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祝福礼（下）
暮色四合。
人人门口都挂着灯笼，街道是亮堂堂的。但没有人在街上。所有人都集中到了神台。朝拜神明的地方。
韶夏坐在唐蝶边上，面前的小桌子上堆满了一个又一个的小碟子。左手抓着一个鸡腿，右手抓着一块饼，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
唐蝶没什么胃口，只是看着韶夏吃。
韶夏似是被看得发毛，扭头，“喂，你怎么不吃啊！一个男孩子吃得比我还少！你多吃点才能长高！”
唐蝶一哂，“谁能比你能吃啊？吃这么多怎么不见长高啊，成天见的嘲笑我矮。”说着手就在韶夏脑袋上糊了一把。
“啊！”韶夏叫，险些将嘴里的肉渣儿喷出来，“我头发都被你弄乱啦！”瞪了唐蝶一眼，又转过头继续吃。
大人们在神台四周的桌前落座，说说笑笑，谈谈农事八卦家长里短，谁谁家的小子看上了谁谁家的姑娘，谁谁家的寡妇新得了个孩子。
“上个月王家那个胖小子得到神赐啦！”
“是吗？那可真是王家的福气呀！这个月他们家也能拿到更多神的礼物吧？好羡慕啊...我前两天去看了那个新的孩子，还是白白胖胖的，看着可有福气了！”
“......”
和乐镇子上供奉着神灵，祝福礼是为了感恩神的恩赐。
每个月的祝福礼，人们要用完旧的食粮。因为祝福礼这一天夜里，神会将新月里的食物供给降临在神台。
这里总是会有很多人消失，有小孩子也有大人，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然后消失的那天夜里，就会有一个新的孩子出现，奇迹一般。
人们说，这是神灵的赐福。那些消失了的人，是因为他们的虔诚感动了神灵，被神提拔，做了神使，从此去了天上人间，为神效命。培养出了神使的家庭也是有福气的，他们往往在神降临礼物的时候，得到的更多。
在这里，物资的供给完全超出了人们的需求，因此每个月都有一场盛大到极点的宴会。人人善良谦让，生活无比富足。
韶夏的母亲说，“这是神的恩赐。”
韶夏听到这些话，微微恍惚，嘴都停下了咀嚼。
四年前，王明就是这样离开的。
那时候，唐蝶十二岁，韶夏八岁，王明十岁。
那时候的日子无比快乐，无忧无虑。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样，他们从未想过别离，每一天每一天，韶夏和王明穿越了和乐的大街小巷，爬遍了和乐的每一棵树，甚至合伙儿偷吃孙大娘家新做的云片糕。唐蝶有时候也跟着出来走走，但更多的时候是冷眼看着嘲笑他们幼稚，然后随手捡片儿云片糕塞到嘴里。
谁都没有料到离别来得那么快。
那一天白天，他们甚至还约定了，第二天要去看赵伯伯家的一颗银杏，顺便讨几颗果子烤了吃。开开心心地告了别，满面笑容地说了再见。那天夜里，韶夏还做了个梦。梦里她和王明爬到银杏最高最高的树枝上，伸手摘下果子扔给树下的唐蝶，唐蝶接住，用铁签子穿上烤。烤果子的味道那么香那么香，简直香得都要笑出来了。
可是一夜之间。
王明的母亲说，“王明接受神赐了，他成为了新的神使。”脸上的喜悦难以言表，还有一种微妙的虔诚。怀里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婴儿，婴儿恬静地睡着，大拇指含在小嘴里。
韶夏想，她怎么一点都不难过呢。那是她的儿子呀。就算成为了神使，也永永远远地离开她了呀。
永远永远，永远地离开。那个调皮的和韶夏一样喜欢疯跑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
新的生命代替了他，进入新一轮的轮回。
“喂，你的鸡腿快要掉了。”唐蝶瞥她一眼，不明白这丫头怎么突然呆住了。
“啊！”韶夏赶忙手上使力阻止鸡腿掉到桌子上，然后一口咬住。转过头朝着唐蝶嘿嘿地笑。
神经。唐蝶心想。
欢乐的时光总是会非常快地过去。宴席结束以后，所有人都要回到自己的屋子，把门外挂着的灯笼全部熄灭，屋子里的油灯蜡烛等等照明的东西也全部熄掉。然后在黑暗中祈祷，感恩神明，反思自己，虔诚专注，不得有杂心。一夜祈祷，直到天明。天亮了，就能看见神明的恩赐奇迹一般地放在神台上。
这是传统，和乐镇子从有记录起就有的传统。
不知道已经持续了多少年。
韶夏和唐蝶待在一起。屋子黑黢黢的。两家的大人都知道这俩孩子关系亲，年纪也快到了，也颇有些结个亲家的念头，于是也就允了他们在一间房子里面行祝福礼。按理说，祝福礼的祈祷环节已经开始了，可是韶夏就是怎么也专注不了。这孩子从小就没专注过。今晚，兴许是想起了儿时离别再没见过的伙伴，心绪始终难以平静，此时便连装也装不下去了。
“小蝶，你说，王明真的去做神使了吗？”
唐蝶睁开眼睛。“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是想，王明平时也没怎么虔诚啊，每次祝福礼不都是跟我们一样假装着骗父母吗？那小子从来都不信神灵的啊......而且那天不是还和我们约好要去吃烤果子了吗......怎么能背叛我们去做什么神使呢......”
“......你不是嫉妒他做了神使吧？”
“......小蝶，”韶夏转过头看唐蝶，神情少有的安静，唐蝶本来只是开了个玩笑，此时看着韶夏夜色下格外明亮的眼睛，竟也是说不出话。
“你真的相信神灵的存在吗？”
没等唐蝶回答，又扭过头继续说着，好像在对着唐蝶说，又好像非常迷惑，要理出个头绪似的，“我不知道......镇子上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着......所有人都很虔诚......我觉得那应该是对的，大家都这么认为的话，那十有八九就是真相了吧......可是我记得阿爹跟我说过，‘如果所有人都说对的话，就应该好好想想是不是对的’......但是那些神台上的东西又是哪里来的呢小蝶......那些新来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不知道......那是神迹吗......而且......”
韶夏看看唐蝶。
“我们拥有操纵风的力量，小蝶，我们生来就可以，而且我们比其他人厉害很多，你知道的......可是镇长不让我们用......其实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可以操纵风的......但是偏偏禁止了......这又是为什么呢......”
韶夏眉头好像皱了起来，“好多好多事情想不明白......再加上王明......太奇怪了......我知道我好像不应该去怀疑神明，怀疑神明是不对的.....但是我就是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小蝶，你说，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黑夜里，少女的声音轻轻的，偏偏又让人觉得沉重，仿佛在说着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秘密。
夜很深了，南边，有一艘轮船要靠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