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旅人》| 摘录

2025-09-18  本文已影响0人  杨小妹一二一

《夜旅人》

 赵熙之

 119个笔记

 第1章

外面一男一女挨着车窗抽烟,宗瑛坐在副驾上开一盒豆豉鲮鱼罐头,拉环断了,只能用刀。刀尖稳力扎入,调整角度划绕半圈顺利启开,倒扣罐头,只滚下来一颗油腻的豆豉,孤零零地趴在凉掉的米饭上。

饥饿的人不择手段,宗瑛已经十二个小时没有进食了。

深夜里情绪似游乐场中坐过山车,起伏不定,更易极端。

 2

内心此刻迫切企望无人叨扰的清净,偏偏要被架上喧闹的审问台,每一秒都煎熬

她拧开瓶装饮料,一口气饮下去大半,空荡荡的胃宛若一只瑟瑟发抖的水袋。

天总归会亮,城市里的人也总要醒来为生计奔忙,宗瑛起身回699号公寓。

 3

现代人的失联是从关机开始的。

 4

人失去了在社会分工中的位置,无聊或许难以避免。

 5

脚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动静小到听不见,仿佛这整栋楼是一只吞吃声音的妖怪。

 第4章

抬头就能看到二楼会客厅洁净的玻璃窗,

厚实的窗帘几乎遮了全部,阳光费尽力气,也只能探进去细细一缕。

这种紧迫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忙得忘我,只有宗瑛像个局外人,悄无声息地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吃了一颗又一颗的糖。

中国实业譬如雪中幼苗,本就十分脆弱,偌大一个上海,五千家工厂,若毁于战火,或落入敌手,对实业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击。何况……战争缺少实业的支持,又哪里来的胜算呢?

 2

我知道。”他声音愈低,像溺在沉沉夜色里快要燃尽的烛火,又像耗到百分之一的电量格,几乎要撑不住了。

因为这间公寓,两个不同时代的人产生一种微妙且难以分割的联系,谁也不知道这种联系何时会被切断,但有一点宗瑛很确定——

宗瑛不喜欢被“关注”,也不喜欢被“议论”,更不想被人“同情”,她有自己的安排和节奏。

 3

一只手分外努力地伸过来,又数次被人群推开。宗瑛认出那只手,吃力且及时地握紧了它。

这种歇斯底里的求生气势,冲垮了入口的哨岗,成千上万的人拥入了公共租界。

 4

外面炮声隆隆,里面一派安逸。

那是寄人篱下——赋予人察言观色的本能,又淬炼出敏感细腻的内心。

 5

生命平等,但自古就谈不上公平。

 3

整篇公文读了十秒,签字盖章不过也十秒,为这二十秒竟足足等了七个钟头,还非要等他睡醒了午觉才能办!

前路无望,撤退同样不易,好在大门紧闭,人群并没有狠命往前碾压的危险迹象,哪怕缓慢难挨也还算安全。

空气里充斥着无能为力的沮丧和越发嚣张的血腥气,

但安静沉睡总归只是一时,如果没有及时的食物补给,他努力来到这个鲜血淋漓的世界,却仍然没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第6章

他讥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睨了一眼盛清让:“就作妖吧,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把半条命搭进去也不晓得值不值。”

毕竟一个在落难时也不忘扶弱的人,道德层面的自我要求绝不会低。

 3

白月光落满花园,枝叶泛着光,犬吠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捕捉不到一丝一毫城市该有的喧闹,也没有半点战时该有的紧张。

清蕙没有想过离开上海,但大哥的受伤、大伯的惨死,一件比一件更明白地在强调着战时的瞬息万变。大伯原本可以坐今天的船安全撤离,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冷冰冰的死讯,谁又料得到?

她并不留恋这里,但诸事至少要有始有终,这关乎原则。

启程的驱逐舰,像远去的诺亚方舟。

 4

照相馆内一派风平浪静,空气里隐约浮动着香水味,午后阳光顺门缝爬入,照片定格的刹那,宗瑛径直走出了门。

儿时暑假,午觉漫长,醒来就到傍晚,常常能闻见公寓里这种被太阳蒸了一整日的闲散气味。

战时限电的城市,不复往日的不夜喧嚣,每一块屋瓦下的人,都必须面对这骤然的冷清与未知的将来。

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她无从把握——对她而言,这个时代是不得变更的尘封历史,贸然地对它动手脚,哪怕只是分毫,说不定也会酿成无可挽回的过错。

夜风将阻隔阳台的窗帘撩起,细细的一缕月光便趁机覆上地板。

踩过晚十点线,从一九三七年到二〇一五年,露天阳台外是璀璨的不夜灯火,高楼耸立,身处六楼只能仰视,夜空里一颗星星也没有,只有飞行器的指示灯孤独地闪烁。

空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硝烟味,只有楼下传来的夜宵香气。

刚刚搜索到信号,密集涌入的短信和推送就差点将手机逼到死机,在卡顿数秒过后,宗瑛点开短信呼通知,指腹一路上滑,消息提示她错过了数以百计的电话。

这是现代人被担心、被需要的证明。

 5

他心平气和地开口:“你相信吗,宗小姐?或许就算没有你的介入,那两个孩子也会以其他的方式来到盛家。以清蕙的秉性,也还是会想要收养他们。我知清蕙也只能算个孩子,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照料另外两个人,也无法独自应对二姐的强势,但你不必担心太多,因为还有我在。”

他心平气和地开口:“你相信吗,宗小姐?或许就算没有你的介入,那两个孩子也会以其他的方式来到盛家。以清蕙的秉性,也还是会想要收养他们。我知清蕙也只能算个孩子,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照料另外两个人,也无法独自应对二姐的强势,但你不必担心太多,因为还有我在

这是第一次在彼此都冷静的状态下分别——宗瑛不会跟他回那个时代,也不知他回去要做什么,像送孤舟入汪洋,能做的只有挥手告别。

她找到一家早餐店,坐在窗边安安稳稳吃了早饭,阳光奢侈地铺满了桌。窗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好像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

为什么要讲对不起?宗瑛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道歉,他们姐弟之间并没有任何互相亏欠的地方。他这声“对不起”到底关乎哪件事呢?

 第7章

公寓宽廊里空无一人,没有服务处的高台,更不会有一个叶先生探出头来讲:“牛奶到了呀,要带上去?要开电梯?”

只有自动打开的两扇电梯门,冰冷、机械。

阳台门半开,燠热的微风撩动窗帘,落在地上的阳光随之变形跃动。

 2

当年那些对她“轻生、不负责任”的指责,那些毫无意义的可惜与假惺惺的同情,那些在她死后关乎遗产争夺的嘴脸,都曾清晰地烙在宗瑛的年少时光里。

但人生垂暮又身处异国,对故乡故人的惦念是最后的执着,不管怎样还是要试一试。

八月的上海,温度丝毫不降,浮在空气里的每一粒尘埃都滚烫。

 2

毫无征兆的罢工都是变本加厉的添堵。

薛选青看不下去了:“你们两位是在谈恋爱吗?能不能痛快点,又不是生离死别。”

 4

老四咔嚓咔嚓吃着无比薄脆的薯片,又拆开一罐鲮鱼罐头,

饥肠辘辘的老四迅速吃完薯片,将这种新奇的包装袋揉皱。

 第9章

现代人会因为哪些理由关机?机器故障、没电、遇到必须关机的环境,或者干脆就是什么电话也不想接。

宗瑛用力呼吸,几乎是一字一顿地答道:“接不接电话是我的自由;减持没有违背任何规则,也是我的自由;我想什么、想怎么样,你们从不在意,这时候却这样问,要我怎么答?我妈妈——不可理喻?”

 2

严曼很早前就和她讲过:“与能讲道理的人才讲道理,遇到无法讲道理的,讲千遍万遍道理也徒劳。”宗

 2

盛秋实刚打完盹醒来,脑子不太清爽,迷迷糊糊帮了忙,迷迷糊糊送她走,到最后也没来得及问到底是谁病了,这个病例又特殊在哪里。

 3

从八月到现在,宗瑛已有几十天没回过一九三七年的699号公寓。

 第11章

一整日窗户没关,数十只小虫子围着暖光灯泡团团飞,一只蚊子肆无忌惮地趴在宗瑛的小臂上吸血,等宗瑛察觉到,它早吸了个心满意足,并以最快速度逃离了现场。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轻揽她的头,借出肩膀给她枕。

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踏实与慰藉,甚至贪心地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些。

刚才她并没有完全睡着,意识半昧半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还是放任自己靠了过去——一种深受潜意识力量驱使、离奇的自我放任。

她骨子里仍对他人存有依赖,因为太年轻,缺乏与世事独自交锋的经验与能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2

汤锅开始沸腾,热气氤氲中,没有人往里下菜,薛选青的电话乍然振动起来。

 3

人说去世的人会将秘密带进坟墓,但邢学义这样猝然离世的人,遗物却往往能保留生前全貌,因为来不及处理那些想要销毁的秘密。

 4

她垂首又抬头:“我不希望每次一醒来,你就已经不在了。”稍顿又道,“连告别的机会也没有。”盛清让闻言,搭在本子上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握了起来。他说:“好。”

这座城市一到白天,就成了她一个人的战场。

 第12章

宗瑛其实不在乎他解释的内容,但看他这样不停地讲话,令她觉得这个夜晚好像有了一点恰到好处的人情味,不再那么茫然苦闷了。

薄薄月光抢着进门,为他们探路。

 2

更何况,他今天是打心眼里觉得,这种局势下的自己,可能已经失去了追求爱人的资格——因为给不了未来,尽管这个未来仅仅是,活着。

 3

盛清让挨墙睡,宗瑛便挨着盛清让睡。夜幕彻底落下来时,温度陡降,夜风愈急,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区里,能睡上片刻已是非常难得,何况身边还有值得信任的可靠彼此。

 第13章

晨风携着雨招惹窗帘

 2

她希望他活着,已经不仅仅是因为担心自己就此回不到二〇一五年,而是单纯、迫切地希望他,活着。

温度降得厉害,连风也愈嚣张,雨水糊眼,雷在耳边炸开,宗瑛直起身,一阵天旋地转,脑子里持续嗡鸣,睁开眼面前一片漆黑。

静下来,画面一帧帧在脑海里回放,一种莫名情绪从心底腾起来——从没有人这样在意过他的生死。

暗光里不仅气息可捕捉,连脸部肌肉的微妙变化都尽收眼底。盛清让的睫毛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鼻尖相触,近得眼前只剩模糊昏黄一片,唇瓣碰及彼此的刹那,盛清让忽然错开脸,手亦收回。

 3

她把自己关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去找她,她桌上一摞书,说要考试,还跟我讲‘没有走不下去的路,只要想,总有办法’。

 第14章

万一你手术失败,那么也不至于浪费一颗心脏。

老缺西!就她那个侄子的命重要!是不是只要宗瑛签过捐献协议,他们还要为了一颗心脏串通搞谋杀?歹毒得简直——

时间不早了,神经外科病区楼层太高,在这里消失或许意味着高坠丧命。

在他们眼里,她只不过是一个盛放心脏的容器。尽管遗体器官捐献不能指定被捐献人——她死了,宗瑜也未必就能如愿得到那颗心脏——但他们仍然对此充满了“期待”。

忽然觉得和平年代的人同样经历着各种各样的“战争”,偌大的都市是“舞台”也是“战场”

她瞪向大姑,将纸团掷过去,情绪几近失控:“你多什么嘴,为什么要去问?!”

 2

宗瑜妈妈故作镇定,低头捋发:“你让一让。”薛选青不再拦她去路,宗瑜妈妈便快步走向病房。大姑紧接着从诊室里出来,薛选青站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冷笑道:“心眼太坏会遭报应的,你当心点活。”

这世上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的过路朋友多的是,真心为你考虑、盼你好的人却寥寥无几。

随后视线又移向案头一支开得正好的向日葵——是盛清让昨晚带来的。

九月末的上海一派悲秋模样,好在有国庆长假可盼,连日雨天也就没有那么可憎了。

果然,那晚之后,宗瑛就再没有见过他,只有床头柜上用旧报纸包了的向日葵花,始终都很新鲜。

哪里不枯啊,那个老派先生每天半夜都要来换,有时候三点钟,有时候四五点钟,送完了还总要到诊室去问问情况,光我亲自遇到的就有三次了。

这是宗瑛七月份的一份检查报告,以她这种情况必须接受手术,不论手术成功与否,她的心脏都是宗瑜的,配型很完美,你要做的,只是等。

 第15章

一直闷头吃饭的清蕙,霍地抬头赌气道:“你们能不能不要替我做决定?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就要留在上海,我只想留在上海!”她说完拍下筷子,起身匆匆上了楼。

太阳移到了当空,又不慌不忙地往西斜,盛公馆里最后一点蝉鸣声疲倦地歇下来,午睡的人早就醒了,孩子们在花园里捉迷藏,清蕙坐在客厅里看书,一直听用人嘀咕“二小姐去买个蛋糕怎么还不回来”

 2

—身着睡衣,头发显出难得的蓬松凌乱,刚睡醒的脸上少了维持距离的客套,看起来反而更具真实感。

早上还在和大嫂起争执、快言快语讲话的一个人,走出那扇门,便如孤舟入汪洋,在风浪里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卷,现在只剩一片白茫茫。

战时连丧事也从简,在报纸上登了讣告,叫来家里人一聚,简简单单就将一个人彻底送走了。

战时的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成为永别

而眼前这张全家福,也许是这些人的人生当中与彼此的最后一张合影。

 3

凡事求个问心无愧,他讲:“能被理解认可自然是好,但我做这些,是因为想做,不是为求理解或认可才做,所以谈不上值不值得。”

她望着他道:“有国才有家,你虽离开这个家,却守着上海,守着国土,便是在守着我们的家。我将你大哥的话也托给你,他叫你好好活着,活到将敌人赶出国门,到时候再回家来,我们给你备最好的酒。”

她学校在这里,同学在这里,朋友在这里,自小熟悉的一切都在这里,她只认识上海。从她出生起,一切记忆都只有上海作为布景。

两把藤椅并排挨着,可俯瞰半个上海,停电的城市陷入黑暗的沉寂,白日里的喧嚷与拥挤、枪声与哭号,反而似梦。

一个将回现代面对真相和手术,一个将赴未知险途不知何日是归期,露天阳台里的两个人,在一九三七年十月六日的夜色里——继续曾经错过的那个吻。

 4

黑暗中睫毛颤动,唇齿相依的亲密,却不太关乎情欲。

额头相抵,鼻息交融,片刻之后,盛清让带伤的手搭上她侧脸,缓慢慎重地继续,并加深了这个吻。

“一九九八年修订本,出版社是商务印书馆。”他不急不忙地说着,看向远方,“它还活着。”

他在她公寓中,看到字典上这几个熟悉字眼时,心中涌起的不仅是时代的延续感,更是一种不灭的希望。

 3

他和高坠案无关,对此也不知情,但严曼不告而别的真相被揭开,他既无恻隐更无痛心,只有怒火包裹下的拒绝接受和自我撇清,真正的无情无义。

门口法国梧桐叶落满地,等枯褐枝丫全部裸露出来,它也将悄无声息地沉寂一整个冬季。

 4

三个月够久了,足以让热点冷却。

 5

死于战时也不一定是轰轰烈烈,多少人在这场战争里,悄无声息地丧了命。死前没有多壮烈,死后也无人知晓他们是如何死的。

四行仓库的守卫战再次打响,日军火力聚集到四行仓库外部攻打,中国守军给予勇猛反击,双方你攻我守,战事愈烈,似闸北这一场大火一样,越烧越旺。

体温下降得太快,他冷得浑身发抖,唇色早已发白,意识也濒于崩溃边缘——人的身体被逼至绝境时,难免冒出将要命丧于此的念头,比起坚持活下去,闭上眼是更简单的事。

人的身体被逼至绝境时,难免冒出将要命丧于此的念头,比起坚持活下去,闭上眼是更简单的事。

对着暗光,他拧开钢笔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颤着手写下了宗瑛住院的医院地址,以及薛选青的手机号,最后写道:“请将我们送至此医院,或联系此号码,万谢。”

他瞥向监护仪,上面时间跳动,从05:59:59跳到06:00:00——又从06:00:00跳到06:00:01、06:00:02、06:00:03……等他回过神,已经到了06:01:00。

 番外

梦里,等待的风景,总会到来。等待的人,也总会出现。

 后记

许多人有名有姓,然而人生一旦终结,名姓亦很快随躯体一起消亡,仿佛从未存在过。

 来自微信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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