冰凉的石头上,小城就在两座山之间,灯光好像把它紧紧包裹住。

“我要结婚了。”吴月先开了口。

“听说了,恭喜你。”

沉默了。风在一阵一阵地拍打着他们。

“运哥哥。”

这三个字让他的眼泪涌上了眼眶。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好怀念小时候,好想永远不长大,我还是一直跟在你身后的小女孩,你教我如何捉知了,把采到的蘑菇分给我,会在一起去上学的路上给我背书包。如果我们永远都不长大,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分开?”

“我们不可能不长大,一切都会变的。你要好好的,要幸福。小时候的事情留在心底就好。”郝运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他对你好吗?”

吴月沉默了许久。

“挺好的。”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长得不好看,还是个瘸子。”

“还记得小时候你对我说的那句话吗,我们都是见不到亲生爸爸的人。我们是一样的人,全世界只有我们俩一样。”

“你后悔吗?”

“你是说退学,还是喜欢你?”

“都是。”

“我也在想,如果我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俩的结局是这样的,我到底还会不会如此选择?我没有,也不曾后悔过。因为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陪在你身边,如果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这么选。你们都觉得他对我很好吧?”

郝运一时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指谁?

他看向她。她没有看他只是继续自顾自地说:“大家都这样觉得,或许他真的对我还不错。”她笑了一下,黑夜衬得她的笑容无比苦涩。“可他一遍一遍对我说,他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甚至比我妈妈还要爱我。他教育我,要懂得感恩,要孝敬他。这些种种,总是让我忍不住想,他是不是想从我身上得到点什么。我风风光光出嫁,有了丰厚的彩礼。他既有脸面,又可以得到一笔钱,可以让他下半辈子无忧的钱。你知道的,我妈妈没给他生出一儿半女,他怕老无所依,怕无人送终。所以我开不开心不重要,我想要什么也不重要。我的存在只不过是让他有所得。”吴月越说越激动,最后身子甚至因激动而颤抖了起来。

郝运看着这样的吴月,心里很痛。他抬起手,却只能任由那只手在冷风中变得僵硬麻木。这样软弱无能的他能做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

吴月抬起头,身体已经平静,她把脖子伸得很直,她看向远方,“我也算完成任务,报答了他这么多年对我的养育之恩了。”

看着吴月走下台阶的背影,他在心里对她说:“对不起。一定要幸福。”

直到看不到吴月的身影,他才走下台阶。他一步一摇晃,缩着脖子,明明才二十三岁,却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

命运这条路每一步他都走得蹒跚。

一个月后他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当年撞他的人已经抓到了,他可以拿到赔偿金了。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吴月,郝运知道这件事也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那天正是她大喜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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