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尔德《莎乐美》：神不在的宫殿里的强吻

本剧作取材于《圣经新约•马太福音》中的一个简短的故事：

希律王娶了他兄弟的妻子希底罗，这违背了摩西律法。约翰是位义人，他品性正直圣洁，对此事大加批评和指责。这引起了当王后的希底罗的不满和厌恶，她让希律王将其捉拿并关押起来。但是希律敬畏约翰是位义人，受人民爱戴，不敢杀他。后来在希律王生日宴会上希底罗的女儿莎乐美出来献舞，希律王很高兴，宣誓给莎乐美任何她想要的东西。莎乐美因母亲的挑唆，向希律索要约翰的人头，希律虽不情愿却因为宣誓而不得不杀掉约翰，把他的头送给莎乐美。

王尔德利用如此简短的原材料，却创作出特别丰满的剧作，王尔德把莎乐美因母亲的挑唆去要约翰的人头改为莎乐美的自主行为，也使得莎乐美这个形象更加丰满立体起来。

一拉开幕布，我们看到的是两位士兵，年轻的叙利亚军官，王后希底罗的侍从在阳台上。最开始发现凶兆的是希底罗的侍从，他发现天上的圆月像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已经死了的女人，她今晚必定会带走一个人的命。我们来看整个宫殿，王位上坐的希律王篡夺了哥哥的王位，并且娶了嫂子，整天沉迷于酒色，王后希底罗触犯了乱伦罪，希底罗戴着缀满珍珠的黑色王冠，头发扑着蓝白亮粉，既显得霸道，又是特别阴森的，公主莎乐美脸色苍白，没有生气，希律王也垂涎她的美色，而底下坐的宾客：“来自耶路撒冷的犹太人正为了他们那些愚蠢的仪式而恨不能互相把对方撕成碎片。这些野蛮家伙喝起来没个完，还把酒洒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那些从士麦那来的希腊人，眼睛涂了颜色，脸蛋抹得通红，头发扭成发卷儿。那些埃及人沉默寡言、莫测高深，手上戴着玉石指甲，身上披着棕色的披风。那些罗马人残忍而粗鲁，满口粗鄙不堪的黑话。”一个个如同魑魅魍魉。宫殿旁有个水牢，上一任国王也就是希律王的哥哥是在这里被刽子手那曼绞死的，水牢里特别阴暗。士兵在说国王被绞死时完全没有恐惧与愤怒，只是说“有什么好可怕的？国王不也只有一个脖子，跟别人都一样。”他们已经抛弃了忠诚，麻木地为一任又一任国王做事。整个就是一个将要灭亡的国家的末期景象，罪恶满盈，毫无生气。

年轻的叙利亚军官着迷于莎乐美，他整晚都在盯着莎乐美看，即使旁边希底罗的侍从一直提醒他不要看，很危险，他对于莎乐美的描述是：“公主将她的脸藏到了扇子后面！她那白白的小手颤动着，像振翅回巢的鸽子，又像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一对白蝴蝶了。”鸽子，白蝴蝶是当时男性经常用来比喻女性的白皙和娇弱，从他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男性凝视，凝视本身就预示着一种权力关系，凝视者是主体，掌握权力，被凝视者是客体，凝视者把凝视强加于被凝视者，在当时的男权社会，女性处于绝对弱势，男性把女性塑造成弱女子形象，是男性强加于女性的凝视，所以也就经常有把女性比成鸽子的比喻。在本剧作中，每个人看到的月亮都是不同的，代表着每个人物不同的心理。希底罗的侍从看到了凶兆，而年轻的叙利亚军官看到的是“她像一位小公主那样透过薄纱般的云雾嫣然而笑。”表现了年轻的叙利亚军官对于莎乐美的着迷。

而同样凝视着莎乐美的还有另外一位，就是希律王。希律王对于莎乐美的渴求完全是肉体上的，希律王看到的月亮是“她也许是个疯女人，一个到处寻找爱人的疯女人。她还是一丝不挂的，身上光溜溜的。云层想要为她遮挡一下，可她还是不让。她在云层里歪歪扭扭地走着，活像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月亮在他眼里就是一个醉酒女人的媚态，很直接地表现了希律王的性指向。希律王让莎乐美用他的酒杯喝一口酒，在他的水果上咬上一口，是非常直接的性暗示。除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我们仍能从其他的文学作品里找到嘴巴与性的关联，比如《洛丽塔》的开头“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还有日本有恋父情结的女作家森茉莉在《甜蜜的房间》里这样写道：“林作常常把巧克力一块一块放进藻罗口中；吃饭时，拿自己盘中切成小块的肉、水果等喂她。虽然藻罗已经六岁了，但林作仍保持着这些习惯。林作做这些事时，会轻轻啄一下藻罗的嘴唇，说：‘真像棉花糖呀。’”由此可见文学作品中嘴巴与性的关系的密切。希律王竟然对王后的女儿发出性暗示，他的昏庸暴露无遗。

莎乐美受够了希律王色眯眯的凝视，和周围魑魅魍魉般的宾客，她走出了宫殿，来到阳台上，她说：“这里的空气多么清凉啊！”是指她终于得到了清净。莎乐美所看到的月亮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处女，从来没有让男人染指过，通篇读完，我们知道莎乐美最后保持了自己的处女身，并没有屈服于任何一个男人。之后莎乐美听到了在水牢里的施洗约翰的控诉声，约翰控诉希律王以及希底罗王后的罪恶，预告弥赛亚的来临。相较于宫殿内恶贯满盈的人，约翰充满信仰的声音显得是如此干净，莎乐美马上就被吸引住了，想要见约翰，可是士兵不让。因为希律王惧怕约翰，他不让任何人见约翰，他怕约翰是真的先知，约翰口中都话就是上帝的预言，他不敢杀害约翰，只是把他关在水牢里，他能感觉到约翰所说的死亡天使的翅膀一直在宫殿的上方震动，他是忧虑的，可是面对约翰对于自己凄惨下场的预言，他却安慰自己那是自己敌人的下场，他不再直接面对摇摇欲坠的王国，而是沉迷于喝酒，沉迷于当下都欢乐，他这种畏畏缩缩的形象，也就很好地表现了他是一个昏君。而希底罗则是一直想要杀死约翰，她不信什么先知，数次否认有神迹出现，她是经历了政变并且获得利益的强悍的女子，所以希律王都有点惧怕她。莎乐美看到水牢里特别阴暗，她说：“这就像个坟墓。”我们从全文来看，在这个水牢绞死了上一任国王，是罪恶都开始，最后约翰也死于水牢，这也是约翰的坟墓，是罪恶的终结，杀死了先知，国家难逃灭亡的命运。莎乐美受阻，于是开始求助于年轻的叙利亚军官，她利用年轻的叙利亚军官对她的喜欢，诱惑他，说会在第二天给他一朵绿色的花甚至向他微笑，这时莎乐美掌握了主动权，她在操控男人。年轻的叙利亚军官禁不起莎乐美这般请求，于是放她进入水牢。

莎乐美所见到的约翰是“他是那么的形销骨立！宛如一尊纤细的象牙雕像，一幅银色的肖像。我敢肯定他是一个冰清玉洁的人，贞洁有如月亮。他就像是一缕银色的月光。他的肉体必定如象牙一般冰冷……”约翰宛如一尊圣像。这也就有了一种现代主义解读，尼采曾说“上帝死了。”人们没有了信仰，罪恶流窜人间，就如同宫殿里的恶贯满盈的人们。而在犹太人的争论中就体现了人们信仰的荒芜：“上帝做过些什么谁都不知道。他做事是很神秘的。也许我们称之为恶的东西其实却是善的，而我们称之为善的东西其实却是恶的。谁都没有办法弄明白。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接受所有的事情。上帝的确是强大的，他对弱者和强者一视同仁地予以摧毁，从不对任何人另眼相看。”上帝对弱者并不施予帮助，对恶行视而不见，人们开始质疑上帝，在剧作的宗教争论中，人们在争论先知是否见过上帝，上帝是否真的现身过。没有了信仰，于是人们没有了敬畏心，宫殿里也就塞满了罪恶的人。莎乐美见多了罪恶，她想改变，她想找回信仰，于是她便靠近约翰，如同人类靠近圣像或者说神，想被上帝再次收留。可是莎乐美被约翰拒绝，约翰对她说不要用涂着金粉的眼睛看着她，金粉代表着莎乐美世俗的王族地位，也代表着她的罪恶，带着罪恶的人类已经无法接近神。

莎乐美一步步接近约翰，她看清了约翰的身体，头发和嘴，她从自己的眼光出发来描述约翰的外表，莎乐美实现了对男性的反凝视。约翰由于长期跋涉加上水牢里艰苦的环境，身体，头发都已经很脏了，莎乐美爱上了约翰身上最干净的嘴。上文提到嘴与性的紧密联系，莎乐美在当时的社会，作为女性直接表达出自己的性追求，是具有颠覆性的，也是特别勇敢的。

听到莎乐美说要吻约翰的嘴，年轻的叙利亚军官就自戕了，为自己的爱情殉道。这时希底罗的侍从非常伤心，“我就看出来月亮正在寻找一个死人，可我没想到她在找的居然是他。啊！我为什么不把他藏起来，不让月亮见到呢？如果我把他藏在了山洞里，月亮就不会看见他了。”他送过年轻的叙利亚军官一只玛瑙戒指，叙利亚军官一直戴在手上，他说叙利亚军官总和他说自己的故乡，叙利亚军官的声音非常低沉，他说“他是我的兄弟，比兄弟还要亲近。”这是已经超越友谊的依恋，是作者王尔德无法言说的同性恋倾向。希底罗的侍从不断警告年轻的叙利亚军官不要看莎乐美，可是年轻的叙利亚军官还是死了，也就在暗示作者王尔德追求同性恋情的失败。

莎乐美回到宫殿内，对于希律王一再的无理要求莎乐美表示拒绝，表现了女性的反抗精神。希律王最后要莎乐美跳舞，并答应莎乐美只要她跳舞什么都可以给她，甚至是一半的国土，莎乐美说要约翰的人头，希律王最开始并不同意，以各种珠宝诱惑莎乐美，莎乐美坚持要约翰的人头，希律王最终无奈同意。莎乐美开始跳七层面纱舞，并不是对希律王的妥协，而是利用希律王达到自己的目的，莎乐美窈窕的身材在薄纱内隐约可见，一层一层地揭开面纱是特别具有性挑逗趣味的。

莎乐美最后终于要到了约翰的人头，吻上了约翰的嘴，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她说约翰的嘴是苦的，爱情的味道本来就是苦，她的爱情是牺牲了约翰，独占了他的吻，自然是苦的。而约翰生前每天预言着弥赛亚的到来，他坚信着弥赛亚，可是约翰到死，弥赛亚都未来临，神也不再在人间现身。

希律王见莎乐美吻了约翰的人头，深感恐惧，于是下令杀了莎乐美。莎乐美最后死了，象征着在男权社会下，女性的反抗必将失败，也是莎乐美过度放纵内心欲望的自然结果。同时我们无法忽略莎乐美积极追求自己所要的勇气。 最后月亮被乌云遮盖，这个国家也命不久矣。

王尔德《莎乐美》：神不在的宫殿里的强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