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遗孤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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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泾县云岭。
初冬的皖南山区被刚刚落了两天两夜的大雪,染成一个洁白如银的世界。山坡上林子里的松柏,落满积雪后,有一种别致的风韵。古老的云岭镇在雪后的晨曦里,显得格外安详与平静。寂静得宛如一个没有人际的空镇,唯有那些被皑皑白雪覆盖,看不清屋瓦的古老民居宅院上空,飘浮起的一缕缕淡淡的炊烟,告诉你,沉睡的云岭正在渐渐苏醒。
蓦然间,一声响亮的婴啼,从镇东南的一座祠堂里传出来,打破了这一派冬晨的宁静。
这一天,是1940年12月4日。
这是一座典型徽式建筑。自从新四军进驻云岭以后,就改建成了军部医院。
此刻祠堂的第三进二层格外忙碌,灰军装外面罩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不停走动着,最东面的一间产房里,那响亮的婴儿啼哭声还在继续。
孩子的哭声惊醒了整个医院,人们纷纷穿衣起床,打开门窗相互询问着。
“谁的孩子生了?”
“好响的喉咙啊!肯定是个小子!”
“好像是服务团三分队指导员马莲珍生了。”
“孩子爸爸是谁?”
“一纵二支队的教导员严治中。”
“怎么没有看见他人啊?”
“你们不知道啊?最近形式很紧。听说军部很快要离开云岭转移北上,一纵已经提前出山,打前站去了。”
“怎么回事?是鬼子又要进山扫荡吗?”
“听说不是。我听二纵三支队副政委说,好像又是国民党和我们搞摩擦。这次情况有点严重,你没有看见军部那边天天都在开会吗?”
“是啊,各纵队的司令员和政委,来来去去跟走马灯似的。”
“唉,这孩子生下不是时候。兵荒马乱的,天天打仗,怎么办?”
“就是啊,难为马指导员了。”
“别说,这个马指导员好年轻啊。好像才20来岁?这么小年纪也就是指导员了。”
“两口子都年轻,严治中23岁,也已经是教导员了。马莲珍没有20,才18、9岁。他们两口子是延安来的干部。”
“那就怪不得了,延安干部嘛,精贵。”
祠堂大门外面急匆匆跑进一个年轻的女战士,进门就大声喊着:“马莲珍生了个啥啊?”
一个女护士从三楼的外廊栏杆上探出个头,对她招招手,“章倩,马指导员在这里。”
章倩一面朝上面跑,一面还在追问:“朱橘红,快告诉我,她生了个啥?”
“是个儿子。”
“太好了!”
章倩跑上楼,朱橘红站在顶头一间房间门外对她招手。
“你快进来。马指导员在这里。”
病房里有两张床,一张空着,马莲珍躺在靠窗户的一张床上,站在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一张清瘦苍白的脸,却洋溢着母亲的幸福微笑。
听见声音,马莲珍抬起头对着章倩笑起来。“章倩,你来了,快过来看看宝宝。看看他像我,还是像严治中?”
章倩已经跑过来,趴下身子看着马莲珍胳肢窝上面睡着的孩子。孩子在沉睡中,很安详。
章倩端详了很久,对马莲珍说:“马莲珍,我看还是像他多一点。”
马莲珍又对孩子看了一眼,笑着点点头,说:“都是这样说。”
章倩又对马莲珍说:“起名字了吗?”
马莲珍摇摇头,“没有,等他来吧。对了,你和陈司令发展怎么样?”
章倩有点羞涩地垂下头,小声说:“前几天他来提过了,算正式求婚吧。我还没有答应。”
马莲珍一把抓住她,着急地追问:“为什么啊?你还有什么考虑?”
“人家是姑娘总要矜持一点啊。我想再过几天。”章倩不好意思地说。
马莲珍摇着她的胳膊,“你可别抻着了。小心给抻跑了!陈司令是著名儒将,盯着他的姑娘可多着呢。”
“不会。”章倩很自信地表示,然后又对马莲珍说:“他去江北指挥部了。战事有点紧,我也不想让他分心。”
“为什么不跟他去江北?严治中上次来也说过,陈司令要去江北了,打算要他过去。”
“老严答应了吗?”
“答是答应了,可要等这次任务回来。一纵傅司令没有合适的人选派出,只好先让老严去。”
“听说是让一纵探路吧?我们也很快要北上。”
“还说不好,我听住院的两位纵队首长提到,叶司令和项政委有点不同意见,大约要等东南局开会决定了。对了,你没有听陈司令说什么?”
听到马莲珍这样问,章倩有些不满意地撇着嘴,说:“他?从来都不会和我说这些。好了,怎么不谈他了,还是说你们。生了个儿子,没有通知他爸爸回来?”
马莲珍摇摇头,“孩子刚生。还没有来得及通知老严。不过听说这次任务失败了,他们已经在撤回来。”
“失败了?怎么搞的?好像已经失败好几次了吧?本来是二纵担任这项任务,损失太严重才换了一纵,又失败了。看起来这次情况很不好。”章倩表现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马莲珍却很乐观地笑着劝慰她。“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吧?可能是二纵刚刚打过几个大仗,还没有来得及补充和休整,才会吃亏了。一纵应该没有问题,他们刚刚休整结束,兵强马壮的,打几个顽军应该不成问题。”
章倩恢复了她天真烂漫的性格笑着说:“看咱们俩,这也不是我们小兵蛋子考虑的事儿。我先走啦,你保重。对了,孩子生了,你有奶吗?”
马莲珍摇摇头说:“哪有啊。这不是开口奶,还是几个小护士去村里找有娃的人家讨来的。”
章倩拿出挎包里的一罐奶粉,递给马莲珍,“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吧?还是要找个奶妈。”
马莲珍接过奶粉,很惊诧地问:“你哪来的奶粉?还是进口的。是要找个奶妈,咱们干部团的人已经在想办法了。”
章倩笑起来,指着奶粉说:“还有谁能弄到这种洋玩意儿?老陈呗。前几个月打了鬼子的一个补给点,缴获了一批奶粉罐头。老陈下令都送到军部保育院去,我就要下这一罐,说明是给你宝宝的,老陈才同意留下。多一罐也没有,你还是抓紧找奶妈的事儿吧。不说了,我去一趟军部。”
章倩和来时一样,一阵风似地走了。
马莲珍看着她的背影,笑着摇摇头,然后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幸福感中,有着淡淡一缕忧丝……
儿子出生后的第三天,严治中终于风尘仆仆从前线赶回来了。
他抱着儿子开怀大笑,不停地把儿子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喊叫着。“好儿子,我有儿子了。”
那声音大得整个军部医院都听得见。一个小护士赶紧来干涉。
“严教导员,你轻一点。这里是医院。”
严治中一伸舌头,马莲珍躺在床上瞪了他一眼。严治中抱着孩子坐到马莲珍床边,在妻子脸上吻了一下,“谢谢你,莲珍,辛苦你了。”
马莲珍满怀幸福感依着丈夫怀里,看着儿子,说:“真不该这种时候有孩子。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看你这话说的,打仗就不生孩子了?要不生孩子,我们这一代人都在战争里死去了,我们这个民族岂不是连根都没有了?”
“你有理!可现在叫我拿什么喂给他吃?我一点奶水也没有。靠章倩送来的一罐奶粉能吃几天?总不能天天去村子讨奶。”马莲珍心里发愁,把一肚子委屈在丈夫面前倒出来。
这个年轻的指导员才19岁,还是个孩子。不过别看她年轻,已经是个很称职的指导员,而且还是有了两年党龄的老党员。
一对年轻的恋人,1937年10月离开了江南古镇南浔镇,一路爬山涉水,冒着战火朝西北走去。走了整整一年,最后终于在1938年9月抵达了延安。
严治中和马莲珍一到延安,就报考了抗日军政大学,在延安学习了一年之后,根据抗日战争形势发展的需要,他们提前毕业被分派到江南的新四军。
1939年这对年轻的夫妻分别被任命为一纵队二分队教导员和干部团二分队指导员。现在他们都已经是具有两年党龄和两年战争经历的优秀指战员。
严治中亲着怀里的儿子,“放心吧,一定会有办法的。”
马莲珍看着自信的丈夫,轻轻摇摇头说:“你反正不管孩子。对了,赶紧给儿子起个名字吧。”
“海燕,他叫海燕。”
“海燕?好听。我们儿子有名字了,叫海燕。”
马莲珍开心地笑了,她仰起头看着严治中,问:“严老师,给我这个学生说说吧,为什么你给儿子起名字叫海燕?”
严治中又把儿子举起来了,他举着儿子,开始激情朗诵着。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啊,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到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的,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直压下来,而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狠狠地把它们甩到悬崖上,把这些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末。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狂风吼叫……雷声轰响……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在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的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严治中激情的朗诵,让马莲珍深深被打动了。她轻声朗诵着“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好鼓舞人的诗句。我的儿子就是一只在暴风雨中高叫的海燕!治中,你真是大知识分子。写的诗好棒!”
严治中大笑起来,摇摇头说:“我可写不出这么好的诗。”
“不是你写的?那是谁的诗?”马莲珍很好奇地追问。
“是高尔基!”
“高尔基是谁?”
“高尔基是著名的俄国作家。这是他在1901年苏联十月革命前夜写的诗——海燕。高尔基诗中的海燕,就是暗喻革命思想。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歌,我就是受了这首诗的影响投身革命的。现在我就把这首诗送给咱们新出生的儿子,他就是咱们的梦想和希望。他一定会像海燕一样,……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在大笑,它又在号叫……它笑些乌云,它因为欢乐而号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它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严治中又一次激动起来,把手中的儿子,用双臂平托起来,让儿子沐浴在窗外射入的一抹金色的阳光里。
那天夜里这对年轻的父母,抱着他们新生的儿子海燕,畅想着中国的未来。他们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早一点把日本侵略军赶出中国去!他们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再遭受战争。他们美好的明天,属于自己的儿子海燕。
第二天一早,严治中告别了妻子和儿子,又上前线去了。他是一线的指挥员,部队离不开他。在新四军中,有高中文化的严治中,也算一名儒将了,像他这样的干部并不多。大部分倒还是马莲珍这样的工农干部。
1941年初。天又开始下雪了,而且特别冷。云岭镇东北一处民房。新四军的干部团三分队驻扎在这里,后院有间小屋,那是指导员马莲珍的屋子。她已经出院了。
战友们顺利找到了一位奶妈。一个云岭本地农民的媳妇,叫于招娣。孩子生下才一周,就得了肺炎,没有救过来。媳妇哭得死去活来,一说有个新四军孩子没有奶水喂,她立刻答应下来,马上就跟着那个找到她的女战士去了军部医院。
孩子正好饿了,在马莲珍的怀里大哭。
马莲珍正在发愁,章倩送来的一罐奶粉早喝完了,几个护士又去村子里想办法讨奶还没有回来。马莲珍真是发愁了,海燕这样下去怎么办?生下来已经第七天了。
于招娣一进门,就把海燕抱进怀里,解开衣襟,把奶头塞进海燕的小嘴。海燕立刻止住哭声,贪婪地吸吮着。甘甜的奶水源源不断被海燕吸进去,他的小肚子很快鼓起来。
马莲珍笑了,生下海燕之后,她还是第一次笑得如此舒畅。
她搂住于招娣的肩头,亲切地说:“谢谢你了,你就是于招娣吧?招弟姐,以后海燕要托付你了。”
于招娣爱怜地看着自己怀里的海燕,满脸都是又做了母亲的幸福。
她抬起头说,“莲珍妹妹,你就放心好了。我会把阿毛当自己儿子的。”
“阿毛?”马莲珍怔了一下,又笑起来。
“对阿毛也是你儿子。他吃你的奶,当然是你儿子。”
“莲珍妹妹,我等阿毛吃饱了就抱他回去,已经和我男人说好了,他也很喜欢孩子。你知道的,我们的毛毛死了。”
于招娣说到自己儿子,忍不住拉起衣角,擦拭自己的眼睛,不过很快就释怀了,低下头去亲吻着怀里的海燕,低声说:“老天爷可怜我们,就把阿毛,哦,就是海燕送来了。莲珍妹妹,你愿意我叫他阿毛吗?我们是乡下人,海燕有点拗口,我担心他叫不来。”
马莲珍笑起来,亲切地抱住于招娣的腰。两个人一起看着孩子。
“好啊,阿毛可以做小名啊。大名海燕,小名阿毛好了。招弟姐,你说叫海燕很拗口,我怎么看你一点不啊?”
于招娣笑着说:“我识字的,读过几年私塾的。我会写海燕的名字。不一样的,屋里那个就会觉得拗口了。”
马莲珍惊讶地看着这个清秀的皖南女子,“原来招弟姐识字。海燕是阿毛爸爸起的名字。”
于招娣微笑着摇着怀里已经吃饱的孩子。
“海燕,很好听的。我知道是一种鸟,是海上飞的鸟。对吧?我们家阿毛,就是一只会在海上飞的鸟。他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马莲珍暗自心惊,她真没有想到这个山区女子居然懂得这么多。
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招弟姐,你真厉害!居然知道海燕的意思。他爸爸就是这个意思。希望他将来可以像一只在大海上飞翔的海燕。”
于招娣点点头,很肯定地说:“会的,一定会的。”
马莲珍看着于招娣,忽然心里一动,她拉住了于招娣的手说:“招弟姐,我求你一件事。”
于招娣不解地看着马莲珍问:“莲珍妹妹,什么事儿啊?”
马莲珍指着于招娣怀里的海燕说:“我想把海燕,哦,阿毛送给你。”
于招娣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马莲珍非常诚恳地说:“招弟姐,你好好听我说。现在世道也不太平,鬼子在中国横行霸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不赶走日本鬼子,老百姓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新四军现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消灭鬼子。海燕的爸爸和我,都是新四军的人,我们要去打战,打鬼子。我又没有奶水,拿什么养活海燕?我想不如就把海燕送给你做儿子,让他跟着你过几天安稳的日子,总比跟着我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强。”
于招娣一直默默在听,听着,点着头,听到这时候
她看着已经吃饱以后,在自己怀里睡着的海燕,迟疑地问:“莲珍妹妹,我听明白了。可你真舍得阿毛,哦海燕?孩子的爸爸会舍得吗?你还是就把阿毛交给我带着,你们去打战好了。你们打完仗也要回根据地啊,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会把阿毛送过来。这样好不好?阿毛,哦,海燕就是我们两个的儿子好吧?”
马莲珍眼圈红起来,她看看于招娣,又看看她怀里的海燕,很坚决地说:“招弟姐,我和你说实话吧。最近形势对新四军很不利,不光是日本鬼子一直在对根据地围剿、扫荡,而且国民党军还一直在和我们搞摩擦。说不一定那一天就会打大战,部队很可能会离开根据地,跳到外围作战的。我怎么能带着个孩子去指挥打战?所以我才会想到把海燕,不,以后不要叫他海燕了,就叫阿毛,送给你做儿子。孩子爸爸也会想通的,我们是为了孩子好。”
于招娣流泪了,她想到自己死去的孩子。儿子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把自己这块肉亲手送给别人,于招娣知道马莲珍的心里会有多难过。她从自己的怀里把孩子塞进马莲珍手里,然后紧紧拉住马莲珍,说:“莲珍妹妹,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可我也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保全孩子。你放心,我会把海燕当做亲儿子!帮你把他养大。等你们胜利了,赶走了鬼子,你再回来接他吧!他就是叫海燕,是我们两家人家的儿子。你刚才给我讲了,孩子爸爸为什么给他起个名字叫海燕?我全明白了,海燕就是咱们中国人的希望,胜利的希望,老百姓过好日子的念想!所以,阿毛一定要叫海燕!我会拼着命养活他,用我的命养活咱们大家的希望。”
马莲珍完全被眼前这个瘦弱的普通女人震撼了。她无法想象一个仅仅读过三年私塾的山村女人,有这样深远的想法。她也含着泪说:“好,海燕从今天起就是我们家两家的,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希望,赶走日本鬼子取得最后胜利的希望,是咱们老百姓会过上好日子的念想!”
……
于招娣抱着海燕回到自己家里,她的丈夫曹金贵正在门口朝外面张望,看见老婆抱着孩子回来乐坏了,连忙迎上去对于招娣说:“孩子抱回来了?快、快让我看看。”
于招娣把孩子朝怀里一缩,说:“别,你别现在看了,这么冷的天气,小心冻着阿毛。”
“哦、哦,你说的对。他叫阿毛?”
曹金贵老老实实地遵照妻子的话,没有去惊动熟睡的海燕,只是伸手扶着妻子的腰,很小心地搀扶她抱着孩子,穿过小院子,走进堂屋,然后进来东边的厢房,一直扶着于招娣在床上坐下来。于招娣小心翼翼地轻轻把海燕放在床上,才轻手轻脚解开抱得紧紧的包裙,让海燕露出了沉睡的小脸。
曹金贵很想去摸摸他的小脸,看看妻子,又忍住了。于招娣仔仔细细在端详海燕的脸。海燕在沉睡,可还是看得出那对大眼睛上长长的睫毛,浓黑的眉毛,高高的小鼻子,不断在睡梦中还在蠕动的小嘴。
于招娣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丈夫在听?
“阿毛好漂亮啊,大眼睛、浓眉,还有高鼻梁。比我们死去的毛毛漂亮。阿贵,你说是不是?”
曹金贵连忙答应着,“是、是,招弟,你说这孩子叫阿毛?”
“是我给他起的小名。孩子的爸爸给起的名字叫海燕。”于招娣给丈夫解释。
“海-燕——”曹金贵很吃力地说出这个名字。“好拗口。”
于招娣笑了。
她抬起头说:“就知道你说这个名字会拗口,所以我给他起个小名阿毛。海燕是孩子爸爸起的大名,他们都是读书断字的大人物。”
曹金贵一面点头,一面又说了一次“海燕”,然后唠叨说:“多叫几遍就好多了。真好听。招弟,你是读过书的,这个名字什么意思?有讲究吧?”
“当然有讲究啊。你不知道了吧?我是只晓得海燕是一种鸟,海上的鸟。”
于招娣拉起丈夫的手,离开床边,两个人坐在房间一张方桌旁边,她怕吵醒了熟睡的海燕。
于招娣把自己和马莲珍刚才商量的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了丈夫。有一件事,她刚才没有对马莲珍说,可她必须和丈夫好好说明白。
曹金贵一言不发地听着。他是个有点木乃的老实人,又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也是个实实在在的的好人。
他听完之后,看了一眼安静地躺在床上睡觉的海燕,那个从这一刻就已经是自己儿子的孩子。不知道该是喜,还是忧?他是有点木乃,可并不傻。他完全可以理解,妻子把一个新四军的儿子抱回来,认作自己的儿子意味着什么?那是巨大的危险!可他不会反对妻子的做法,他赞成共产党、新四军的各种作法,尤其是他们杀鬼子,保护老百姓,他们是老百姓的希望。
这一点老实巴交的曹金贵心里明明白白。妻子关于海燕的解释,他并不能完全弄明白,可他明白了海燕就是老百姓对未来的一个念想是什么意思!
曹金贵抬起头看着妻子,“招弟,你别说下去了。我知道你心里想啥。我曹金贵不糊涂,新四军流血牺牲为了啥,海燕的爸爸、妈妈,舍家弃子又为了啥?不就是咱们这样的穷老百姓吗?招弟,阿毛他妈,咱们以后就是他的爹妈。咱们不再要孩子了,咱们要好好把他养大!为了莲珍妹妹,也为了咱们自己。我能明白啥是海燕的意思了,他就是个念想。有了这个念想,咱们这些苦哈哈的老百姓,才会带着这个念想好好活下去。”
于招娣一把抓住丈夫的手,“金贵,你真这么想?”
曹金贵非常肯定地点点头回答:“放心吧。我曹金贵会豁出命去护着你们娘俩活下去!”
于招娣动情地靠进丈夫怀里,“金贵,你是好人!”
曹金贵搂紧妻子,看着床上的海燕,深情地说:“招弟,你才是好人!”
过了十多天,转眼海燕就要满月了。
皖南的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起来。战区长官顾祝同不断责令新四军尽快北上,党中央也已经下令,要求新四军尽快离开皖南渡江北上。新四军军部终于做出最后的决策,放弃云岭驻地先向茂林一带转移,然后择机渡江北上。
干部团离开云岭的前一天,马莲珍去于招娣家里。
曹金贵在院子里看见马莲珍在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下面拴马,连忙对屋子里喊了一声:“招弟,莲珍妹妹来了。”
于招娣闻声抱起海燕,走到堂房大门口招呼马莲珍。
“莲珍妹妹来了。外面有点冷,我不抱海燕出来迎你了。”
马莲珍一身灰军装,腰里插着一支驳壳枪,后背插着一把飘着红绸的大刀,手上拿着一根马鞭跨进小院,一面用马鞭拍打绑腿上的尘土,一面招呼于招娣夫妇。
“金贵大哥,招弟姐。我来看看阿毛。”
于招娣看着英姿飒爽的马莲珍,忍不住称赞:“妹子,你这身打扮真好看!简直赛过穆桂、花木兰!”
曹金贵一面朝屋里让着马莲珍,一面附和妻子。“可不是,莲珍妹妹真厉害!又是枪,又是刀。难怪新四军打鬼子这么厉害,连女人都会骑马打枪。”
马莲珍咯咯笑着走进屋子,从于招娣怀里抱起海燕,“来,让妈妈抱抱。招弟姐,小家伙长大了好多,也胖了。谢谢你,辛苦了。”
于招娣亲切地让马莲珍到自己屋里坐下,又忙着给她倒水,一面说话:“看你说啥话?他也是我儿子。不是应该吗?妹子,你有日子不过来看海燕了,是不是很忙?听乡亲们说,你们天天在打战。”
马莲珍脸色阴沉下来。
今天她是来告辞的,已经接到命令,放弃云岭驻地,向北转移。她是连队指导员,干部团的指挥员会议上,已经了解眼前的局面。今天的告别,也许就是永诀,便是可以活下来,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到云岭?
她不想影响于招娣夫妻的情绪,也没有权力泄露军事机密,只能强压住心头的悲痛,一面亲着海燕的小脸,一面对于招娣说:“招弟姐,我今天就是来和你们道别的。部队要转移了,可能短时间不会回到云岭,要到外围去作战。”
“你们要走了?”于招娣一把抓住马莲珍。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不需要马莲珍说明什么,已经明白了一切。
于招娣流着泪说:“你快好好抱抱海燕吧。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看见他了。”
海燕在马莲珍的怀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脸上绽放着笑容。马莲珍鼻子一酸,眼泪滴下来,落在海燕的脸上。她抱紧孩子,用脸紧贴着海燕的小脸。于招娣说得没有错,此去关山重重碍,几时方能有归程?
曹金贵手里拿着一盘干果站在门外,看着屋里一对落泪的女人,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
马莲珍很快已经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抬起头,正好看见曹金贵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盆干果,便强颜欢笑地对着曹金贵说:“金贵哥,我最爱吃松子了。”
曹金贵这才笑着走进来,把果盘放在马莲珍面前,说:“快吃吧。我入冬前上山拾的。”
于招娣也顺势擦去眼角的泪水,“走的时候,让金贵给你装一袋子,带着路上吃。”
马莲珍笑笑,也拭去眼角的泪痕,说:“大哥,招弟姐,我马上就要走,军部要转移驻地,暂时改到茂林,准备在哪里朝北渡江。渡江以后就不好说了。有个事和你们说一下,这次新四军是奉了战区长官部的命令移动,离开云岭以后,国军很可能去来云岭。我想你们还是离开云岭吧。”
于招娣马上明白了马莲珍的来意,她是担心新四军走后,国民党军会来找晦气。周围邻居都知道阿毛是新四军孩子,谁知道国民党军来了会不会打听出来?
于招娣连忙说:“妹子,你放心,新四军一走,我们就去舒城,到我娘家去住。”
曹金贵也明白过来,“对对,我们去舒城。妹子你别担心,我们会保护好海燕的。”
马莲珍笑起来,“金贵哥,谢谢。以后别再叫他海燕了,还是叫阿毛好。”
曹金贵一愣神,很快明白过来,憨厚地笑着,“我明白,我明白。以后再也不当着外人叫他海燕了。海燕就是个念想,咱们放在心里。莲珍妹子,咱们总有一天可以大声叫阿毛海燕的。”
马莲珍的眼眶又红了,她抓住于招娣的手,说:“招弟姐,你看金贵哥说得多好?海燕这个名字就是咱们老百姓一个念想!等我们赶走了鬼子,胜利了,咱们就当着全天下大声喊咱们儿子海燕的名字!”
又过了几天,形势更加严峻。移师茂林的新四军军部,准备连夜北进。
下午干部团二分队临时驻地,马莲珍正在忙着指挥部队归还老乡的物品准备出发。于招娣、曹金贵抱着海燕,带着几个包裹来了。
马莲珍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迎过去。
“招弟姐,金贵哥,你们怎么这时候来了?部队马上要出发。”
于招娣一面把怀里孩子抱给马莲珍,一面说:“莲珍妹妹,今天是海燕满月的日子吧?”
马莲珍一愣,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说: “真的,今天阿毛满月。我做娘的都忘记了。”
说着马莲珍低下头,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说:“宝宝,你满月了。看看白白胖胖的,多亏你招弟妈妈了。”
马莲珍看着曹金贵手里的包裹疑惑地问:“金贵哥,你们怎么还带着行李?不会是想跟部队走吧?那可不行,部队要打仗,太危险了。”
于招娣摇摇头说:“莲珍妹妹,你放心,我们不会拖累部队。我们就是把海燕再抱给你看一眼,马上回舒城娘家去。”
马莲珍送了一口气,抱起孩子亲着。
章倩正好拿着个照相机过来,连忙对马莲珍说:“正巧,我相机里面正好还有几张胶卷,来吧,给你们娘俩拍一张留给纪念吧?也算海燕拍的满月照。”
“太好了。”马莲珍乐了。
她抱着海燕站在夕阳下,章倩对着他们母子二人,按动了快门。背后是皖南茂林地区层层叠叠的山峦。
拍过照片,马莲珍送于招娣夫妇抱着海燕离开茂林镇。大家都在流眼泪,只有天真烂漫的海燕浑然不知,安静地睡在于招娣的怀里。最后分手的时候到了,于招娣把孩子塞进马莲珍怀里。马莲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紧紧贴着海燕的小脸,任凭着眼泪从自己眼眶流出来,流到了海燕的面颊上。
她轻声背诵着“海燕”:
……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的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马莲珍一直站在山岗上,望着渐渐消失在山路上的几个影子,直到警卫员牵着她的战马来到她身边,轻声说:“指导员,看不见了。走吧,部队已经集合好了,咱们也要出发了。”
马莲珍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从警卫员手里接过马缰,翻身跃上战马,将马缰向上了一下,胯下的战马高高昂起头发出一声嘶鸣,奋蹄朝山岗下奔去……
1941年1月5日的临晨时分。
天上下着倾盆大雨,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不时的闪电划破黑黢黢夜空的时候,才能看得见,在小路、山坡、树林无数的人影在快速移动,还可以听到压得极低的声音。
“跟上,注意脚下。”
“注意盯着前面人,不要掉队。”
严治中骑在自己的大青背上,警卫员焦干青抓着马缰走在前面。大青,是严治中的坐骑,一匹青灰色的骡子。别看是骡子,一点不逊色战马。经过多次战斗洗礼,在枪林弹雨下驮着弹药、装备,突破封锁线,跟了严治中两年多了。严治中就是喜欢它的安静、老实,大青有副好脾气,不管怎么惹它,都没脾气。这样的夜行军对大青,就是一件寻常的事儿,蹄子上尽管提前裹了破布、麻袋片,可它还是会尽管小心地放落下去,减少发出的声响。
就这一条,叫二支队队长张兰芳赞口不绝。他不止一次对严治中提出,拿一匹好马来换,严治中总是笑着拒绝。
突然,一阵激烈的枪炮声响起,炸弹爆炸后的火光照亮了天际,多半个天空都红了。猝不及防的行军部队遭到了袭击,大批战士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已经倒在大雨的泥泞里,再也没有睁开。
作战经验极为丰富的焦干青,大喊一声:“有敌人!”纵身而起朝严治中扑去。大青的反应居然不比他慢,两个前蹄快速弯曲把严治中从背上滑下来,然后,后蹄一弯,趴在了严治中身边。密集的枪弹不停从头顶划过,爆炸声 不绝于耳,严治中在从大青背上滑下来的那一刻,已经拔出了手枪,他伏在地面,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同时大声喊着:“大家不要慌乱,各自找好隐蔽位置,先保护好自己。焦干青,你在哪里?”
焦干青已经爬到他身边,说:“教导员,我来了。”
“马上联系支队长。”
张兰芳的声音已经在旁边传出来。
“老严,我在你左侧的山坡上,你暂时不要动,火力太猛。我们被伏击了,听枪炮声是上官云相的部队,好猛的火力。这下有麻烦了。”
“老张,你没事吧?要赶快设法组织抵抗。这样下去部队就打散了。”
严治中一面躲避着流弹,一面压低身子开始向山坡上移动,很快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山包后的洼地里,他支起身子,对紧跟在身边的焦干青,说:“马上去联系部队,向这个山包集中。”
很快,二支队的几个干部到了。三个分队领导两个分队长已经牺牲一个重伤,还有两个轻伤,只有一分队队长没有负伤,部队三分之一减员。好在支队队长,教导员都没有负伤。枪炮声没有丝毫减弱,只是碰巧碰巧严治中他们找到一个火力死角。只要敌人不冲下来,就是安全的。
几个人在枪林弹雨下商量应对办法。
“同志们,我们现在遭到了国民党军的偷袭,形势非常严峻。根据初步统计部队减员三分之一,而且已经和纵队失去了联系,只能各自为战了。下面请支队长布置一下我们的战斗方案。”严治中简短说了几句。
张兰芬更直接。“很简单,控制好部队,尽可能保存力量,化整为零分散突围。”
几个分队长离开以后,严治中不安地问张兰芬。“老张,这样恐怕不妥吧?”
张兰芬很肯定地说:“老严,实话说,讲理论我不及你,论打仗,你不如我吧?我们现在肯定被上官这个老混蛋重兵包围了。你听听周围山上的枪炮声,我们集中起来有多少兵力?集中的结果就是给敌人集中打击的目标!”
严治中一听就愣住了。
是啊,集中部队,集中起来看似力量增强了,可目标同样增大了。这一点点队伍,在敌人重兵包围下,有用吗?分散了,在这皖南大山里,就如鱼龙入海,才有可能利用大山的掩护混出包围。
事实证明了张兰芬是正确的。在新四军军部所部9000余人,在茂林一带苦战七天七夜全军覆没,战死3000,被俘4000,只有一纵下面几个支队,并没有陷入苦战,而是趁着敌人合拢未成,包围圈还有缝隙,事发后第一时间想到了化整为零,分散突围的方式。部队很快融入大山,包围圈朝下压缩的时候,已经分散成战斗小组的新四军,从空隙里插到敌人背后。然后在预定地点回合,渡过长江到了苏北根据地。
二支队原有300余人,当晚遭伏就损失了100余人,分散突围后顺利到达集结点的有150人左右,还基本保持了部队建制,比起全军的损失是最小的了。
光阴荏苒,转眼皖南事变过去已经30年。1971年的春天来到了皖南山区。皖南的褚启河送来一个重要信息——他找到了海燕的奶妈于招娣。
马莲珍决定让自己身边的儿子晓燕,代表他们去一趟皖南。一是了解情况,核对一下,这个于招娣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第二件事,假如真是他们找的于招娣,当然就是查问海燕的近况了。
晓燕是马莲珍在解放前夕生的。巧得很,就比新中国大一天,他生在1949年9月29日。其实很严格地说,连一天都不到。晓燕出生在23点50分。只要在晚生10分钟,晓燕就真成了最标准的共和国同龄人。
今年17岁的严晓燕,肩负重任启程南下,直达皖南。
严晓燕一到泾县,下车就遇到了来接站的褚启河夫妻。
十年前,褚启河就已经调到省厅工作了。他在副厅长的位置上工作了很多年,由于妻子的关系,褚启河对寻找新四军遗留皖南的那些孩子格外关心,特别是父亲临终遗嘱耿耿于怀的海燕,更是几乎每时每刻都挂在心上。
章晓华是新四军三纵队副司令员章乃器的女儿,皖南事变发生时,章晓华也只有6岁。
新四军撤离云岭时,章晓华正在生病,考虑到突围的风险,章乃器夫妻决定把她留在皖南。幸运的是章晓华在深山一户猎人家长大,1947年解放战争期间,就被参军的猎户送到了部队上,然后送进了保育院。
全国解放以后,章乃器皖南寻亲,找到当地公安局帮助。年轻的公安战士褚启河,不辞艰辛从1950年初,找到1955年底,终于在一所学校里,找到了已经担任教师的章晓华。
章晓华告诉丈夫,新四军在皖南留下了大大小小一共10个孩子。其中有6个是女孩,4个是男孩,已经在1948年找回一个女孩子。落实各种材料得知,有2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就在皖南事变发生之后,被回乡的地主恶霸密告后遭到杀害。
现在生死不明的孩子还有5人,其中应该包括海燕。因为根据种种迹象证明,被害的两个男孩子,无论年龄,还是收养人情况,都不符合海燕的情况。这就意味着海燕很可能还活在人间。
褚启河得知这个情况非常兴奋。1956年严治中来皖南寻亲,因自己父亲病重而中断,赶去探望病榻上的老战友,放弃了继续寻子。
褚启河就主动开始寻找海燕,不间断地找了十五年,几乎找遍了皖南的山山水水,然后又扩大到周边的几个省,始终没有于招娣和海燕的任何消息。
一直到最近,得知了一条消息:去年年底从山东迁回来一户人家,这家的女人叫于招娣,曾经是云岭附近的人。褚启河立刻将这个消息送到了北京……
车终于到了云岭镇。严晓燕扶着青萍跳下车,看着古色古香的小镇。街面都是青石板,年代的久远,让这些石板面变得极为光滑,就像涂抹了一层油,发出一种幽幽的光华。街边参差错落布满小店铺,尽管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店铺却还是照常开着,任由街上的老户随意地进来坐坐。掌柜的可能还会搭上一杯清茶,一袋低劣的土烟,可那份温馨的乡情,却让这古朴醇厚的韵味,浓浓着温暖着乡里乡亲。
青萍坐久了,有些脚麻,扶住严晓燕在青石板上,一翘一翘地走。路边一家茶叶店的老板,拿出一只竹椅,让她坐下,然后,自己蹲下来给青萍轻轻地揉着,嘴上和两个人搭讪:“是来走亲?”
严晓燕完全听不懂这种纯浓的山里乡音,只能茫然地看着青萍。他终于明白了褚启河坚持要青萍来的理由。
青萍对他眨眨眼睛,“谢谢老乡。我好多了。不麻了。我们是来找个人,你老认识于招娣吗?”
茶叶店的老板突然直起身子,看着严晓燕,仿佛在回想什么然后问:“这小哥是不是姓严?”
严晓燕居然听懂了他生硬的普通话,大吃一惊,连忙回答:“这位大哥,你怎么会知道我姓严?”
茶店老板笑了,一把抓住了严晓燕的手,一只手拉起青萍,“赶紧随我回家。我娘想死你们了。”
这回轮到严晓燕激动了,停住脚步,抓紧对方的手追问:“等等,你娘是于招娣?你是不是海燕哥?”
他笑着摇摇头回答:“我是你哥,不是你海燕哥。”
严晓燕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就听懂了他这些南腔北调的普通话?继续追问:“你不是海燕,可你是于招娣嬢嬢的儿子对不对?”
这一回严晓燕说得太快,也太复杂了,他听不明白了,求援似的看着青萍,青萍把严晓燕的问题,用泾县方言重复了一次。
他很肯定地点点头回答:“是。我是于招娣的儿子,海燕哥哥的弟弟海红。当然也是你哥哥。快走,回家看娘。”
这番话还是青萍翻译的。严晓燕点点头,随着他朝镇西南走。
一路之上他逢人就在说同一句话“这是我兄弟,海燕的弟弟回来了。”
一条街的两侧急速站满了人,犹如夹道欢迎。他们的脸上满是笑容,人人在朝严晓燕招手致意。
那一瞬间,严晓燕的热泪夺眶而出,他拉起青萍的手对着街边,深深弯下腰,然后直起身,转个方向,又深深地弯下腰去。然后站直身子大声喊出来:“我是新四军的儿子。我回来了!”
街边的人鼓起掌来,然后朝街心涌,很快就包围了他们,然后簇拥着严晓燕和青萍继续走。海红已经一个人赶回家去给母亲报信。
等这一群人走到街的尽头,看见海虹扶着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妇人站在街心。
严晓燕再顾不上青萍了,他几个大步上去,就在街心当众“扑通”一声跪下,扶着于招娣的腿,大声说:“于妈妈,儿子晓燕奉父母之命给您跪下了。”
于招娣一把将严晓燕搂进自己怀里,已经泣不成声,抽搐着说:“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让于妈妈好好看看你。”
严晓燕扬起满脸泪花的脸,于招娣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一边流泪,一边自言自语:“像,真像,太像了。”
接着她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
严晓燕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大哥海燕的满月照。他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就放着一张,还在自己只有两三岁的时候,就看见母亲的房间里这张背后乌云密布的照片。
母亲曾经指着照片上那个孩子告诉他:“他就是你大哥海燕。”
严晓燕从自己上衣口袋里取出海燕的照片,递给于招娣,于招娣手里拿着两张一模一样的照片,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我那可怜的海燕,可怜的莲珍妹妹啊。”
严晓燕上前抱住于招娣,不停地劝慰,自己也在不断的流泪。
“于妈妈,不要难过了。一切都过去了。于妈妈,晓燕就是来接你去北京的。妈妈让我来接你去家里。”
青萍一脸泪花看着眼前这一幕。她比在场的其他人更加容易被打动,就因为自己的妈妈,也是一个新四军留在皖南的孩子。只是她的妈妈幸运地活下来了,可看起来海燕哥哥,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否则于妈妈看见严晓燕和海燕的照片,就不会哭得如此伤心了。
当天夜里,于招娣讲述了自己带着海燕离开云岭后的遭遇……
30年前,于招娣和丈夫,带着刚刚满月的海燕,离开了云岭,先是到了舒城。舒城县位于安徽省中部,大别山东北麓、江淮之间,东邻庐江,西连岳西、霍山,南界桐城、潜山,北毗金安、肥西。
舒城是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组成部分,游击战争时期,是红二十八军、皖西北独立游击师的主要根据地之一。1938年新四军第四支队进驻舒城县西南山区东港冲和西港冲。东、西港成了新四军第四支队指挥机关的驻扎地,是皖中、皖东抗日游击根据地指挥中心。
他们住下没有几天,发现舒城的气氛也很紧张,新四军是已经撤走了,到处是国民党追查新四军的布告,还有当年逃走的地主恶霸,组成的还乡团回到这里,舒城被白色恐怖笼罩。
于招娣的爹娘,看见女儿带着孩子回来,很是高兴。
老太太一把将阿毛从招娣怀里接过去。
“来阿奶抱抱我们小孙孙。”
老太太端详这阿毛的小脸。
“不像阿贵,像招娣。”
于招娣的父亲于士亘,也凑过来看,嘴里说,“是像招娣。”
于招娣和丈夫曹金贵对望了一眼。这件事不能让二老知道,从此以后,已经没有海燕,只有阿毛了。
于招娣不明白爹娘为什么会觉得阿毛像自己?说不一定是因为这些日子一直在吃自己的奶?
于招娣笑着说,“阿爹、阿妈,他叫阿毛。”
于士亘夫妻两个一共生过四个女儿,于招娣是老二,一辈子想个儿子,可生来生去,还是女儿。老大叫勤娣,老二是招娣,老三又叫了望娣,直到老四还叫了想娣。谁知道就是没有剩下一个带把的弟弟。最气人的是,四个闺女出嫁了三个,老大勤娣,连生两个又是女孩子。老三剩下一对双胞胎,很是女儿。老两口天天长吁短叹,求着老天爷开开眼,让他们没有儿子,也有个外孙子抱抱。
如今总算是二女儿,抱着一个带把的外孙回来了,老两口已经乐得合不拢嘴。
“好好好,叫阿毛好,叫什么都好,是个孙孙就好。”
于士亘老两口,把阿毛在手里传来传去,笑个不停。
曹金贵隔着虚掩的门,从缝隙里看着街上走来走去的国民党兵,有些担心,低声对于招娣说,“这地方好像也不太平。”
于招娣朝爹娘望过去,也低声说,“先住几天看看吧。等一下我出去看看,你留在家,千万不要说漏嘴。”
“放心吧,我已经习惯阿毛是儿子了,不会说漏嘴。”
于招娣是个有心机的女子,又有些文化。于士亘是做过前清秀才的人。于招娣感觉这里并不安全,为了阿毛,她必须找到一个可以让孩子平安长大的环境。
于招娣走出去,不慌不忙沿着青石板路,走向舒城的市中心。于士亘的家在靠近北门的一条街上,是个买茶叶的小铺子,这是于家的唯一生计之道。因为年数长了,于士亘夫妻人缘又好,生意倒也过得去。这是北门离开舒城的闹市,还有些距离。
说到这个舒城,倒也是中国龙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很是梁祝文化的发源地,另外就是三国著名的周瑜的故乡,算起来这个小县城也是文化底蕴很厚的地方。
可能因为曾经是新四军四支队的驻地,新四军撤走以后,白军在这里搜查十分仔细,一来是新四军留下了一部分伤病员,很可能就在城里,还有就是这些白狗子,已经听到传闻,新四军留下了几个孩子。这些孩子,变成了白军斩草除根的对象。
街面上到处是巡逻搜查的白军,还有一张张醒目的布告。于招娣在一张布告前站定,上面赫赫写着,“凡有密藏新四军伤员,或新四军子女者,视为通匪论,全家枪毙。”
于招娣壮着胆子,在四个城门都走了一圈,发现敏感城门搜查都很严密,尤其对带着孩子出城的人。
于招娣发愁了,愁眉不展地回到家,进屋看见阿毛安静地睡在床上,曹金贵坐在旁边守着。
看见于招娣进来脸色不好,忍不住问,“招娣,出了什么事?”
“金贵啊,白狗子到处搜查新四军孩子,还贴了布告,城门口查得很严,可怎么办?”
曹金贵想了想说,“现在我们不能离开,带着孩子出城,这些白狗子反而会怀疑。就在舒城住下,看看情况再说。阿爹他们是舒城老住户,街坊邻居谁不认识?你是从这里出嫁的二姑娘,从小在舒城长大,大家也是知道的。阿毛就是我们儿子,只要我们一口咬定,他们拿我们也没办法的。”
于招娣倒没有想到,到了这种时候,自己这个老实巴交的丈夫,居然如此沉得住气。
于招娣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阿毛是自己儿子死后,第四天就抱回来的,别说是舒城,就是在云岭,知道这件事的也不多,自己没有必要吓唬自己。
于招娣沉下气,大大方方住下,从第二天开始,就抱着阿毛站在茶叶店里,帮忙做生意。
这天,北门的保长老李头,带着两个地方警察过来查户口。这个老李头也是北门老住户,和于家很熟悉,自然是认识于招娣夫妻的,看见他们两口子,抱着个孩子在店里,笑着打招呼。
“这不是招娣两口子吗?这是回娘家来了,这是你们孩子?伢子,很是女仔?”
于招娣直接抱着阿毛,迎上去,又使眼色给曹金贵。
“李家大伯,您老身体还是这么健。这是我和金贵的伢子。”
“哈哈,这下你阿爹阿娘开心了,总算有个伢子了。”
这边的曹金贵于家看懂了妻子的眼神,从柜台下面拿出两包香烟,塞给了两个警察。
“二位辛苦了,拿去抽吧。”
其中一个警察,接过香烟,就点上一根,然后凑过去看孩子。
“老李头,这是他们的儿子?”
“对对,这是于士亘的二姑娘招娣和丈夫,孩子也是他们的。”
“行啦登记上就走吧。我们也没办法,到处抓人,也不知道上面时候是个头?现在还要找孩子。你说,那个孩子是新四军的,脸上又没有写字?”
“班长,你不知道,这事要靠还乡团,听说西乡的还乡团,就搜出一个新四军的孩子,还是个男孩。据说还是新四军四支队副支队长的儿子,被烧死在西乡祠堂外面。”
于招娣听了不由的抱紧阿毛。
老李头不由低声说,“造孽啊。”
那个班长看了老李头一眼,又看看于招娣。
“老李头说话小心啊。咱们都是老乡,可那些中央军可是不管。你这话被他们听见会枪毙。”又对于招娣说,“你也不用害怕,已经登记了,马上给你们发良民证的。孩子也有登记,叫阿毛是吧,不会有事,万一那些当兵的过来,把良民证拿出来就是。大家乡里乡亲,过得去就好。”
曹金贵连忙又拿出两个银元,塞给了班长。
“谢谢长官照顾。”
两个警察笑眯眯催着老李头走出去。
于招娣彻底送了一口气,朝自己丈夫投去感激的目光。
老李头第二天就把几张新的良民证送过来,出了于士亘老夫妻,还有于招娣和曹金贵的良民证,在于招娣的良民证上,还注明了“携有一子阿毛。”
于招娣拿到良民证,大大舒了一口气,总算可以暂时在舒城住下了。
这张良民证来得很及时,刚刚拿到良民证过了几天,一队中央军的宪兵,半夜里砸开了茶叶店的门。
“起来,都起来。”
开门的是曹金贵,这群宪兵直接闯到后面屋子,把于士亘老夫妻,赶到外面,又去里面,看见了披着衣服抱着阿毛的于招娣。
“良民证都拿出来。”
一个当官的走到于招娣身边,伸手拉开襁褓,黑着脸问,“这孩子是你的,还是新四军的?”
曹金贵赶紧拿出两张良民证,“长官,话不能乱说,这是我和她的亲儿子阿毛。良民证上面写好的。”
曹金贵指着良民证。他不认字,可于招娣已经教会了他几个字,除了他和于招娣的名字,还有就是阿毛的名字。
那个带队的凑着光,看看熟睡的阿毛,又看看曹金贵,再看看于招娣。
“和你不像,倒是像你老婆。屋里就一个孩子吧?要是两个,恐怕就不好说了。”
几个宪兵又在屋子里外搜了一阵,然后扬长而去。
以后才听说,中央军在这一带又找到了一个新四军的孩子,也是寄养在一户村民的家里。结果这下白狗子进村搜查,发现了这家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结果白狗子逼着那一家只能带回去一个,那家忍痛领会了新四军留下的孩子,打算放弃自己的孩子。谁知道,跟着还乡团回来的地主,走到白狗子带队军官的面前,说了一句话,结果这些白狗子居然不仅把两个男孩子都杀了,而且杀了那一家子7口人。
那个恶霸地主,指着拉过孩子的那对夫妻说,“长官,这地方连土都是红的。你怎么知道他们认下的是自己的儿子,还是新四军的仔?我看你不如把他们都杀了,这就叫斩草除根。”
那个中央军连长,一挥手,身后的士兵,在一阵枪声之后,把那一家子都杀了个干净。
于招娣听到这个传言,阴沉着脸说,“金贵,这地方咱们呆不住的,不如还是去北边吧。我和爹娘说说,过来这阵风头,咱们回山东老家去。”
曹金贵祖籍是山东人,十多年前,山东大旱,逃荒到了安徽云岭。
听见妻子这话,他低声回答,“听你的,过一阵子就走。我听说,新四军北上被中央军灭了,可又听说他们到了江北,就在江苏盐城和山东一带。你是打算去找莲珍妹妹吗?”
“咱们不能找到部队去给莲珍妹妹添麻烦,就去山东老家种地吧。等日子太平了再说吧。莲珍妹妹说过,共产党会得天下的,咱们穷苦人会有好日子。阿毛也一定有重新变成海燕那一天。”
于招娣说完抱紧怀里的孩子。
就在于招娣想带着阿毛离开舒城的时候,传来了日本人还要再度进攻舒城一带的消息。
顾祝同和上官云相打新四军很卖力,可一得到日本人进攻的消息,几乎是全线撤退,一夜之间,舒城出现了短暂的无人占领的空城状态。城里很多老百姓也开始纷纷逃离。
于招娣马上提出,带着阿毛离开舒城。
“金贵,我们马上走。鬼子占领舒城,我们就走不了了。”
曹金贵犹豫着,“日本人也会找孩子吗?”
“日本人最恨新四军,一旦从汉奸那里知道了什么,什么手段都会用出来,我不能拿阿毛的命冒险。”
“阿爹和阿娘他们怎么办?”
“我和他们说清楚。”
当天夜里,于招娣在于士亘老夫妇的屋子里说出了实情。
“阿爹、阿娘,我和金贵决定天一亮,就带阿毛离开舒城。”
“为什么啊?你们住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又要走?是回云岭吗?”于士亘问。
“不是,我们打算过江去金贵的老家。”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看你一直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
于招娣看看怀里沉睡的孩子,终于下了决心。
“为了阿毛。”
“为了阿毛?阿毛怎么啦?”老两口一起看向孩子追问。
“阿毛不是我的孩子。”于招娣垂下头说。
“阿毛不是你的孩子?他是谁的孩子?”
老两口糊涂了,忍不住一起站起身。
“他是新四军的孩子。”于招娣低声说。
“什么?阿毛是新四军的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于士亘大吃一惊。
于招娣缓缓说出实情,“我的阿毛生下的第二天就死了。正在我和金贵伤心难过的时候,有个新四军护士来找我,说部队上一个女干部生下孩子,一直没有奶水,想找个保姆。问我愿不愿意?我就到了新四军医院,抱回了这个孩子。孩子的妈妈告诉我,这个孩子叫海燕。一个月后,新四军要撤离云岭。孩子的妈妈对我说,孩子留给我们,因为她和孩子的爸爸都要去打鬼子。从此以后,没有海燕了,只有这个叫阿毛的孩子……”
阿娘倒吸一口凉气,“天啊,那些白狗子知道是要杀掉的。”
“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更不能小鬼子找到阿毛。”于招娣说的很坚决。
“你们走吧,快带着孩子走,走得越远越好,离开远了,就不会有人知道了。”于士亘很果断说。
“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老都老了,就不跟你们走了。再说你姐姐、妹妹都在舒城,我们能去哪里?你们就连夜走吧。好好把新四军这个伢子养大。”
于招娣和曹金贵连夜带着阿毛离开了舒城。舒城属于安徽六安,处于长江与淮河之间,安徽西部,大别山北麓。他们一路朝着东北走,路上都是逃难的老百姓,走了几个月,经过了淮南、宿州、淮北、徐州终于到了山东的临沂。
当于招娣抱着阿毛,看到迎风招展的红旗,看到一群群穿着八路军军装的战士的时候,不由得热泪盈眶。
“金贵,我们到家了,阿毛安全了。”
“是啊,这里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的阿毛不会再有危险了。”曹金贵也笑着道。
他们很快在沂蒙根据地安定下来,不需要在为阿毛的安全担心了。
……
于招娣说道这里戛然而止,竟再次放声哭起来。
“可怜的阿毛,命好苦啊,到了根据地,本来以为再也不会有事了,可谁知道,会发生以后的事……我对不起你的妈妈啊。”
严晓燕不敢在问,只能蹲在于招娣身前,抱住她低垂的头,柔声说,“于妈妈,别难过了,这些已经过去了。海燕哥哥没有能够活到今天,并不是你的错。”
青萍也说,“对啊,真的不怪你的。”
“怪我啊,怎么不怪我?”于招娣一脸泪花忽然抬起头说下去。
“我们在沂蒙根据地生活了很安定的好几年,阿毛都已经5岁了。小鬼子也被打败了,我满以为天下太平了,就对金贵提出,要回舒城看看,最好回云岭去。我想小鬼子投降了,咱们胜利了,新四军一定会回云岭,阿毛的妈妈爸爸,也一定会回来找阿毛的,于是就想回去。金贵倔不过我,我们带着阿毛离开了临沂,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回到了舒城。”
于招娣的声音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严晓燕到了一杯水,端过去。
“于妈妈,你喝点水慢慢说。”
青萍问了一句,“于妈妈,你们回到舒城事哪一年?”
“我们回到舒城是1947年的春天。”
严晓燕和青萍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时候应该是解放战争刚刚开始不久,正是国民党重点进攻陕北和山东解放区。这种时候,于招娣选择离开解放区真的好吗?
于招娣喝了几口水接着说,“我们到了舒城才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这里是白狗子统治区。我当时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了怎么办?最麻烦还是没有找到阿爹他们。总算是找到了我的小妹妹,才知道以后发生的事情……”
于招娣说着又开始流泪了,在断断续续的叙述了,严晓燕弄明白了发生的事。
不出于招娣所料,小鬼子占领舒城以后,真的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说于士亘的女儿带着一个男孩子,是新四军的种,在日军进城前逃走了。结果日本人抓了于士亘老夫妻,逼着他们交出孩子的去向。老两口誓死不从,竟然被灭绝人性的小鬼子烧死了。
于招娣夫妻抱着阿毛在老两口的坟上哭了一场,然后又带着孩子回到了云岭。
万万没有想到,一路风尘,阿毛到了云岭就生病了。云岭在皖南山区,又是那个时代,到哪里去找医生?阿毛一直高烧不退,于招娣抱着孩子赶到泾县县城,好容易找到一家医院,可一家来不及了。医生诊断是得了肺炎,就这样只有6岁的阿毛,也就是海燕,离开了人世。
或者真的是天意,海燕生于泾县,也是死于泾县。他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了短短的六个年头,却给很多人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等于招娣情绪完全平复下来,严晓燕又说,“于妈妈,您跟我回北京吧。我就是奉了妈妈的命令,来接于妈妈的。”
于招娣却摸着严晓燕的头,笑着说,“孩子,你回去对妈妈说,于妈妈在云岭挺好的,叫她不要牵挂我。这次就不去北京给你们添麻烦了。”
“为什么呢?于妈妈您还是跟我回北京吧,以后我好照顾你。”
“好孩子,于妈妈还不需要人照顾,再说,不是还有你海红哥哥在吗?”
“于妈妈,海红哥哥是……”
“看,于妈妈都没有和你说清楚。”于招娣拍拍自己的头,朝外面喊了一声,“海红,你进来。”
憨直的海红跑进来。“阿娘。”
“你过来。”
等海红走近,于招娣一手拉住严晓燕,一手拉住海红。
“晓燕啊,海红是你大哥病故后,于妈妈领养的孤儿。他比你海燕大哥小几个月。海燕去世后,我一直很伤心,你的曹爸爸,担心我这样会生病,就从泾县领回一个和海燕年龄相仿的孤儿,也算让我有个念想。前几年,你曹爸爸去世以后,一直都是你海红哥哥在照顾我。他们两口子对我很好,于妈妈在这里也不是孤苦伶仃,就不去北京麻烦你们了。”
严晓燕听后,拉住了海红的手。“海红大哥,以后于妈妈就拜托你们了,有事你们就来信告诉我们。”
海红笑着说,“阿娘和我亲娘没啥不一样,我一定会孝敬她的。我就当是替海燕哥孝敬她老人家了。”
当天严晓燕和青萍留在了云岭。
第二天严晓燕和青萍走的时候,海红扶着于招娣一直送到村口,等他们上了公交车,车开远了,于招娣却一直在村口站着。
严晓燕坐在车里一直朝后看,不断向于招娣招着手。
自从听了于招娣讲述关于大哥海燕的遭遇,严晓燕的心里很压抑。他是出生在新中国,红旗下长大的,战争对于他们太过遥远。当他知道了自己的亲哥哥,那个不过比他早生了8年的亲哥哥,竟然有如此坎坷的遭遇。生下来不过几天,就被迫离开了亲生母亲,被抱给了奶妈。
严晓燕长这么大,一点苦没有吃过,当他得知了大哥海燕的真实情况,便不由得产生了感慨。难道这就是命运吗?他们是同样的父母,早生和晚生居然有如此大的差别。
可怜的大哥,居然尚未成年就死了。让严晓燕觉得太不公平了,战争与孩子何干?如果不是该死的战争,海燕就不必离开亲生母亲,如果不是战争,养母于招娣,也不需要抱着这么小的孩子颠沛流离,安定的生活下,小海燕会死吗?
还有于妈妈,为了对母亲马莲珍的一句承诺,他们两口子居然始终再没有要过自己的孩子。这让晓燕深感震撼。
上山下乡开始了,面对这股大潮,当马莲珍问到儿子有什么想法时,严晓燕想也不想就回答母亲,“妈妈,我去皖南插队吧。就去云岭,于妈妈家落户。”
马莲珍诧异地望着儿子,“你想好了?皖南很苦。”
“妈妈,我想好了。当年新四军可以在皖南扎根,我这个新四军的儿子,同样可以在皖南生根发芽、落地开花。”
“好儿子,你不愧是新四军后代,有志气,妈妈支持你,去吧,就到皖南去,到云岭去找你的于妈妈吧。”
……
(本文根据我的亲大哥海燕的真实经历改编,剪裁于本人的长篇小说《碧血》。我的父亲严治中,母亲马莲珍,均为经历过“皖南事变”的“新四军”老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