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摊子
他没等这支烟燃尽就开始说,有一本书,叫做做完爱我们该谈点什么。她结束抽搐后仰面躺着,闭着眼睛,似听似不听,好像在另一个世界。他在思考,食指和中指夹住烟把,盯着火苗,听到烟叶轻微的嘶鸣,他说,你老公不会回来吧。她缓缓睁开眼睛,也没有看他,天花板爬上蛇样的月光,不知是从哪里反射的,她在盯着。他死了,她说,语气忧伤,不像是在开玩笑,但他知道是开玩笑,他老公出差了,昨天刚走,预计五天后返回,从机场乘坐大巴,在金沙湾小区4号楼停下,坐电梯到16楼,按门铃,进家,脱下西装外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现在不行,现在他正在沙发上坐着,她的双脚搭在他的大腿上,他把烟灰弹远,尽量不落在她的小腿上,他还是如此珍惜她,尽管他刚刚落进高潮后时代,淡定、平静、像哲学家一样思考,做完爱我们该谈点什么。
她又闭上了眼睛,一丝不挂没有羞怯,她的胸瘪了一圈,他看着,没有冲动但还是腾出了一只手揉了揉,表示尊重。书里怎么写的,她说。他掐灭烟头,丢在茶几上,转头看她,月光反射强烈起来,把客厅塞得满满的,他们像是在柔性的泡里,肌肤被滑腻侵蚀,他感受一会她的语言在泡泡里的漂浮然后回答,我只是看到这样一本书,我没读。你真无聊,她说。也许我们现在谈的内容就是书里的内容,做爱大同小异,他继续说。她坐起来,他把放在她胸上的手抽走,这样,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正对着落地窗,刻意调整过的位置,没有拉窗帘,月亮在外面,像一个憋足气的球,缓缓飘过所有人的窗户。
我希望赶紧死掉,她开始穿衣服,把睡衣套在身上说。他没有睡衣,他不会带着睡衣来她家,这太傻了,像过日子,他也开始穿衣服,短裤,T恤,他穿得没有比她快,他知道她在生气了。你应该没在说我吧,他问。你不是说做完爱该谈点什么,我希望他不要回来,飞机掉进大海里,再被鲨鱼吃掉,或者刚好载有鲨鱼的飞机,鲨鱼从机舱里跑出来先把他吃掉,再掉进大海里,她说。他突然笑起来,你有那么恨他吗?她看着月亮,先是不说话,然后竟哭了,说,也许我恨我自己。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许不该提谈点什么,这种话题伴随着人体肌肉的收缩会极度悲伤,她完全可以兴高采烈地看看月亮,如果饿的话,他也可以跑进厨房弄点吃的如果她家冰箱里有的话,即使没有也没关系,24小时的便利店小区门口有,他之前在那里买过水,他都可以的,只要她不哭,他也许是喜欢她的,或者爱她的。他什么也没说,想拥她进怀里,她变得独立,站起来,贴紧窗户,感受风。当然,风都被死死地挡住,大多都是幻想,幻想就够了,他点起另一支烟看着她,她的背影不算消瘦,看上去过得很好,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坚信她陷入了一场战斗,跟她自己的,他能帮她的,也只是在深夜之前的一次召唤,把全身的疲惫和懦弱发泄出来,汇聚到另一个人身上,可惜的是,刹那间就会打回原形,不停地召唤和呐喊才会让变身持久,虚伪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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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班的时候再次经过书店,寻找那本做爱后的书,店员说没有印象,但他记得就摆在橱窗里,正对着窗外,红色的封面,白色的字,蕴含着欲望背后的哲理。他想找哲理,想在欲望背后窥探出什么私人动机,研究她的生活,她的身体,和她每一滴流下的泪,拯救她吗?他没那么高尚,也不是什么英雄。他见过她老公,粗壮的体型像个傻瓜,粗壮是脂肪堆叠骨架形成的,傻瓜更多是听她说的。她问,你觉得你是什么。他懵了,不知道怎么回答,电视里是一档恼人的综艺节目,演练的吵架传进他的耳朵里嗡嗡个不停,他是什么,他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在这段关系里,他是一台机器,或者单纯就是一个性玩具,这对吗?也许这样想都是错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都是错的,看电视目的都是不纯的,他知道,她也知道,因此他是什么。他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她把节目换了个台,当小猪佩奇哼出声的时候,她说,你是一个烂摊子。她总是莫名其妙的讲话,他听惯了,也没有在意,烂摊子不是说他,是在说她自己,他可以听出来,他是一面镜子,他给自己下了定义,是一面镜子,能够反射一切的镜子,那里面有她的不堪一击。
他最后也没有找到书,他怀疑他看错了,他只是瞎说的,应该直接告诉她,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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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在金沙湾小区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保安大爷以为他是业主,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业主,在门口便利店拎一兜草莓,买上最新款的无糖汽水,有时候还会买一头蒜,会让自己显得更像是业主,走到4号楼下,刷电梯卡,进入电梯,按下16层,等一会,走进-B,说,我来了。这句话里没有“回”,这不是他的家,他意识清楚,他的家在七个街区以外,一栋小楼,与父母同住,母亲生病在床,眼睑几乎闭合,住在漆黑的世界里,无事呻吟,父亲喊他照顾,他跪在床前,拿一杯水,用吸管一端挤进母亲的嘴里,轻声说,喝吧,妈。心里却想的是,你到底什么时候会死。他会被自己吓一跳,他思考的方式越来越像一个女人,16层莫名其妙的女人,憎恨着自己的丈夫,而他突然不习惯面对濒临死亡的母亲,他觉得濒临这个词太长,悬崖太高,他开始恐慌。
他没有资格有一段正常的关系,她的出现无形中告慰了他,让他的身体不只拥有他的双手,他曾试探过她的想法,能否在老公出差的时候也买张机票,一起如电影中的远走高飞,甚至可以在老公出差之前,主动逃离。还没等她回答,他放佛听到了父亲的喊叫,母亲站了起来,扶着床沿开始行走,把被子拽到地上,摸索着寻找吸管,她满头是汗,她口干舌燥,汗液滴进嘴唇,滚烫沸腾,母亲开始着火,喊他的名字,火焰吞噬着机尾,把他从逃离中拉回来,他像是做了个梦,拒绝她的回答,当然她也不会回答。他们都是掐头去尾的苍蝇,通过高潮寻找自我,沉浸在十几分钟的幻想里过日子,麻木而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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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到过一次,关于他的母亲,她无所谓,是在事前,他进门后换上拖鞋,说我妈今天吐了,她招呼他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说,他老公一周都不会回来。他补充说,我妈今天吐的是血。她说,你准备好了吗,又说,你不要走了。他说,嗯。他想,你不问问我妈怎么样了吗,她把血吐在枕头上,鲜艳,一个老人怎么会有如此鲜艳的血液,他惊讶,也只是惊讶,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她这就要死了,他想,用力想,仿佛正在杀死她,他喊他的父亲,父亲不在,他背起母亲下楼,既兴奋又难过,像是要得第一名了,但是没什么奖品,谁会因为母亲的死获得奖励呢。他向医院狂奔,向着自由。
你卡着自己了,她说。什么?他问。你身上很僵,你今天像个卡住的齿轮,她说。
他住了一周,下楼,回家,回来,便利店买水果,跟保安大爷打招呼,上楼,敲门,坐在沙发上,吸烟。他和她老公吸一样的烟,这样什么也不会发现,他也是短发,她老公也是,没有头发问题,他洗澡很勤,没有体味问题,什么问题都没有,他照常偷了一周,或者是她照常偷了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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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介绍了对象给他,父亲说,别等了,你要继续。他去了,女人略微肥胖,在银行工作,衣着整洁,精打细算,建议购买理财产品能够让以后的家庭更有保障,他心不在焉的摆弄汤匙,给女人盛一碗,女人问他意见,理财之外关于房子,车子,孩子。他听得头疼,说,我有个情人。女人火速喝汤,举止依然优雅,离开时白了他一眼,应该不止一眼。情人,他自己一个人吃着剩下的炒鸡和花菜,女朋友,他用的是情人,这对他来说好像不太公平,他不存在法律上的联结,而只能做一个情人,这是他突然想出来的定义,如果她再问他,你是什么,他可以回答了,我是你的情人,你的随叫随到,夜晚出没,白天也可以出没的,无名的情人。是这样的吧!别矫情了,谁也不亏,筷子夹起鸡头,他自言自语,不过,他想要的可能是生活,会是生活吗,生活是什么?
她噗嗤笑出来,说,那我以后找你存钱行不行,不对,是找你老婆存钱行不行。他不觉得这是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他生气了,她太会调侃他了,也太会调教他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没有说,我在餐桌上说你是个情人,他问她,我是什么?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并没有回答,也许意识到有点触碰到他。他说,我们都是烂摊子。他们开始争论,关于生活的哲学,他又说,生活是什么?你的老公像个傻子,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甚至保安大爷觉得我是你的老公,或者别人的老公,我走进小区的时候,他像看一棵小区的树一样看我,但我知道,这不是生活,就好像,我现在坐在沙发上,但是随时可能因为你老公回来而挨几颗枪子搞的脑袋开花。他说了很多,也不知道自己在表达什么,有点想哭,但是忍住了,在这里哭算什么,谁也不亏不是吗。她开始表达看法,说,他像头死猪,一个月能住几天,他知道我在做什么,他可能都不记得我了,要么就在回来的时候羞辱我,其实我不喜欢这个词,太卑微了你明白吗,但是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我的生活就在被羞辱,你要逃了是吗?
他不喜欢掏心窝说话,太卑贱,彼此都是,他把沙发再次挪到窗前,拉开窗帘,也许对面会有人看到,他喜欢有人看到,有人会说,你看,对面16层-B的屋子里,一对情侣,夫妻,正在交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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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天都没有再去,她叫他,他不想回复,他母亲终于去世了。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这种悲伤,矫情,太矫情,不就是母亲死了,她躺了多少年了,他夸大了时间,二十年,三十年,从他出生起她就这样了,像一滩泥,紧紧地糊在他的身上,心里。父亲洒脱的多,提前准备好了后事,这种事早晚要来的,棺木和骨灰盒简约,沉在土地不起眼,谁也不会知道母亲早就躺好了,早就。父亲说,你还要继续。还是那一句话,他没有回复,不继续还能怎样呢,本来他奢望有一种解脱的自由,但是这堵墙还是倒的太快了,撑起它的也不是他,他又从哪儿能得到什么自由呢。他渺小的状态开始令自己瓦解。
她怎么走的?她问。睡着了走的,没有什么痛苦,没事,我倒是可以接受。真的吗?真的。真的吗?真的。如果她能这么问问他,他一定会这样回答,冷血而无聊。但是没有,是啊,他谁都没有说,她又怎么能知道他母亲的事呢,就算他真的说了,她会感兴趣吗。
祝你幸福,她把信息发过来的时候,他觉得可笑。她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不会找你老婆存钱的。他想解释清楚,但是觉得自己又会回到某种状态,保安大爷也很久没见他了,他会疑惑吗。他输入信息,我一会过去找你。随即又删掉了,重新输入,谢谢你。
玩笑而已,对吧。小楼里只有他自己,父亲外出了,他不喜欢问,也知道父亲遭受了太多,他去哪都行。你还要继续。他想起了这句话,突然被震了一下,生活是什么,管它是什么,他出入在金沙湾小区,扑在一个女人身上,啃咬和抚摸都是生活,嫉妒和担忧也是生活,死去的母亲是,16层-B也是,这有什么区别吗,如果子弹可以从打开的门后射过来,他也许还会迎上去,嘿,是我,你个废物,他会对着她的老公说,这都是生活。
他拨电话过去,她没有接,这很奇怪,也许睡了。他穿好衣服,想去看看,但是最终没有行动,睡着时,醒来时都穿着衣服,电话拨过去,没有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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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他说。塑料袋里是她喜欢吃的蔬菜,爱喝的酸奶和几头大蒜,他扎进厨房里,她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档无聊的综艺节目,和谐的家人凑在一起吃一桌美食,味道在口腔里翻飞。她说,酸奶可以先给我吗?他掏出酸奶,丢给她,抛物线是爱心的上弧,她托底接住。他打开燃气,烧一锅水,做个排骨吧。她招呼他来看电视,这个男主人长得像他,他说,女主人也像你。他们用一个勺子喝酸奶,厨房锅里的水刚开。我不会出差,一天二十四小时陪你,一周七天,我是你的什么都行,你也是,生活也是。
他再次醒来时口水挂在嘴角,电话拨过去,没人接听。太阳出不来了,雨下的很大,大概半夜下的,他觉得哪里怪,但又说不出来,他出门了,赶往金沙湾小区。
保安大爷不在门口,他走进去,伞被雨滴敲打像鸣起的鼓,4号楼下围起警戒线,矮冬青被砸出了人形,有人跳楼。
时间不好推测,早上被发现的,人刚拉走,已经辨认不出,保安大爷和警察正在挨户排查,大雨是有好处的,死人很有尊严,一会他会叫醒她,告诉她,楼里有人死掉了,从客厅的落地窗跳下去的,高度不低,冬青扎进土里,有些搞笑。今天便利店没有开门,他没买什么,这不重要,他还会再来的,他想明白了,只要她要,他就给,他和她都是人,为什么要贴上标签呢。刷电梯卡,走进电梯,按16层,电梯到达,按门铃,等她开门,嘿,我不走了,你老公可以拿枪射我了。
叮咚。
叮咚。
没人开门。
他也意料到了,也许她在生气,玩笑开过了吗,跟她说说他的母亲,没什么矫情的,生活如此,把沙发拖到窗前,夜晚月亮升起来时说句我爱你,另外,机票我买好了,多远都可以。
电梯门开了,保安大爷和警察一起走出来,16-B是吗?是,我住这,粗壮的男人回答,他跟在他们后面。是我的老婆?你们搞错了吧,我看不出那是谁,粗壮的男人说。那你把门打开一下吧,警察说。原来你住这里,保安大爷看着他说。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后退了几步,挪到电梯里。他按下1层,电梯门关闭的同时,16-B的门打开了。
他看到她坐在沙发上的背影,她回头,冲他笑,你回来了,我知道,你回来了。
电梯下行,他感到一阵头晕。
是,我回来了。
电梯剧烈晃动,他吐了出来,胃在口腔里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