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记事:没有什么会真正地消失
写在前面:
小时候很期盼过年,因为有新衣穿,有红包拿,有平日里难得一吃的鸡鸭鱼肉;长大后,曾经一度有点排斥过年,因为总有亲戚催婚催生,问工作如何工资多少。
然而,当剥离掉儿时关于年的光环,放下长大后对年的偏见,年的意义似乎才慢慢显现出来:那是远走他乡的游子,一次次回到过往的美好中汲取能量,然后内心笃定地重新出发。
01
大年三十,我和姐姐、还有伯父家的大姐,相约一起聊天。从孩童到青春年少、再到如今的为人父母,冉冉岁月里,我们无数次彼此客套地打过照面,却是第一次如此亲近地坐在一起漫谈人生。
而在这中间横亘着的,是谁都不愿提起的往事——父亲和伯父本是亲兄弟,但,一句刺痛父亲尊严的酒后失言,一个落在伯父脸上的巴掌,就这样生生打断了两家的关系。自此多年,我们都不曾往来。
后来,直到姐姐结婚,两家才开始慢慢走动。只是,那经年结成的冰,却并非朝夕之间可以化解的。每每遇到伯父他们,是欲叫叫不出,不叫又尴尬,所以总本能地想要避开。
前两年,听母亲说大姐状态不是很好,又恰巧撞上了更年期,甚至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心里虽是叹息,却也不知道如何关怀。但,这些年家族内的亲人相继离开,似乎都在提醒我们珍惜拥有的一切,又何必将经年的伤痛郁结于心,不肯放开?
那天午后,我和姐姐就这样紧挨着大姐坐着。我们聊起各自当妈妈的体会,如何从不知所措,到慢慢松弛平和;聊起过往的伤痛,曾经的自我如何脆弱无依,一有风吹草动,便惶恐不安。
我们聊起已经逝去的爷爷奶奶,然后,彼此惊奇地发现,竟然每个人脑海里储存着的记忆片段都不同。
我说:我记得爷爷以前每次放牛回来,都会给我们带一碗野草莓,拌上白糖吃,可甜了。
姐姐说:我最爱吃爷爷家的“麦乳精”(一种燕麦),放久了,便结成一块块的,很好吃。还记得,奶奶走后,爷爷总是一个人坐在马路边,数来往的车辆,数今天又经过了几辆大卡车……
大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泪水已不觉间滑落脸庞,她说:“我只记得爷爷是个倔强的老头,似乎很少有过你们如此温暖的回忆。晚年的他一定很孤独……”。
“可能在你小的时候,爷爷还比较年轻,又倔强,所以比较少流露出温情的一面。而再倔强的一个人,当他变老时,也会慢慢变得柔软。”我和姐姐安慰道。
我们就这样拼凑着关于爷爷奶奶的记忆,好像又再一次回到了童年。
大姐说,她在人生半百之际,才开始慢慢走向探索自我的路,犹如一个第一次离开父母孤独前行的小孩。我拍拍大姐的肩,姐姐揽过大姐的头,“现在,你的状态已经越来越好了”。
大姐眼中带泪地笑了。她说,我们彼此成家工作后,越来越疏远了,以后要多聊聊。
那个午后,我们如此真实地触摸到彼此,那道曾经挡在我们之间的隔阂就这样瓦解了……
02
除夕夜,我和孩子正在楼上做兔子灯。“可以吃饭啦,锅底都要焦了!”,大方先生过来喊我们下楼吃饭,语气里带有一丝急切。
那会儿,正在制作的关键步骤,我不耐烦地回道:“哎呀,别催,还有最后一点就做完了”。但,忽然又觉察到向来温和的大方先生,好像有点不对劲,便缓了缓问:“你怎么了?”
他这才有点委屈巴巴道出了心中的缘由:年夜饭很寒酸,只有一个锅,他看着心里很难过。
我心中一动,软语安慰道:“没事的,人都在就好了”。说完,我赶紧加快了速度,然后牵着孩子下楼。
“去,给爷爷奶奶看看你的兔子灯”。
走到厨房,四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锅,边上是一盘藕片、一盘芹菜,婆婆还在灶台边烧菜……
我不觉回想起第一次在婆婆家过年,年夜饭似乎也是如今夜这样简单,当时只觉得鼻头一阵酸楚……止不住地怀念老爹除夕夜烧的那一大桌子菜,还有一家人围坐吃饭的情景。
曾经,这巨大的反差,让我的内心无比失落,但此时我却觉得:呀,比大方先生描述得可要丰盛多了。
“妈,赶紧过来吃饭吧!年夜饭,要大家都一起吃才好。”我招呼还在忙碌着的婆婆。
婆婆端着菜过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公公今天把饭烧得太硬了。
“能把饭煮熟就很好啦!”大方先生在边上打圆场。
终于几个人坐在一起吃饭,一贯大嗓门的婆婆,用筷子指着锅,说:这可是从上海(外甥女)那里拿来的。
“哦哦,那是不得了好吃的。”大方先生笑着附和道。
我看着这一幕,想起那田夫献曝的故事。田夫觉得晒太阳太美好了,于是想把这个取暖的方法献给国王。所有人都嘲笑他没见过世面,而这个田夫未曾不是无数父母的缩影,总是尽己所能地给予自己认为最好的一切。
而这当真就是最好的,因为里面包含着他们拳拳的爱。
我夹起盘子里的一块白菜梗,放在嘴里嚼了嚼,称赞道:“嗯,这白菜真甜”。
婆婆笑道:“下过霜的白菜,甜着呢”。
03
年初二,我和姐姐去舅舅家探望外公外婆。如今,他们已经都将近九十岁高龄了。外公自从前些年摔伤腿后,晚年的生活质量就直线下降,床成了他消耗余生的所在。
那天,下着雨,当我赶到舅舅家时,他还在房间里睡觉……我走近外公的床,望向他的脸庞,还是儿时记忆里的样子,只是更苍老了:深陷进去的眼窝,削瘦的双颊,微弱的呼吸声……
想起去年春节的那个午后,我站在外公房间的窗子前,屋外的阳光分外明亮,大家都在路边晒着太阳聊着天,而房间里,外公一个人斜躺着……那一刻,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在热烈地展开,而只有他像冬日里行将枯萎的草木,维持着最后一丝生气。
而每次相聚都如此匆匆,和外公外婆说不上句话,便又要离开。除了拎一盒保健品,往外婆口袋里塞一个红包,平日所做的实在太少。
再次回到房间时,外公已经醒了。因为他耳朵不好,一直戴着助听器。如今,摘掉了助听器后,就越发听不见声音了。
“外公,我是萍”,我特意提高了嗓音,但他的眼神似乎只是茫茫的,不知看向何处。“是萍来看你啦!还认识吗?”外婆在边上喊道。
此时,外公才回过神来,“萍,认得认得,怎么会不认得。华真是个不错的人啊,只要你们讲得来就好,好好的就好……”
他依旧听不到我说的,只是不停地和我叙说着……世界仿佛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狭窄的房间,端上床的一日三餐,偶尔有幸闯入耳膜的些许声音……
我握住他伸出被窝的手,似乎我从不曾这样牵过他的手。那一刻,好像孤独从指尖传递到我心间,眼泪便不经意间蓄满眼眶。
他那么孤独,心中却装满给了对我们的爱。
04
大年初一的晚上,我坐在床上,给孩子讲章鱼宝宝的成长——当章鱼宝宝从卵壳里挣脱出来后,一直不吃不睡照顾宝宝的章鱼妈妈,也会在原地死去……
她像是忽然被触动了,问道:“妈妈,为什么章鱼妈妈会原地死去?”
我说:“因为她为了照顾宝宝不吃不睡,能量已经用完了”。
“那爸爸妈妈也会死吗?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呢?”
这是孩子第一次问到有关生命的话题,我本能想避开,但又不愿随便地敷衍她。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清晨的光正透过缝隙溜进来,我指了指窗户,对小方姑娘说:“你看,现在外面天亮了,昨晚还是漆黑的呢。黑夜走了,白天就来了,黑夜和白天是轮回的。就像我们以前看的二十四节气,春夏秋冬是不是也像轮子一样转的呀?”
“嗯,冬天过去了,春风姑娘就要来了”,小方姑娘好像释怀了许多。
“别担心,没有什么会真正消失的哦”,我摸摸她的头。
昨天早上,我透过窗子,便看见楼下菜地里的青菜叶子上结了一层白霜。吃完早饭,我跑去菜园子摘下一片菜叶来,递给小方姑娘看。
“看,霜花呢,是不是很漂亮?”
她伸出手摸了摸,晶莹的霜花瞬间便在指尖化为了水。阳光越来越暖,很快,青菜叶上的霜花都化为了一颗颗水珠。
回想那些藏在悠远岁月里的点滴回忆,多么像冬天菜地里青菜叶上的霜花,即使终将融化,但总有一天会变成云化为雨,再次降落下来……
是的,没有什么会真正地消失。那些曾经给予我们温暖的人和事,将永远珍藏在心底,伴着我们一路前行,披荆斩棘,无所畏惧。
白露为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