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第二十六回 | 望垣之困
王忠见泥阳尉一脸匆匆往他这边赶来,忙拱手而迎:“府君有何事吩咐?”
泥阳尉略带着些酸味,道:“怎么好意思让尉曹掾称在下‘府君’呢?做得好大事哦尉曹掾!还有兵曹掾……董将军令在下为你补齐五百人,让雄鸣也单领一百人。我这县尉也只是四百石,以后尉曹掾升任军候,在下怕是叫不动您老喽!”说罢干笑了数声。
王忠忙答:“不敢不敢,全赖府君提拔……”别的话不会也不愿多说,只称不敢。
县尉满脸堆笑,有些不情愿地从袖子里挪出了已被“揩油”近半的钱袋,递给王忠:“这便是董将军赏二位的,说是本月俸禄权且由这些代替啦!”
王忠打开钱袋,起初的反应和县尉的全然一样。但细想,在这朝不保夕的行军过程中,自己似乎并不对这些碎金子太感兴趣,况且之前也见过了金山银山。从袋中拿出一把金子要递给泥阳尉,道:“府君栽培,王忠等无以为报,这些只是小小心意,望请……笑纳。”竟比之前多会说几句官话了。泥阳尉方才已私得了些好处,此时见状,反倒不好意思,嘴里说着“不可不可”,手却不由自主地向前伸。于是,县尉在收到“心意”之后又挠了一次“痒”。
客套结束之后,泥阳尉便要带王、刘二人去挑选在金城撤退时离本阵最近、仅存的数百民兵。王忠表示愿意只领目前的三百人,刘雄鸣也称自己要跟着王忠。县尉板起了脸:“这是董将军的命令,你等岂敢违抗?”二人只好就范。县尉便先填满了王忠的队伍,还剩下不到一百人,组成了刘雄鸣的队伍。上级重点点名的,之后还要升任军候的,当然是要优先满足的嘛。
王忠处虽满员五百,但原先的三百人彼此已有了战斗情谊,新加入的二百人又不是泥阳人,完全不认识,因此这二百人在行军时恰如单独的一支小队,被排在了外边。再看刘雄鸣,与新拼凑的不到一百人大眼瞪小眼,不知该说什么,场面一度尴尬。走着走着,王忠被三百人簇拥着疾步向前,把新来的二百人丢在了后头。刘雄鸣又愿与王忠一起,不知不觉也脱离了他的一百人。最后,那王队的新二百人与刘队的新一百人感到同病相怜,竟走成了一支队伍。前面与后面各三百人,分别说说笑笑,倒也是和谐。
不知行了几日,只知往东走。因行军时间过长而不至目的地,军中也有了异样的声音。董卓的嫡系部队早已习惯东西转战,且对自己的领导极为信任,因此再累也无所怨言。然而民兵已开始有逃亡的现象。虽说这几日王忠与刘雄鸣分别与新加入的队伍进行熟悉、攀谈,但这些流于表面的家长里短并不能阻挡他们士气的跌落。过了二日,新分配的王队竟有结伴逃亡三十余名,而刘队的逃兵竟至半数。这些逃兵虽被眼尖的董军骑兵发现,追赶斩杀了不少,但仍不能停止民兵队伍的涣散。行至第三日,董卓所领的军势也因伤病死、逃亡、被斩杀,减至一万三千余人。
“三日期到矣,”董卓召来了督粮官,问道,“兵粮还剩多少?”督粮官答:“原本今日兵粮即将告罄,但兵员减少。虽在民兵逃亡过程中欲劫走粮饷,但为我等奋力阻挡,现尚有二日之量。”看着这名有些邀功意思的督粮官,想到兵士的失去竟反而使自军粮秣有余,董卓不禁苦笑。
“想是到了汉阳地面了,我等可以心安了!”董卓女婿牛辅道。
董卓颔首,一眼望去,目及之处有一处地势较高。高地在此处并没有什么太奇怪的,因为襄武以东的地域本就是群山连绵。但那坡脚下竟有一条河流途经此处。董卓唤来了向导询问:“此水何名?”向导答:“此乃瓦亭水,是渭水的一条支流。”董卓又问:“可饮马否?”向导答:“此水微咸,不甚合适。”董卓叹了一声,接着问:“此地是否已至汉阳地面?”向导向南一指:“以南为卦台山,过此山可至渭水。此地名为望垣,向东南行五十里左右可至汉阳城。”董卓大喜,欲命全军南渡渭水,于本日之内与官军主阵会师。
正要下令时,忽闻似自西北面有鼓噪之声,且越行越近。董卓闻之,令全军止步,面向声来之处。因此地三面环山,一面背水,这声音也令人难以捉摸,从西北面似又移至正北与正西面,令各位将官实在迷惘。未过半刻,那声音聚拢了来,其中含着兵戈、马蹄与军鼓之声。
董卓心中大喊不妙,忙令全军列阵迎敌。此地当真非战之地,三面虽有山峦,但军势离山甚远,不曾阻住山口。背后又是瓦亭水。虽古有背水之战的先例,然而除去这条令人绝望的咸水,并没有如太行山区井陉口般的狭窄地形,也来不及布置额外的兵力绕到敌军身后伏击。而最关键的是,此时的董军已是大大缺乏了战心。如此背水,凶险未卜。
果然,那声音接近后,赫然在视线之内的,是大批人马。大军缘何至此?按理说官军主阵理应在此附近。但若是官军主阵,为何其声势如此凶险?众将士皆感到不可思议。只见那军势旌旗招展,气势宏伟。李傕命人登高远望。不多时得报,那军似有七万之众,已在五里之外,不再前进,似在安营扎寨。不知由何人领导。
过了片刻,隐约听见那阵军势有数百人向前行进并齐声呼喊。细听之,喊得分明是“华雄出来与我一决雌雄!”这声音喊了两句便改口了,后来又有千人喊道:“董卓快快下马受降!”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并非是重新集结的官军。这七万之众,非将董卓军的一万余人生吞活剥了不可。华雄听见那前两句吆喝,虽未看见军旗上为何字,却已猜到叛军由何人率领。
“韩遂吗……华雄你确定?”董卓咀嚼了这名字一番,把脸转向华雄。华雄嘴里只吐出两个字:“彦明。”
韩遂智计深远,我军若在他手里,在劫难逃啊。董卓不禁深为担忧。二十年来,从未以劣于敌军七倍之势的立场周旋在凉州众叛之间。叛军虽在一月之前大失其势,但韩遂竟能沿路招兵买马,扩充军力至这般地步,实是深不可测。说什么凉州民心思定,说什么军民紧密团结,要是果真如朝廷宣传所言,安能有此等局面?
董卓正这样想着,忽听见华雄在一旁幽幽冒出来一句:“七万之众,不到一月便能集结,不是连妇孺老幼都在此列吧?以我观之,土鸡瓦犬耳。”
董卓闻此,猛地感觉华雄此言非虚。就算再高明的募兵能手,虽能一时或以利益,或以感化,再或以强征等手段得到数量上的充盈,却终究无法掌握长期的人心。没有长远考虑的募兵手段,终是先天不足,质量自然不精。这样的叛军,不正是乌合之众么?看他扎营不动,只顾挑衅,势必不敢主动前来一战分高下。他们的计划应该是在此处包围我军,困到我军粮草殆尽。若如此,即便土鸡瓦犬,即便七万平庸之辈,歼灭一万余饥饿之徒也是绰绰有余。如何是好?目前军势疲惫,若勉强突围也只能横死当场。究竟如何是好?
那叛军叫骂了一阵,董卓势列阵不动。许是骂得疲了,对面也不再出声。这更证实了董卓的猜测。若是七万劲旅,何不敢攻我一万余人?然而其究竟如何,实不可知。悄悄退军却也不行,五里路就像是在敌军眼皮底下而已。现在敌众锐气稍堕,可令斥候前去打探虚实。刚要挥手唤斥候,手在空中停住,捻了捻须,道:“唤尉曹掾王忠前来见我。”
王忠此时正与民兵们持矛列阵,面对着挑衅声来的方向,神情紧张。五百人纹丝不动,仿佛被铁水浇铸一般。传令兵一骑奔过来,喊道:“尉曹掾王忠听令!”王忠似是未听见,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那七万之众。那传令兵上前便往他面前挥了一鞭,那鞭子刚好缠住王忠手里的长矛。正要重复命令,王忠一个激灵,大喝一声,双手横握长矛,矛尾在前,摆尾横扫,扭身扎住马步。传令兵没反应过来,手被那鞭子拖着,整个人竟被王忠拽下马来,摔在地上。后边的民兵刚想叫“尉曹掾好身手”,却又忍住了。王忠这才清醒过来,赶紧丢下矛,蹲下扶起了已经摔懵了的传令兵,连声道歉:“上差恕罪,卑职实是不知尊驾到来……”传令兵被王忠扶坐在地上,想抹把脸都费劲,忿忿道:“什么上差啊!董将军令你即刻去见他。”王忠起身道:“遵命,我即刻去!”丢下了难以动弹的传令兵。那可怜的家伙又立马躺在了地上。
不过半刻,王忠出现在了董卓面前,等候指令。董卓把王忠从地上牵起来,用手抚着他的脊背,道:“尉曹掾啊,这几日一向可好?”王忠被他摸得发痒,愣答:“托……将军福,王忠一切都……甚好。”见董卓不说话,忽地想到刚受他赐官之事,拱手跪下道:“蒙董将军提拔,卑职实在感激!”心里倒不这么想,不就是找个客套话题么。王忠啊王忠,你怎么也竟学会这些虚里八套了?
董卓又扶他起来:“甚好,甚好。”
王忠心想:这大敌当前,不应该积极思考对策么?平日看他自信满满,可在生死存亡时,他的自信却来源于何处?以金城的经历来看,他自信是因为满可以扯别人过来,为自己当挡箭牌。这般自信,实是令人不寒而栗。
董卓先是夸赞了王忠一番,说其宅心仁厚,智勇双全,忠义无双,王忠也是含糊答应着,心想着这些话我早已在梦中表扬过自己了,焦急地等待这极尽溢美之词的后面暗含着什么艰巨、甚至是要令人付出性命的任务。
果然,正题来了。“敌势众多,且按兵不动。我疑他军中战力不甚强大,希望劳动尉曹掾跑一趟,与我军探听一下敌情虚实。”董卓轻描淡写道。
王忠感觉,要是心里生着一双眼睛,现在必是睁得如铜铃一般大了。这敌兵既已戒备森严,不知是攻是守,若贸然前往,势必性命危急。我身为尉曹掾,乃是行士卒转运调遣之事,查探军情为斥候本份,为何弃他们不用,偏用我这一毫无经验,且职责上毫无关联之人?心中一个可怕的念头升起。
董卓似看到了王忠的疑虑,便道:“尉曹掾深有韬略,那些斥候与你相比皆不如。且民兵出身的你颇能融入其中获取情报。你外出公干时,手下的民兵我会找人代管。毋庸多疑,且快去吧!”
王忠也不敢多想,只得遵命。董卓示意两名军士跟随,送他出去。
一出董卓处,便要直寻刘雄鸣。两名军士拦住了他:“将军说要你只身前往,不可与人同去,否则容易暴露。”王忠心想,这董卓果真是要我死啊。无奈,只说是与朋友告别。两名军士互相看了看,答应了。
王忠立刻找到了刘雄鸣,向他问计。果不其然,刘雄鸣也觉得此事凶险。
王忠说:“我假装前去,然后假作得了情报而回,可否?”
刘雄鸣摆手:“董卓多疑,假情报若是不能圆起来,也是要砍头的。要是这样,倒还不如直接逃了呢?”
“对啊!可以逃嘛!能逃么?”
“当然不行!他已经盯上了您,要是跑了,家乡的亲人都会连累!”
王忠还真不好意思说,自己逃了可能还有一线生机。看看这边的窘境,七万对一万。官军这边真是必败无疑,莫说之后要斩我和家人,倒先得看看董卓自己有没有命。我趁此机会逃回右扶风,带着老娘隐居他乡。但这种想法终是说不出口。莫非忍心留下这些民兵乡亲不管,留下刘雄鸣不管,留下梁大脑袋不管,留下花白胡不管?自己还承诺过要照顾好花白胡的孙子小庞。况且,自己若是跑了,右扶风路途遥远,能不能活着到那里也是个问题,而且这边的民兵在董卓的领导之下,便真的没有生存机会了。自己不跑,虽不一定能在敌营中存活,但至少家乡老母不会有事,而且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也能够多一些活着的希望。当然,自己的良心不会一辈子受折磨。
“我去!”王忠双目炯炯盯着刘雄鸣,“你有什么嘱咐么?”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让这位自己合作多时的军师给出个主意。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