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人世语扬集(诗 散文园地)四阿哥写作社群

乡愁 ll 一手苍凉  一手温暖

2020-05-06  本文已影响0人  南飞雨燕
乡愁 布面油彩  黄礼攸

1

凌晨二点,站在医院的大门口,️刚好一片弯月上西楼。西楼,是手术室,爸爸在里面我在外面。

冷峻清辉下,人生几度️月当头的断句一刹那浮上心头,残酷的光阴就真的那么催人老?老到要与措不及防的病痛抗争?要与潜伏在路口的死神殊死较量?夜芒中纷飞的思绪一半固守在紧闭的手术室,一半飘游在故乡的田野上。不争气的泪滴一半滴润纹路清晰命理难测的掌心,一半飞向清明后爷爷奶奶那青苔又浮绿的坟茔。奶奶去世时的年纪不正和此刻病危中的爸爸一样?呸,我恨自己这些不吉利的联想,同时又无比地害怕这般巧合的事实。

尽管,故乡的老屋已经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几年前爸爸亲手打造的美宅——明园,但关于故乡的印象我的脑子里已定格。我又看见流水小桥,粉壁斑驳,断瓦残砖,鸡鸭绕脚,我还幼小,我正年少。我面故乡的方向站着,交叠双手抱紧自己:奶奶爷爷,定要保佑你儿子过了今天这一关,明年的清明才有人给你们️上坟啊!

进手术室前,痛得冷汗如流,面若一张起皱的白纸,一生乐观豁达的爸爸气息微弱的问我:“都来了吗?”我的一双小手分握着爸爸的一双大手,他的手依旧宽厚,只是骤来的病痛夺去了应有的温度,格外扁平的指甲,和我的指甲是多么的相像,我说:“爸,我们三个都在。”

“要来呀,都要来,只怕我就这样走了,要回老家了。”爸爸昏昏沉沉地说。

“爸,你莫尽瞎想,妹妹拿药去了,马上打针,你就会好的!”我拿纸巾给他擦脸,汗,冰凉,泪,微暖。我背过脸,在模糊的视线里祈祷宿命的伏笔与转机。

妹妹招手我过去。医生给我们仨看诊断报告:心肌梗塞,必须马上做支架植入手术,幸而来的快,争取到做手术的机会,否则………爸爸除了冠心病,还有高血压,糖尿病,医生列出治疗方案的种种危险,让我们签字,很多页。

第一次面对这种没有选项的选择,我好害怕,一切都是被动的坐以待毙的局面,像于无数黑暗中茫茫然去希翼可能性很小的唯一的一豆光。我们仨泪目以对,白纸黑字,我们抛却其他辨识,绝不接受“否则”。我们只知自己依然那么弱小,我们不能没有父亲,想像一下都不可以。小妹一页一页快速地写下她的名字。爸爸在我们的声声呼唤中,被推进了手术室。

长长的走廊空荡荡的,灯光刷白发亮,除了我们只剩下安静,巨大的不安的静。窗台上有一些绿箩,令人妒忌的旺盛。世间文字八万个,生命二字最无常。

五月的第一天,夜半三更,绿色酣沉,我未眠。手术未完,我把自己站成初夏的第一道伤。

2

月照西楼,我害怕爸爸说故乡。我却躲不开它放进苍白月色里的怀想。

情急之下说出的人和物,潜意识里就是自己最爱最惦念最放不下的。爸爸口中的老家也是我的老家,月下的时光有些迷茫,一念起,花开十里,一念灭,沧海桑田。恍惚间我又回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故乡。爷爷奶奶犹在,爸爸很年轻。

故乡,并不远,就在小城外的几十里的一个美丽的小山村。我爸十六岁时知青下乡去的,后落户定居成家了,一栋土坯房子就是我们的家。落实政策后,他在小镇的粮站有了工作。

老家,是根,是潜意识里真正的家,是精神上永往向往的家。无论走出去多远,住处多宽敞舒适,老家情节不会褪色。虽然老屋已经不复存在,但它的样子依然清晰地刻在脑海,时常会走入梦境。

沿村口左拐直走,经过一个池塘,左边的弯里出现的一栋白墙黛瓦的房子,走过一条三十米长有几株落叶松的小径,绿树掩映,宁静如画,就是我家。

而这也与许多人家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土坯屋,泥巴坪。后来在我六七岁时,前坪,滴水沟,阶基,进屋踏步,都做了水泥面,当时很多人家都这样搞,但我家与众不同处在滴水沟的侧面,也就扎阶基的石头形成的侧面,爸爸不是简单地抹上水泥,而且用水泥突出了每一条石缝,整个看去,就象一幅葡腾画,带着艺术感。爸爸曾问我:咱家哪儿漂亮?我就说:水沟。

那个年代,屋里的陈设都是极简极旧,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也绝不过份。装修,饰品,无异于当下的奢侈品。爸爸从河滩挑来白色淡绿色红褐色的卵石,圆润发亮,玉色莹莹,一个瓷钵插上兰草,我们房间的木窗台上就风景独好。

当然屋子里再有风景也吸引不了乡下孩子,外面的世界才是童年的天梦乐园。

如果是现在这般初夏时节,我特喜欢顶着明晃未烈的太阳往屋后的山上跑,一直跑到山顶。天蓝如缎,深䆳如想象中的海,大团的云就在更远更高的山脊上缓缓地游走。天空飞过布谷鸟,一声一声催促着在稻田劳作的人们,及时插下第一季的早秧。一坡杜鹃正开得云霞㶷烂,不管不顾,沁人心脾的却是不动声色的栀子花的馥郁芬芳。子规声里,杜鹃泣血,怨艳何赊?靠山而居靠天吃饭靠水为邻,与岁月相依的父老乡亲们,从不看风景,只对亲手插下的禾苗一天到晚牵肠挂肚。

我是迟钝的孩子,从不关心粮食。有点关心不远处的桔园,那是大队的桔园,一到秋天,就会按人头分桔子,我会牵着奶奶的衣角,走向热闹的人群和金色的桔堆。现在正在开花季,我想知道今年的花开得多不多,好不好。我最关心对我笑的红果子,书上说它们是草莓,我从小就称它乌泡子,水灵灵红彤彤,掐掉小叶就往嘴里扔,一颗一颗,直到舌头牙齿都被染成紫色,两边口袋装得涨鼓。

顺着风下山,我会在半山腰的晒谷坪里小歌一会。和老屋一样,晒谷坪也是爸爸亲手修造的,瞧,中间还有两行碎瓷片镶嵌的诗呢:合目耕耘休他念,草露花荞自天分。爸爸写的,人小初看只识其音不明其义。

长大点后来好几次爬上晒谷坪仔细端祥年轻的爸爸写下的带着认命的句子,我好像能理解到一点点他在逆境中披荊斩棘热血前行的某些个孤独的时候的那份无奈。梦想与现实总是一个丰满与一个骨感,青春就在岁月的夹缝中磨灭着。

我知道,爸爸少年时如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随然就降落在他乡的土地上,有过失望,徬徨,但最多的还是不屈与努力。爸爸喜欢种树,老家的屋前屋后,被果树和风景林围绕。桃梨桔橘,柿子栗子葡萄,枫树杍树杉树,还有三棵叶子细如针的融融水绿的法国松。爷爷奶奶成份不好,爸爸成了地主崽子,受到周围的轻视,又逢60年苦日子,再遇知青下放再锻练,年纪轻轻就历经各种风雨磨砺。

爸爸深知,人像树一样有根才植的深,定的稳,看的远。满枝满条的叶,绿得欢欣有希望,伸展着心深处无尽的期许。而故土上清贫的老家,像被光阴磨钝了弦的琴,默不作声地承载着家里人的离合悲欢,风尘辗转。它的困顿拙朴沧桑可以很廉价地出卖给你想要的远方,目送你匆匆出逃的背影,留守你终有一日归来的脚步。

3

爸爸工作极努力上进,三十多岁就做了粮站主任,后调到城里上班,并外派边陲做商贸公司。我们正年少,爷爷奶奶正老去,一家人就此离开了恬静的乡下,离开了简陋的房子,住进了拥挤的水泥森林,从此与繁华和喧嚣相融相守。

渐渐地,空巢的老家如一茎白发的芦苇,独自在风中日夜守望。老家空了,老了。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及天涯不见家。我爷爷2009年过世,叶落归根,魂归故里,土葬乡下老家青山一隅,而老家的土坯房已先他倒塌于荒草间,父亲只得借用了乡邻平叔的弃置的旧房子办了这场丧事,与先故的奶奶合葬一处。

至此,已经退休的爸爸早已习惯小城的生活状态,完全可以在此安度晚年。

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每年的祭扫,思乡的惆怅一次次在心海膨湃,浪花入梦。如爸爸和我们说:“燕子,梅子,娟子,我老了虽喜欢游山玩水,玩麻将,但深感为人一生仍漂浮不定,我的根,绝不在这城尘。我死不打紧,只是担心,我百年之后,我父母之灵谁去安抚,坟头谁去祭扫?我已打定主意要在老屋原址上重建新家。我以后就葬在后山。至少在你们和你们下一代内,我们的坟地不至沦为荒塚。”

2016年中秋,明园落成,爸爸异常高兴。我知其实他和妈也不见得会长住,最多偶尔去住几日,看看周围的花木,和乡邻聚聚聊聊。也许是看看房子重新䇄立了,心就安了定了,乡愁的长青树就有了扎根的地方。他请周围的所有乡邻都来吃晚饭,甜不甜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建新房,六十多岁的爸爸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守在老家。我们姐妹都忙,谁也没有去帮过一天忙。爸爸善爱侠义仁厚,一辈子在故乡积攒的尚好人缘邻谊在这一年中获得最大限度的回暖。其间我几次下班后去探望,未完工的明园从来不是只有爸爸。上屋的下屋的对面的,叔伯婶姨,我都辩认得出,只是他们记我小时候的事情更多,他们不信我的孩子已经上高中,证实完,叹一口气:哎,所以说我们怎么不会老,不会黄土埋了半截,当年你们姊妹才一点点大,现在你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月亮从对面的山脊升上来,满院落的皎洁静谧。兴奋了一整天的爸爸倦意深深,说有点不舒服,我猛然发现,在我心目中一直健康精神的爸爸,他老了,脸上的皱纹像册无字的书,月华如练,照着我去辨识,去憬悟。爸爸曾在故土上明明灭灭的青春,早就成了️一排排蝴蝶的标本。我,是后生的蝶,或许还有飞翔的翅膀,那夜停留在老家新宅,我的房间,温馨的台灯,欧式的家具,精致的床纺,完全不是从前的模样。我熄了灯,拉开落地窗帘。一袭白月光,柔柔地流淌在帘子的繁花之上,有杜鹃有兰草。老屋焕了新颜,置换的是父母的容颜。我将故乡二字郑重书写在手心,握一把,却是苍凉。是否,这就是歌词里唱了千遍还要在夜的素笺上长夜行军的乡愁?

4

几年前的情景像极了今夜,满月新月都缥缈着如水的忧伤。乡愁,不是简单的一个名词,我不是庄周,精神化蝶根本不需要任何哲思。

头顶那弯瘦扁的月斜过西楼,我钉在手术室的门口。门打开。“手术非常成功!”探出头来的医院说。

太好了!我们一齐堵在手术室门口。“我爸怎么样?人清醒吗?”我问。“他挺清醒的,很正常。”医生说。

爸爸回到病房,等安顿停妥后,不肯我们留守:“几点了?你妈在这就够,你们都回去吧!对了,过几天我去乡下住一阵!”我紧握着爸爸手,握一把,有温暖。

走出医院,月已西沉,我面故乡的方向双手合十。都说乡愁是用来怀念的,用来遗憾的,是孤独的一道修辞,是静夜的一支香烟,最后放在文字里进行美化。

我说,不是,乡愁于我,是最初的时光中生长起来的各种细节,是我和爸爸互重叠的在精神家园的留守,当然,他有他的故事和老酒,我️有我的记忆和新忧。很幸运,故乡不远,我不会有“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的长叹,我可以傍晚时分回到明园,在爷爷奶奶坟前磕个头,然后从清晨开始,挽着爸爸的手,慢慢地将故乡的风景一一看透。

可以是这样的清晨,月已西沉,㬢光微露。

谈写作专题与海外党专题联合征文 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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